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

　　没两天又是一年了。我们一家人从屯里离开的时候还想着在年前赶回沂城老房，收拾收拾过个年，希冀给明年起个好头。但总归是世事难料，如今我和家人走散，这年过与不过都没有什么两样，现在我只求母亲和弟弟他们都平安进入了沂城，其余的真的别无所求了。
　　我听说铁木夺在除夕那天晚上会犒劳将士，心想这是个机会，便暗把消息传给刘呈，乘守备松懈的时候，可以从后门逃走。我乘着年关能出门一次早在市集偷偷买好了马，到时候刘呈凭收据去取马离开就可以了。但计划说起来容易，实行起来还是十分难的。刘呈要从后门出去不似穷恶鬼，穷恶鬼本是不受管束的，但刘呈却不一样，府上的戒备就是为他设的，而我向来在这个军营里独来独往身边多个人同行实在扎眼，想来想去，我想到了那天要把朝阳弄晕好让刘呈假扮朝阳。
　　除夕那天下了阵小雪，我收拾了东西去给朝阳换药。天实在是寒冷，我进门放下药箱就哈着手跺着脚抖雪。
　　朝阳看我的样子哼声道：“一副弱不经风样。”我闻言笑走近他，朝阳霎时警惕看着我，我二话没说把手一把捂在朝阳脸上，朝阳倒吸了口凉气气恼抓住我的手腕想丢开我又意识到我是姑娘家不敢动粗，便是抓着我的手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笑出声收回手，笑道：“外面真的很冷，你躺里面门窗紧闭当然没有感觉。”
　　朝阳恼红了脸不再搭理我，我笑了笑自顾提过药箱拿出纱布和药膏，命令道：“脱衣服换药了。”
　　“昨日军医刚替我换过！”朝阳气道。
　　我道：“你竟背着我找军医？你这是侮辱人。”
　　朝阳哼哼不做声。我皱眉道：“那算了，我替你去煎药。”
　　朝阳道：“交给小兵去做就是了，你不要再来我这里了。”
　　我自然是不肯的，我若不能帮他煎药我就不能下药，于是我是左耳进右耳出自顾撩帘走出去到廊下去煎药。
　　我给朝阳煎着药，算着药效，专注估摸着前面筵席什么时候开始，我什么时候能全身而退回到朝阳房里偷件衣裳，再送刘呈出去要多少时间，还有守卫换班的时间，这些问题弄得我煎个药都紧张兮兮的，两三次烫了手指，指头上起了泡。
　　待把药端给朝阳，我说道：“你快喝，乘热喝才好。”
　　朝阳气道：“什么叫乘热，你这叫滚烫，我怎么喝？你真是麻烦，你把药放着出去就是了！”
　　我笑道：“你做什么看见我就对我大呼小叫的，我是大夫不看着你把药喝下去我怎么能放心？你若怕烫，我替你吹吹。”
　　朝阳瞪着我竟爆了粗口，随即气愤把头转到里面去。我见他真嫌弃我烦了，想想也不能逼得太紧太露骨了，便笑提起药箱道：“别生气好吧，我这就走了，你记得喝药就是了。还有，新年快乐。”
　　朝阳剐了我一眼，道：“你倒还能和人说出新年快乐？”
　　我笑道：“日子再苦再难也总得要过下去不是？我的新年愿望是和家人团聚。你呢？”
　　朝阳看着我不应答，只是狠狠看着我许久扭开了脸。

　　晚间筵席开始时，天公作美雪也停了。
　　铁木夺和将士同欢，席上喧闹不断，笑声连连，隔远听着全然想不到是军营里在热闹，倒有些像寻常家的欢声笑语，只是士兵们远比寻常人奔放，酒是按坛喝，说话唱歌是喊着的。
　　期间我去给铁木夺换过几次茶，每回都有将士要向铁木夺敬酒，而铁木夺同将士说笑真亲如兄弟。士兵们总吵嚷着王爷如何如何，我见铁木夺都是笑应承，我心里头便愤恨想他的平易近人倒是对人的，心想哪日我也弄套铁木士兵的衣服换上了和他开口要求什么去。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正是筵席高潮，众人戒备心最弱的时候，便上前去给铁木夺换最后一盏茶，也不管他喝没喝，总之凉了就替他换，也算在他眼前过个场。换茶的事情我早就熟能生巧闭着眼睛都会做，我能全当自己是透明的安然走到铁木夺身边就自顾换茶，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是眉梢都不动一下，就算方才士兵敬酒时洒了我整只衣袖我也不会理会，心里只想着把这杯热茶摆上我便可以救刘呈出去了。
　　我正摆好茶欲收回手，孰不料铁木夺忽然伸手握住了我手。我有些诧异抬眼看向铁木夺，却见铁木夺目光根本没有在我身上，依旧是在和士兵说笑，我便挣了挣，他却握地更牢还捏了捏我的手在他手心。
　　铁木夺不着痕迹地拿着我的手放到桌子底下，我实在忍不住了，看向他问道：“不要茶了是吗？”
　　我的话让铁木夺动了动眉头，他似笑非笑动了动嘴角却依旧没有理睬我。我有些不自在了低下头只管去挣。很快底下的将士也注意到我僵站在上面，有些就开始对我开玩笑起哄，我不禁气恼，又重复压低声音怒向铁木夺问道：“是不是不要茶了？我给你端走就是了！”
　　铁木夺这才看向我笑了笑，他的指腹轻轻摩搓了番我的手背就松开，淡淡说了句：“先下去吧。”
　　我闻言如得大赦忙扭身就走。

