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腊月里，科尔沁的札萨克多罗郡王来京。老王爷丹津多尔济此来，只带了嫡长子住在京城的府邸中，过了年再打算回科尔沁。雍正因病多年未能巡视科尔沁，如今老王爷上门来了，自然是拉拢厚待的好机会。

　　为王爷接风洗尘的宴席定在乾清宫举行，以宴请王公大臣为主，女眷中也只有皇后、贵妃以及皇室宗亲的嫡福晋。皇上又念及玉格格和欣格格爱热闹，便破例让她们也参加了。

　　已是腊月，乾清宫的丹陛左右都设了万寿天灯，天黑了便会点燃，左右两边还悬挂着金丝绣的万寿包联，镶金闪闪的字迹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亮，让人在冰凉的正月天里都能感受到欣喜的气氛。这日太和殿檐下还设了中和韶乐，金声玉振，尽显皇室年节里的气派宣融。

　　皇帝宝座前设金龙大宴桌，左侧地平上，对面便是多罗贝勒及其儿子，再后面左右两侧是后宫嫔妃、王公大臣。

　　宴席的主角是多罗郡王，老王爷长得虎背熊腰，面容苍劲，不怒自威，说起话来却十分爽朗和善。众皇室亲贵见皇上如此厚待他，老王爷人又比乍一见时和顺，都忙着围上去给他让酒说话。

　　自然除了四贝勒，没有旁人注意到四福晋悄然起身，绕到玉格格桌旁，携她离了席。

　　走出乾清宫，雨晴长舒了一口气道，”这下子才不觉得闷闷的了！“

　　明玉却不屑道，“这么冷的天儿，殿里多暖和，你非得拽了我出来，做什么呀？”

　　”你陪我出来走走，自那日在储秀宫外，我们也有日子没好好说说话了。“

　　“那好吧，去哪儿？”

　　”一会儿就到御花园了，你看，前面就是千秋亭了，我一直都想去看看那里黄昏的色彩。“

　　千秋亭平面呈形，一座方亭四面各出抱厦，即便在夜里也可见梁上的金雕闪烁，十分神秘。雨晴便在这抱厦前的白玉石台阶上站着笑道，“夜里静，真是一番好景致，玉儿你说是不是？”

　　明玉还没来得及回答，彩云眼尖，见不远处有另一盏昏暗的灯，悄声道，“来了，来了！”

　　——

　　乾清宫内，弘昼正拉着弘历去与郡王世子多尔济塞布腾喝酒。世子见了皇子来给自己让酒，自然是百般推脱，恭敬地作揖道，“奴才不敢。”

　　弘昼是不羁惯了的，只笑道，“世子不必拘礼，这宫里虽尊君臣之礼，却也有宾主之情，哪里不敢了！“

　　”那奴才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塞布腾仍是彬彬有礼。

　　弘历趁机打量着塞布腾，只见他虽继承了父王的壮硕，有着蒙古男子特有的体质，但横眉下墨黑的双眼平添了几分儒雅的神韵。

　　见塞布腾此时面泛红润，弘历顺势道，”五爷的性子就是如此，世子不要见怪才是。他若灌了你太多酒，世子便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奴才自然乐于奉陪，”塞布腾有些吃惊，竟不想当今皇上面前最吃得开的四皇子这样随和有礼，忙起身跟在弘历身后。

　　一路走向御花园，弘历与塞布腾聊着，虽仍拘着几分君臣之礼，但仍谈得投机，令弘历觉得塞布腾是科尔沁亲贵里难得的好人才。

　　看到远方千秋亭外隐约晃着一盏灯，弘历嘴角勾起一抹笑道，”世子且看那前面的千秋亭，御花园里奇景虽多，只这亭内的天花板绘有双凤，藻井内置贴金雕盘龙，夜间照着灯更好看，堪称宫中亭子之最。“

　　塞布腾与弘历说了半天的话也没原先拘谨了，”比起草原上，宫里雕梁画栋自然都是奇景，奴才眼拙，四爷不说竟也看不出来哪个是好的。”

　　——

　　雨晴放眼一看，只见千秋亭的道路旁一边是弘历带着塞布腾，后面跟着几个奴才，便挽住明玉的胳膊道，“巧了！好像是你四哥，咱们过去看看。”

