妖女奇谭

　　“可是，我只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忘记，又为什么会记得。”我麻木地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他叹息一声，看着我不语。
　　“为什么？”我困惑地看向他。
　　“既然感到烦恼，就忘了吧。只有忘了，才能开心。”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地对我说。
　　他的声音，像催眠曲一样轻柔。
　　而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化冰雪为日光的蛊惑力。
　　在这样反复的迷失与遗忘里，我曾强烈地抵抗着他对我的影响，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丝毫意义，因为在抵抗的同时我沉迷其中。幻梦一个接一个地瓦解，最终散乱成碎片，零星堆积、拼凑、构造、装饰，扩建围城。
　　他开始在白天里也出现，无处不在。
　　我看得到他，却无法触碰到他，就仿佛他只是一个时常跟随我左右的幽灵，与我并行做伴。
　　有一天，他走到我的画摊前，跟我一起卖画。
　　有一天，他出现在雨幕里，和我一起淋着雨跑到公交车站牌下避雨。
　　有一天，他进入我的画室里，对我说：“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画画。”
　　还有一天，他来到我打工住的出租屋里，对我说：“你又逃课了。”
　　还有一天，他出现在我的围城里，看着衣衫不整的我，笑道：“我们牵着小熊去河湾散步。”
　　“不，昨天已经散了一整天步，我要休息。”我搂着小熊滚进被窝里。
　　又有一天，他出现在我乘行的公交车上，坐到我旁边：“不要担心了，她会没事的，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我知道。我只是在害怕回家，我害怕回去。”
　　又有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逐渐适应了一切。
　　有些渴望，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潜滋暗长，寂寞地生根发芽。我们的往事，在那本漫画书里，埋藏。
　　我会跟他讲许多零碎的事情，包括学习、画画、生活日常、国事以及娱乐八卦，甚至于今天我要做什么、明天我要去哪里、张步和他奶奶闹别扭、赵琳和张国庆又吵架了、于冰又约我网上斗地主等等。我忘记了他的虚实真假以及何来何往，我甚至忘记了他的名字、我们相识的许多事情。有关他的一切，都凌乱无章地摆放在我的脑海里，但理所当然般顽固地存在着，成为我唯一的救赎。
　　后来有一天，我们在围城相见。
　　我对他说起庞峥，最后作出决定：“我打算报复他。”
　　易玄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只是有些担忧地问：“你打算怎么报复他？”
　　我得意洋洋地笑道：“我想了想，最好的报复方法，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使他爱上我，然后我将他抛弃。”
　　我记得那时易玄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严厉的目光，像冰寒利刃般锐利，就仿佛随时能穿透我的心脏一样。
　　我瑟缩了一下，忙心虚地解释道：“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他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但面色已经恢复如初。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已不打算继续同我商讨这件事时，他却出乎我意料地开口说道：“你自己要小心。”
　　我心头一热，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但不敢再贸贸然开口，思忖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对他说道：“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会瞒着你，我在你面前，就好像是个透明人一样。可是我感到很痛苦，你也知道这一点，是不是？如果你同我一样感到痛苦，我、我想试着……去忘记……”
　　没等我说完，这个幻梦便戛然而止——
　　我感到失落、不安和迷茫。
　　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曾疯魔般渴望他真实地来到我身边，哪怕只是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然后再离去，哪怕只是让我触碰他一下，一小下就可以了。这种念头一经生出，就如同蔓延的爬山虎一样，疯狂而一发不可收拾地生长，我甚至为此茶饭不思、难以安寝。我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开始变得精神脆弱，就像一个得了癔症的重型患者，就像一尾搁浅的鱼奋力挣扎，痛苦不安。于是，我想忘记他，是彻彻底底地忘记，彻彻底底地走出这样患得患失的迷局。
　　我忘记了他给我的沉痛和惊惧，然而——
　　他从我身边消失了。
　　他走得很决绝。
