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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2)
“早早,你不要这样。”莲姨泪流满面,强硬地把我从地上拽起,手指在我的胳膊上勒出一道道红痕,“大夫说苏老头儿现在醒了,你快点进去,和他……好好道别吧。”
“哦,对啊。”我木木地点点头,如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慢慢地踱进病房,血腥味儿混着消毒水的味道,令我一阵恶心,弯下腰抑制不住地干呕。
“早早?”病床上的苏老头儿睁开眼睛,虚弱地唤我。
“是我呀,苏老头儿,”我跪在病床边上,握住苏老头儿形若枯槁的手,嘴角含笑,“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真是……一点也不威风呀,丑死了。”
苏老头儿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蠕动,没有一丁点儿的声音漏出来,他太虚弱了,虚弱到无法出声,可是我能看懂他在说什么,“你的嘴巴还是那么坏,害得我以前常常想把你丢了,可是又舍不得。”
我读得懂苏老头儿的唇语,因为在我小时候苏老头儿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是说不出话来的。他是个戏痴,对京剧如醉如狂,最迷的莫过于《霸王别姬》,一有闲工夫就爱扯那么两嗓子。
一次他重感冒,明明喉咙严重发炎,他有事没事还要嚎几声,结果就把嗓子给弄坏了,足足一个月发不了声音。他在家待了一个月,我也伺候了他一个月,便是那时学会读苏老头儿的唇语。
我抚摸苏老头儿脸上粗糙的褶皱,用力加大嗓门,生怕他听不清楚,“我知道呀,所以每次你消失不见的时候,我都不会害怕,因为你最后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啊,苏老头儿,这一次,你也绝对绝对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苏老头儿咧开干裂的嘴角,惨淡地微笑,凝结有黑色血块的嘴唇无声地一启一合,“以前你总骂我死老头儿死老头儿的,这一回真成死老头了。”
“我、我……”我捂住嘴,笑容无法再坚持下去,“我以后再也不骂你死老头儿了,只骂你臭老头儿。你不要走,好不好?”
“傻妞儿,”苏老头儿浑浊的眼里溢出宠溺的光辉,“人死了,当然会变臭啦。”
“不会的不会的,”我将脸埋在他的掌心,大片大片的泪水从眼眶滚落,“你不会离开我的,你会长命百岁。我一直是和你相依为命的,你走了,我去依靠谁?”
苏老头儿努力地抬起手,点上我的脸颊,“早早,你笑一笑,你的梨涡,我最喜欢了。”
我一边擦干净泪水,一边用尽全身力气,灿烂地笑。
苏老头儿的瞳孔已经涣散,双目也失去了焦点,他看不见我,但是他能感受到我在对他微笑,这已足够。
“谢谢你,真好,真好……回去,在我的床底下,有一个小盒子……”苏老头儿缓缓地闭上双眼,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像是陷入一场可怕的回忆,惊天的怒吼猛地从他的嘴巴里奔涌出来,“华庭臻!你个禽兽!你毁了我女儿,我要杀了你!”
苏老头儿的意识逐渐模糊,混乱不堪,任凭我怎么呼唤他,他也止不住恶毒地咒骂,一会儿过后他恢复平静,面色凄惨哀恸,浊泪从他眼角顺着皱纹滑落,“阿雨,我对不起你!我没有保护好小雯,你说想在这个世上留个念想,你说想让他回来的时候见不到你也不至于哀伤,可我没有保护好她……我没有……”
苏老头儿的声音渐渐低微,身子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他一生直至死去,也无法得到安宁,他是在愤怒和悲哀中离去的。
我想起为什么我每次看见苏老头儿的背影总会感到忧伤,因为那是一个孤独的人,行走在寂寞之间,他满腔的忧忿无处可诉,只有即将离开世间之际,才能够对人倾吐。
我伸手,想为这个可怜的老人捋顺他稀疏的白发,在触碰到他的刹那,老人突然睁开眼睛,是我从未见过的明亮温柔,这使他一下子年轻几十岁,光凭眼神,会令人误以为他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他回到了他的青春岁月。
苏老头儿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脸上,他笑着说:“你长得真好看,特别是鼻子和嘴巴。”然后,他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刻我知道,他是真真正正地走了。
我和他相依为命二十年,没有一丁点的感情。他不是我的亲人,又是我唯一的亲人。
护士鱼贯而入,将尸体盖上白布,推往太平间。
莲姨走向我,忧伤地对我说:“火葬时间定在七七后。”
我点点头,打开手机,看到有九次未接来电,其中五次是文昱奕的,三次是黎媺的,这时候铃声又响,是黎媺。
我摁下接听键,黎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你到底去哪里了?文昱奕四处找你找不到,都快急疯了!年会已经开始,结果你却不知所踪!”