　　拉着明玉走到弘历身前，雨晴略一福身道，“四爷，您怎么也出来了？“又佯装才看到身后的塞布腾道，”是世子啊！“

　　“怎么玉儿也在此？”弘历也佯装惊奇，看了看塞布腾，又看了看明玉，默契地接她的话道，”世子，这是四公主，宫里人称玉格格。“

　　塞布腾也不敢抬眼看她，只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奴才见过四公主。“

　　明玉一向不拘礼，有些不耐烦道，”好了，起来吧。“

　　弘历与雨晴相视，暗笑了笑道，”方才和世子正说着千秋亭是何等美景呢，不想同福晋竟如此心有灵犀。“说着，走到雨晴身旁，在身后，寻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握。

　　“妾身只是在席上觉得烦闷，才携了妹妹出来，“雨晴笑道，又看向塞布腾，”宫规森严，方才在席间也未能与世子说上几句话，可不必你们科尔沁惬意。”

　　”奴才听闻福晋的阿玛是察哈尔的总管，想必也熟知我们蒙古的苍穹绿野。“塞布腾躬身道。

　　雨晴嫣然一笑，“这是自然。我和四爷都是见过你们蒙古的白山黑水。只可惜玉格格还没见识过。”

　　弘历在一旁狡黠一笑，“玉儿若是日后有嫁到科尔沁的福气，那蒙古的风景，保准让你看个够！”

　　明玉狠狠瞪了弘历一眼，”四哥！“

　　”哎呦！“雨晴半真半假地忽然捂住肚子。

　　彩云忙在一旁扶住她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许是今日赴宴忘了喝安胎药了，“雨晴皱眉道，”不打紧的。“

　　明玉忙上前也在另一侧扶她道，”四嫂，没事吧？要不要宣太医？“

　　”无妨，不要小题大作，“雨晴柔声道，”就烦你四哥陪我先回去吧。”

　　话音未落，弘历便向塞布腾歉意地一笑，“失陪了。“随即也顾不得明玉如何在他们身后叫，径自拉着雨晴离开了。

　　走远了，弘历才低声在雨晴耳畔呢喃道，“没事吧？”

　　“什么事都没有，爷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扶着雨晴的腰身，弘历不由地担忧道，“可你手怎么这般凉？也是，站了那么久，快让我给你暖暖。“说着，覆住她的双手搓了起来。

　　”还好，哪就那么娇贵了？“雨晴嗔道，却心里一暖，”男女授受不亲，我倒怕这样一走让玉儿落人话柄。“

　　弘历捏了捏她的手道，“不会，身边的都是亲信。那塞布腾是个老实人，太守规矩，自然不会。”

　　雨晴抿嘴一笑，“那就借爷吉言了。“

　　——

　　那晚许是真喝多了，弘昼踉踉跄跄地会到自己宫里时，还是月盈费力地扶着他才不至于让宫人看笑话。进了卧房，他才挣开月盈的手，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

　　”爷，你要歇下也得先把外头的大氅解了，“月盈小声劝着，上前试图去把弘昼扶起来。

　　弘昼很久没有放任自己醉酒了。这日原本想，趁着赴宴或许可以和她说上两句话，却不料她前脚刚走，四哥就跟了上去。他只得自嘲，人家两口子恩爱，与自己何干。他不得不承认，为了她不经意地一颦一笑，已惹得他魂牵梦萦。一不留神，就多喝了几杯。此时见月盈在眼前晃，又忽然深感愧疚，便抓住她扶自己的手，用力一拉，把她带着倒在他身上。

　　月盈红了脸，推他道，“爷今儿真不该喝那么多，你安分些，先起来，我叫人给你弄些醒酒汤药来。”说着，把弘昼拉了起来，刚替他解去外袍，人却又沉沉地倒了下去。月盈无奈，正欲给他脱靴，却见他脚边不知何时落了一张折了好几番的宣纸。她见弘昼已几乎不省人事，便揣在了自己袖中。

　　走到外间灯下，月盈打开那张宣纸时，只见上面不过是一首八句的五言诗，字迹是娟秀却不失端庄的小楷，竟不知出处，落款也只有一个“晴”字。从纸上的褶皱可见，已被人反复折叠看过多次。莫非…

　　“主子看什么看得这样入神？”此时月盈的贴身侍女已端了醒酒汤来。

　　月盈向她展示了那诗卷道，”你看，这是不是女儿家的字迹？“

　　”奴婢哪懂这些，“侍女低头道，“主子何以这样问？”

　　”你说，五爷对我好么？“月盈忽然问道，又宽慰小丫头道，”你但说无妨。“

　　”恕奴婢冒昧，五爷沾花惹草的毛病，您平日里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儿怎么竟拿着篇诗文叹气？“