　　我一面幼稚地同庞峥虚与委蛇，一面借着荒唐的游戏来淡忘他留给我的残缺回忆，并试图重新找回正常的生活。
　　我曾以为他是一只妖，能突然出现、隐身，并为我创造幻境。
　　我害怕过，震惊过，庆幸过，遗忘过，厌倦过，欢乐过，痛苦过……彷徨，习惯，又逃避。最后他走了，我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他、离不开他，而其余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没有什么意义。
　　有一天我自己做了一个梦，那是很奇怪的一个梦，在梦境里我回到了我的围城，我们坐在一间咖啡厅里喝咖啡。
　　“你回来了。”我惊喜地看着他。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只是如此，自此之后，他再也不肯多跟我说一句话，尽管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我的一切。
　　他唯一开口的时候，是让我遗忘。他对我进行催眠，蛊惑我按照他的意愿一点一点地遗忘，但又不至于全部忘光。是以我完全不可能知道他在矛盾着什么、惧怕着什么。我从来都没有知道过，从来没有！
　　我们几乎形影不离，相依相伴，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自习室，一起去骑单车，一起去放风筝，一起在不同的时间、地点漫步或快行。他知道我喜欢行走，也总是默默地陪着我行走，四处踱步，或快或慢。我们不需要特意的起点或终点，不需要特意的时间或天气，一切随心所欲、随遇而安，走到一家奶茶店买一杯奶茶，走到一个田野里就和稻草人合影，走到西山湖就面对着湖水吹风，走到画室里就拿起彩笔胡乱涂鸦……我们还一起待在围城之境里喝咖啡、踏雪寻梅，将所有能够想得到的趣事一一罗列，并期盼能够将它们一一化为现实的那一天，但其实其中有许多确已曾实现过，却被我忘却。我活在一场巨大的美梦里。
　　我开始怀疑他对我的感情，可是我又心存侥幸地想，即使他真的不爱我，至少他也不会爱上旁的什么人。
　　他虽然不再同我说话，却一直沉默地守护在我身旁，像一阵风、一场雾、一刹那烟花绽放，极致平静也极致绚烂，朦胧而辉煌。
　　他只要微微一笑，便勾走我的三魂七魄。
　　在这样的宁静欢乐中，那种渴望历久弥深。我差点因此而彻底崩溃，一直到他真实地来到我的生活里。
　　世上的雪，真实地覆盖了大地。他从幻梦里走出，在冰雪里踏出一个一个脚印，像我的一个个心跳般贴近呼吸。雪是冷的，心跳是热的，我们能够触碰到彼此，相拥、贴近，并微笑。
　　可是徐行却突然出现了，出现在我梦想成真的时候，就像是某种奇怪的裂痕，横亘在我和易玄之间。
　　我感觉到了危险，它如影随形。
　　对我而言，真相远比谎言可怕，尤其是当站在我身边的人是易玄时。易玄希望我永远都是那个平凡卑微的聂小鱼，而徐行将却危险带到了我和易玄的面前，并迫使我们被动地接受一个又一个残忍的真相。
　　我早该相信方嫣的话，徐行便是一个带着目的接近我们的谎言。可我总忍不住对一丝一毫的希望卸下防盾，像个令人憎恶的亡命赌徒那样经不住诱惑。可是，如果这诱惑事关死而复生呢？
　　夜行人穿着齐脚踝的宽大白袍，将亦曾□□的躯干包裹得只露一双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这世界，就好像一个个白幽灵，透过两星鬼火，窥探万物，幽森而冷厉。他们念着荒诞而可怕的咒语，将镶嵌宝石的匕首插进他的心脏，让他的生命一点点消耗。在昏暗中，在兰烬泪珠的微光中，他的长发，变成了半透明的银白；他的脸上，露出一个迷茫的浅笑；他的皮肤，失去血色变得干枯；他的双手，狰狞地向前伸出又僵在了半空中；他向后跌坐在地，蜷缩到墙壁处……
　　我痛苦地闭上双眼，听耳畔的风，像流水般，拂散一切记忆，不留痕迹。西山湖冰冷地坐落在我面前，仿佛一个巨大的寒窟。我手里的兰花玉坠，垂在半空，摇晃着、沉寂着，不理会我的呼唤——
　　易玄，易玄，易玄……
　　那些梦魇不畏严寒，仿佛饥渴的亡灵，缠上了我。那是我最痛苦的时光。我将灵魂抛弃在围城里，任冰雪埋葬。我的围城里一个人也没有，有的只是渐已被这人世遗落了的红尘繁华，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清冷寂寞。
　　他踏雪而来，微微一笑，如展冰绡。
　　鲜红的血从他的胸口流出，染了素净衣衫、白茫茫大地。
　　他像个冰雪的傀儡、风中的稻草人，眼睛没有焦距，迷茫地落向虚空，怎么也不肯看向我：“再见，聂小鱼。”
　　我拦在他前面，仰着头追寻他的目光，乞求道：“易玄，你看着我。”
　　他一步步，微笑地朝我看来，眼睛里有哀伤、绝望和迷雾般的茫然，血色阴翳，却不再有我的影子。
　　我一步步后退：“易玄，你看看我。”
　　他不回答我，仍旧一步步地朝我走，一直到越过我的魂影，像幽灵一样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头也不回地消失于天地冰雪间。
　　“易玄，你还在吗？”我跌坐在地。
　　“易玄，你真的还会回来吗？”我从地上爬起来。
　　“易玄……”
　　回答我的，是冰冷如刃的风，割得皮肤生疼。
　　在那之后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梦见过他，即便我仍然时常被魇、见到可怕的东西。我将自己投入到紧张的复习备考状态中，以绘画为点缀，三点一线，麻木而充实地过着每一个日夜，忙碌，忙碌，忙碌……
　　时间，日复一日。
　　转眼，便到了这一刻，当往事已迷离于追忆。