我说:“我在市医院。”
“市医院?!”黎媺一下子紧张起来,“你怎么在医院?生病了还是受伤了?要不要紧?我这就过去!”
我摇一摇头,而后才反应过来黎媺看不见,“不用,是苏老头儿去世了。”
黎媺静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请节哀。”
“谢谢。”
“你不要紧吧?”黎媺不放心,“你的声音好虚弱。”
“不要紧,我只是想静一会儿。”
“好,注意休息。”黎媺挂断电话。
我放下手机,说:“莲姨,你先回去吧,应该很快就有人来接我了。”
莲姨点点头,不再言语就离开了。
我在走廊的座椅上坐下,合上眼睑,我没有晕过去,脑袋异常的清醒,因为苏老头儿的离去,让我不愿意再看这个冰冷的世界一眼。
我和苏老头儿才刚刚见面,他就遭受不测。这个世界上会有谁是不能忍受他的存在呢?谁会这么有心情去消灭一个在社会上几乎是透明的边缘老人呢?
也许,我知道是谁。
这个想法,令我心里一阵恶寒。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不会因为有人离世而停留一时半刻。虽然医院里开了暖气,可是走廊尽头的窗户却没有关严,我裸/露在外的肌肤感受到丝丝寒风侵袭,像一根一根牛毛针扎在皮肤上,出不了血,可疼痛是实实在在的。
一件带着体热的大衣盖在我的身上,有人把我横抱而起。我不用睁眼也知道他是谁,脑袋沉沉地靠在他宽敞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清冷的薄荷水味道。
回家的路上,我和文昱奕都选择沉默。我感谢他的沉默,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难道说苏老头儿去世了?可他哪里知道苏老头儿是谁!
到家后,文昱奕把我抱回房间放在床上,细心地替我掖好背子,转身离去。
“等一等!”我突然叫住他。
“怎么了?”身旁的床铺陷下去一块,文昱奕关切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朝他伸出手,他毫不迟疑地握住我的手,令我安心的温度透过手掌源源不断地传递到我心房。
只有这样,我才有勇气开口说话。
“对不起,我把你的年会搅了。”我说。
“没关系,”文昱奕握住我的手紧了紧,“我对外称你突发疾病,不碍事的。”
“你不问问我原因?”我睁大眼睛。
“你如果愿意说,我会听。”文昱奕平静地望向我。
我苦涩地说:“那位老人对我有恩,他去世了,我很伤心。”
“我感到很抱歉。”文昱奕轻声说。
我咬一咬嘴唇,不知道从哪儿而来的巨大勇气,将他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任泪水滴落在他的掌心,第二次念出他的名字,“昱奕。”
“我在。”文昱奕的身子轻微地向我倾靠,回答一如上次。
“你有没有见过死亡?”不等他回答,我接着说,“不瞒你说,我小时候一直活得没心没肺的,以为死亡离我很遥远,不过是别人口中的一句话,或者电视剧里的表演。况且,别人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说,是不是因为我这么恶毒,老天为了惩罚我,才把……才把那位老人带走?”
“不会的,”文昱奕轻柔道,“人总逃不脱死亡。”
“可是,我不愿意面对死亡。”我断断续续地抽泣道,“我害怕,我害怕明天一睁开眼,又有另一个我爱的人离我而去。昱奕,我害怕。”
“不怕。”文昱奕伸出另一只手抚摸我柔软的头发。
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萦绕在我的脸上,我知道他离我很近很近,泪珠又沁出眼角,我缩起身子卷成一团,胸腔里的心跳逐渐平稳,我安然睡去。
第二日我醒来时,看到文昱奕坐在我身边,靠着床头熟睡,而我由始至终一直搂着他的手。以他这种姿势睡觉一定很难受,我懊恼极了。
因为一晚上没睡好,我劝文昱奕回房去补个眠,反正今天是双休日。然后自己装备一番出了门,文昱奕没有问我要去哪里,他给我足够的空间。
我回到曾经和苏老头儿住了二十年的房子,这里是只有我和他的世界。二十年,多么绵长又孤寂的岁月啊,只有两个寂寞的人互相依靠着取暖,却总是用世间最恶毒的话语将彼此伤害。
一打开门,灰尘扑面,墙上挂着破烂的蜘蛛网,室内不多的几样家具被推翻在地,凌乱不堪得像被人洗劫过。
我走进苏老头儿的房间,满地都是变黑变干的血迹,我的心脏瞬间被捏紧,疼痛得无法呼吸。
跪在地上,把头伸到床底下,我果然在最角落的地方摸到一个满是尘埃和铁锈的小盒子。
我把盒子打开,一沓泛黄陈旧的照片映入眼帘,较上面的照片是黑白照,右下角标出的日期是四十三年前,后面几张照片才出现彩照。