　　“我自那日在碧桐书院，便有个疑惑…”月盈幽幽道，“但愿是我多心了。”

　　对，“晴”字莫说在女子闺名中，就是在在个别男子名字里，都是常见的。不过，有些事，还是弄清楚地好，月盈便又吩咐侍女道，”我倒想到乐善堂的一个人，可以帮我解了这个迷。”

　　”主子，您是说——”那侍女被主子说得一头雾水。

　　“她不是早年伺候过额娘么，你去叫她过来。“

　　”是，奴婢知道了。“

　　月盈收起心绪，拿过侍女手中的醒酒汤，回到内室。

　　—

　　次日，雨晴正在乐善堂正殿坐着和彩云、锦瑟说话，便听门外的太监回话说，”玉格格来了。“她抿嘴一笑，忙起身迎了出去。

　　”四嫂，”明玉亲切地叫了一声便快步走到雨晴身前拉住她的手道，“快回去坐着！你昨晚和四哥走得匆忙，我不放心，才要过来看看。”

　　”劳你记挂了，”雨晴笑道，“不过，你什么心事瞒得了我？此时定不是为了瞧我来的吧。”

　　明玉哼了一声，便向屋里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四公主就是阵势大，来我这里都干随便指使人了，”雨晴调笑道。“快说吧，你是不是有事来求我？”

　　明玉仍不甘示弱，“四嫂说什么呢？“

　　”那既如此，我倒是有个好事要同你说。皇阿玛昨日也说你年龄尚小，过几年再嫁人也不迟呢，你说是不是好事？”雨晴慢条斯理道。

　　明玉听着面露难色，”四嫂，其实，我并不是不同意嫁到科尔沁，只是，要看人选…“说罢，小脸便已泛起红晕。

　　雨晴此时正逗得她开心，还想捉弄她，”你是看好了塞布腾吧？呀，小女子芳心动矣！“说罢，见明玉眼睛瞪得圆圆的，便笑得更厉害了。

　　”四嫂！”明玉恨恨道，“若不是你有身孕碰不得你，我必撕了你的嘴！”

　　“实话实说，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明玉见雨晴一副得意的样子，这才恍然大悟，”你——四哥——原来…是你们预先排好的？你们——你们竟耍弄我！“

　　见明玉正要来气，雨晴便软了下来正色道，“玉儿，你既心悦他，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又有何妨？你注定了要嫁到科尔沁，如今能得心仪之人，岂不是极好的？”

　　“罢了，罢了，还是你和四哥厉害，叫你们说中了还不行么！”明玉愤愤道，脸已红得不像话了。说着，便站起身，气势凌人地携了侍女道，“四嫂惯会欺负人。我们走！”

　　出门时，门外的奴才隐约听到四公主嘟囔着，”谁说我心悦他了…”

　　明玉前脚才走，弘历就回来了，进屋便向雨晴调侃道，”才见玉儿欢天喜地地出去了，想来这事成了？“

　　“我可没见她欢天喜地的，她不把我吃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雨晴笑着，起身去帮弘历解去沾了雪的外衣。“话说回来，还得让老王爷和皇阿玛改主意让她嫁给世子。”

　　”这也不难，若塞布腾有意，老王爷自然就要改了主意向皇阿玛求亲了。我再无意间向十三叔提及此事，玉儿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如有他老人家在一旁打边鼓，想来就万无一失了，”弘历得意道，说着，又抓住她在自己胸前划过的手，“四福晋真是冰雪聪明。一箭三雕，皇后如今想居这份功也居不成了，又拉拢了科尔沁的王爷，不单给玉儿解了燃眉之急，若有幸，还成就了一份好姻缘。”

　　雨晴不以为然道，”好姻缘…这可是难预料的。世间哪有这一见钟情的好事？“

　　”那我眼前之人又是从何说起？“弘历笑道，”虽有些坎坷，终究还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谁和你是一见钟情？“雨晴啐道。”说话也不害臊。“

　　弘历笑道，”福晋从来都是第一端庄之人，是我自作多情！“说罢，低下头去轻抚她刚隆起的肚子，偎依了片刻才恋恋不舍道，“我还有些公事没忙完，先回书房待着，晚些再过来。”

　　弘历才走，若妍又来和雨晴作伴。彩云便把每日钟太医吩咐喝的安胎药端了来道，“主子，您昨日就没喝这药，今日不能再躲过去了。“

　　”你小点声，“雨晴嗔怪道，”四爷才走。若让他听见我没喝，你也吃不了兜着走！“说罢，她才将药碗抬至唇边，正欲喝，却忽然皱眉。

　　彩云一脸狐疑，”怎么了？药太烫了么？”