　　我一步步往回走，就像许许多多个有易玄陪伴的日子一样，我们并行着，或漫步，或快步。
　　记忆也伴随着步伐一点点向现实逼近。
　　我知道，我该放下了。然而，我只是放不下——
　　我回宿舍时，叶霖非和刘玥正在整理行李箱准备回家，她们在讨论关于统考泄题的琐碎事情。她们都是外地人，车票早早地就订好了，只等考试完收拾东西回家。隔壁寝室的张阿楚准备出门练车，在接受不接受教练“给考官送钱”的建议中，她还是选择妥协。我们见到时，打了个招呼，她只苦着脸感叹了句“没办法”。没办法，生活就是妥协，否则一定四处碰壁。
　　“那么，明年见！”叶霖非最先走。
　　“明年见。”我和刘玥说。
　　过了一段时间，我和刘玥又开始重复同样的告别。在此之前，她会错乱得将不需要带回家的衣服塞进行李箱里又拿出来放回衣柜，她会在寝室里踱步，因为她那时候会专心地同我说话，她的话变得多了起来，带着归心似箭的兴奋。
　　中午我订了外卖，一边吃饭一边在寝室里上网。
　　下午收拾了一会儿东西，看着空荡荡的狭窄空间，我只感到难过。最后，所有人都会从这里离开，像一个没办法逆转的命题。聚散离合，你方唱罢我登场，也不过如此。时间造就了一切，改变一切。
　　幸运的是，不管怎样，我们还有告别的机会。
　　再后来，我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乘公交、挤地铁，艰难地寻找着一方立锥之地，挣扎、呼吸，继续挣扎。
　　四周都是人，拥堵得随波逐流，你贴着我，我挨着你，被踩了一脚，但不知道是谁，只能够继续沉默，手脚几乎都不能够动弹，便莫名其妙想到几个世纪以前那些欧洲的船只，里面塞满了被跨洋运送到美洲的黑奴，困难地呼吸。
　　我麻木地挤在里面，忍不住皱眉。
　　也许——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像影子一样伴随我。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强迫我忘记我并不想忘记的记忆。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看似不经意地走向我，对我说：“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画画。”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听我聒噪地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像一只妖、一个精灵，为我创造一个接一个奇妙的幻境。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了，不会再有了……
　　只要一想到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而他已经死了，我就觉得自己仿佛只是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大梦。
　　梦魇是凌乱的，时常会由一个场景转换到另一个场景，但身处其中的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怎么去。
　　这和现实有些像，和人的一生也有些像，但没有答案的地方仍然没有答案。
　　上学，考试，回家，也是一样，像一个既定轨道，等我思索自己为何存在于其中的时候我就已经存在于其中了，像一个不证自明的定理，明明很荒诞却从没有人去质疑为什么会这样。
　　人们通常对质疑者明嘲暗讽，因为我们的生活最需要的是柴米油盐、吃饭睡觉。
　　刘玥每次回家前，都会说：我现在是归心似箭，想我奶奶，想我爸妈，想我弟弟，想我妈做的饭菜，想我家里的床和电视机，想村庄里的枣园……
　　回家对她们每一个人而言，都是值得期待、满怀渴望的。每次回家之前，我都能够看得见那些灿烂的笑容，比春日阳光还要耀眼。而她们也对我的冷漠感到惊讶。我呢？总是充满了对恐惧、愤怒、愧恨、疲惫、失落、惶惑不安的种种回忆。
　　家对我而来说，更像是一所房子、一个铁皮盒，它四四方方，用围用墙壁与隔壁的陌生人隔离，用防盗门与门外的不安全隔离，用防盗窗与窗外的麻雀隔离，那里面住了几口人，登记记载在同一本户口簿上，彼此争端数年，最后只剩下沉默的冷暴力。
　　如此，而已。
　　早些年，我也满怀期待、渴望，但离开时总是身心俱疲，如此反差数年，一点点消磨，一点点淡漠，最后竟连一丝期待、一毫渴望也不剩下了。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我过去总是认为，一切不幸皆根源于赵琳，其次是张国庆，后来我渐渐地改变了看法，屈服于命运。那时候我就会想，命运让这样几个人成为一家人，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我自己一个人度过了这样满满的一天，在这一天里，我一个人追忆，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乘车，一个人打电话，一个人走了许多路，与许多人擦肩而过，听见凡尘世界各种声音，刷看手机屏上千奇百怪、世间炎凉，最后一个人出现在滨水镇的马路上，拖着行李箱，走向那个家所在的地方。在我过去尚还存留写日记这种习惯的时候，我经常一字一句地记下这些沉闷枯燥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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