我一一翻看,第一张照片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抱着一个奶娃娃,眉眼带着一丝凄凉的笑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苦楚,这个男人细细分辨,不难看出苏老头儿的模样,应该是他年轻时候拍下的。
指尖触碰到相片的背面,有凹凸不平的感觉,我反过来,看到一行字,字迹并不好看,却是经过一笔一划认真写下:“阿雨,我会和小雯一起好好活下去,我会好好保护我们的女儿。苏强字。”
苏强,原来苏老头儿名字叫苏强。
第二张照片应该是在一年后拍摄,男人的精神显然好了许多,他的女儿被他抱在腿上,流着亮晶晶的口水笑,露出一颗颗细小的牙齿。照片背后写:“阿雨,今天是小雯的一岁生日,她很乖,会叫妈妈和爸爸。苏强字。”
第三张照片,男人牵着他女儿的手,立在一丛翠竹之前,两岁的女孩儿颊边两点梨涡。照片背面写:“阿雨,今天我和小雯看到这丛竹子便想到了你,如果你还在世,一定很喜欢。苏强字。”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照片中的男人一年一年地老去,女孩儿一年一年地长大,她的模样更加亭亭玉立,如花美貌,两朵梨涡风情万种。
第二十二张照片上是五十多岁的男人搂着他身穿学士服的女儿站在一所大学的校门口。照片背面写:“阿雨,今天小雯大学毕业,准备进入一家公司上班,我问她是哪家公司她还不肯说。苏强字。”
最后一张照片是一个小婴儿,瘦瘦小小的可怜模样,与第一张照片不是同一个孩子,却有一模一样的鼻子、嘴巴和一对梨涡。
照片的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字:“早早,如果有朝一日你看见这些相片,并且耐心把它们看完,那说明我已经不在人世。我是你的外公,你的外婆名叫谭雨,你的妈妈名叫苏雯。我是一个赌鬼、恶棍!可我是真的爱你外婆和你妈妈。你外婆生下你妈妈后就去世了,一直是我把你妈妈带大,所以我如何也接受不了你,因为你,你妈妈才会难产导致大出血死去。你的鼻子、嘴巴、梨涡都来自你的妈妈,或者说,是来自你的外婆。我每次看到你,就会忆起她们。对不起,我很爱你,却不知道如何爱你。盒子里放的玉佩是你外婆的遗物,是她最珍贵的宝贝,你一定要妥善保管。外公苏强字。”
把最后一个字看完,我再也坚持不住,苦涩滚烫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流满我整张苍白的面孔。
我像一个孩子似的失声痛哭,不管会不会被人听到,我只想把心中所有不能对人言说的悲恸愁苦一股脑地宣泄出来,恨不得用尽我所有的眼泪来祭奠。
当我终于得知我从何处而来,我的亲人是谁,他竟然已经离我而去,可我在他临终之前,没有叫过他一声“外公”,没有供他天伦之乐。
“外公,外公……”我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唤着这血亲称呼,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木板床上,痛苦得几乎要晕眩过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又哭又笑,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命运之神,那么他应该把我玩弄得很开心。
一枚玉佩从盒子里滑落出来,我擦干泪水,将玉佩拾起摊在掌心上端详。这是一块色泽温润莹然的白玉石,上面有细密的花纹,可惜似乎被人摩挲过很多次,花纹多少有些平坦。
我起身来到窗边拉开窗帘,在阳光下细细比对才发现,这块玉佩只有半枚,从中被人拗断,玉佩上的雕刻不是花纹而是两行字,我认了半天才看清楚,那两行字是:有一美人,妖娆如玉。
字体刚劲不凡,显然是出自男人的手笔。不是苏老头儿的字,他没有那么好的工笔,明显非他所写,所以这块玉佩最先的主人,也不会是他。
那么,到底是谁把这块玉佩送给外婆,又是谁把这块玉佩分为两半?
莫名其妙的,我想起破镜重圆的故事。
我缓缓地把窗帘拉上,让黑暗继续笼罩着我,麻木地坐回木板床,不知过了多久,小腿肚子抽筋的疼痛敢才让我回神。
时间不早了,我得离开,走出阴暗的楼道,外面突如其来耀眼的阳光刺得我一时睁不开眼睛。
巨大的悲伤如海潮退去,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苏老头儿临死前,在咒骂一个人,他在咒骂华庭臻!
恍惚明白了什么,我动作迟缓地从包里拿出一面化妆镜,去看镜中人的脸,那眉那眼,确实很像华之琦,准确的说,我和华之琦的眉眼,都来自同一个人——华庭臻。
华庭臻?华庭臻!怎么会是华庭臻?!
难道我身上的另一半血脉,来自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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