　　“并非…你也过来仔细闻闻，是不是和往日的气味有些不同？”

　　”这药不对！“彩云一闻，也觉得不一样，又急道，”主子，是奴婢不好，竟没有觉察出来…”

　　雨晴伸手拉她道，“怎能怪你，这药本来就苦，若不是每日喝倒也难觉察到。”

　　“那主子想怎么办？”

　　雨晴思索了片刻道，“你明日去太医院查查，这药都经谁的手，再悄悄的把今日的药盛一点给钟太医去看看。只不过，不得声张，还叫人每日把这药送来。”

　　—

　　四福晋的安胎药，都是由钟太医每日亲自配料，送到乐善堂的小厨房熬煮，才会经亲信之手端给福晋喝的。

　　静娴一早去库房里取年节里要用的布料时，出乎意料地看到自己身边的刘嬷嬷从小厨房里出来，诧异道，“刘嬷嬷，一早便不见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嬷嬷背着手，停了片刻才走到主子身前道，“侧福晋，奴婢方才去看他们有没有把主子前儿要敷面用的珍珠粉。”

　　“那你方才掖在袖儿里的便是？”静娴笑问道。

　　刘嬷嬷见自己刚刚的小动作被静娴看出来了，却也不慌，从容点头。

　　“哦，我看看品质如何，“静娴伸手。见刘嬷嬷踟蹰不前，便起了狐疑道，“嬷嬷，你手里是什么？”

　　刘嬷嬷不愧是宫中的老人，一丝不乱道，”奴婢死罪，不敢再欺瞒主子。奴婢奉皇后娘娘的命，协助小主在宫里稳住脚跟，解除危害。此时宫人在为福晋煎药，侧福晋若在此声张，恐怕不好。“

　　静娴霎时听明白了嬷嬷话里有话，小脸骤然变色，”你，果真——“

　　此时，只见福晋房里的侍女端着药碗从小厨房的侧门走了出来，向静娴速速行了一礼便快步走向正房。

　　静娴又深深地看了刘嬷嬷一眼，才不顾她在身后的叫喊，跑在那侍女身后。

　　“侧福晋！”

　　正房里，彩云接过侍女递来的药碗，叫众人退下了，才在雨晴耳边嘀咕了几句话。彩云刚要去把药倒进一旁的花瓶里，却听雨晴不急不缓道，

　　”先搁桌上。“

　　彩云一脸不解，“主子，咱们既知道是谁起了害您的念头，人证物证俱在，何不立刻发落了她？”

　　“不可，她是皇后身边的老人儿，再说，她若死不认账，我们也不好办。我倒是有个念想，不知——”

　　”不知怎么？”

　　彩云话刚出口，便听屋外的太监回话道，“主子，侧福晋过来了。”

　　雨晴抿嘴一笑，不用问，就知道此时是哪位侧福晋来了。“知道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静娴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顾不得行礼便走到雨晴身前，情绪激动道，“姐姐，这药你不能喝！“

　　“慌慌张张的，看你头发都散了，跟着你的人也不提点着，”雨晴只笑着看她，云淡风轻，”这药怎么了？“

　　静娴都闯入前根本没想要要怎么说，被她一问道不知所措，”这…药中…”

　　”…是因为药里有红花，是么？“雨晴仍是淡淡道。

　　“你怎么知道？”静娴一脸吃惊，说罢，意识到雨晴必然已知道了实情，跪倒在地，”求福晋饶恕！“

　　重重地放下药碗，雨晴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扶她，柔声道，”起来。若是你身边的人作祟、蓄意陷害，你何罪之有？”

　　“姐姐…”静娴此时眼中含泪，“你真的相信不是我指使她做的？”

　　“你若指使她做了，此时怎么肯不顾一切地阻止我喝那药？”

　　静娴哽咽道，“谢谢姐姐。”

　　雨晴却说，“我该谢谢你才是。”

　　“姐姐既已知道了，谢我做什么？即便姐姐要罚我，我也无话可说。”

　　“宫奉旨成婚的女子，上至皇后，下至你我，何尝不都是为了家族荣辱。不少人因此会不惜做出伤天害理的事，而你没有，”雨晴释然道。

　　“姐姐怀的，是四爷的孩子，”静娴简单地答道。

　　“所以，你是在意四爷的，对么？”

　　静娴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

　　“那我们就要想想下面该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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