　　出了前厅我就忙往后院走，却被一个小士兵拦了去路，我急道：“王爷说不用茶了让我退下了，你还拦着我做什么？”
　　那小士兵笑道：“姑娘，王爷是让姑娘去更衣。”
　　我惊诧不已，皱眉道：“更什么衣？”
　　那小士兵道：“姑娘随我来就是了。”说罢那小士兵就不由分地带着我去什么更衣。
　　我被带到一个有熏炉的房间，踏脚就是柔软的地毯，室内是温暖如春，我冰冷的手脚一下不适应反倒打了个颤。房间里有淡淡的暖香袭人，我回头正要问小士兵这是什么地方，就见那小士兵给我关上了门，他人还在外头喊：“姑娘，你快更衣吧。”
　　我心里头暗骂，一头雾水着愤恼往里间走。绕过屏风一张精致的雕花大床垂挂着绛红叠层帷帐，里层是端贵的紫红。床上的被褥枕头皆是锦缎光鲜，我意识到这个房间一定不一般。
　　床上整齐叠放着一套蒙奇族的服饰，洁白锦缎做面，细软的好棉做里，衣服摸着又软又舒服，明暗光线下衣服上有交错的暗纹，我双手抚摸在上头，莫名有种回到年幼时的感觉，那时我常和半凡游戏，两人都喜欢闭着眼睛抚摸衣服上的花纹，那种感觉好似探知了未来的神秘。
　　这套蒙奇族的衣服对我来说有说不出的亲切感，我一点也不排斥，莫名心肠柔软地就换上，站在镜子前抚摸着袖口用金线镶上的红色毛边，系好腰带，我高兴转了个圈，有种全然不是在敌营过年而是回家过年的错觉。
　　我低头看着脚上新换上的靴子，又高兴又好奇它怎么对我那么合脚，靴子里有毛绒绒的内里，我的脚冻了一个冬天，如今真的暖和上了。
　　我不管铁木夺为什么要给我这么一套衣服，但我决定收下了，他要犒劳手下把我算进去也不为过，我忽然觉得其实铁木夺也不算什么坏人，还是颇有人情味的，况且我和他也算是旧识是故人，这么一套蒙奇服倒也贴心。我欢喜梳了头发，看着镜子里利落的自己，想到可以让刘呈看到这么好的自己，我就觉得高兴，莫名就有种一切皆美好的感觉，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外头忽然放起烟花，绚烂的光斑映在门户上，我丢下梳子就跑出去站在长廊底下抬头看天。守在门口的小士兵不知道去哪了，大概也去凑热闹了，前头的喧闹还是不断，我笑着轻盈地往后院跑，仿佛我不是去铤而走险，而是去赴一场花事。

　　当我抱着朝阳的衣服出现在刘呈面前的时候，顶头的烟花正开得绚烂，我笑把衣服递给他希冀他能看我一眼，却不想刘呈看着我露出了一种嫌恶的表情。我顿时尴尬，心想是不是因为是蒙奇服惹得他厌恶了，我低头背过身情绪忽然低落，只得寻话道：“他们现在正热闹，再等一盏茶时间就到了换班的时候了，我给你换马的票据收好了吗？”
　　我一直说着，刘呈换着衣服都没有应答我，直到我问他出去要去哪时，刘呈才冷冷道：“以后的事你无需多管，你只消好好留在这里，自会有你的用处的。”
　　我闻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低声道：“我并不想留在这里，我只想和我的家人团聚。”
　　刘呈许久道：“你既然和你的家人走散了，如今世道这么乱，你去哪里寻？若是又落入坏人之手你该怎么办？不如留在这里平安。”
　　我没有想到刘呈会关心我的安危，方才低落的情绪又微微起伏，我忍不住笑道：“我和我娘说好了，若是走失了就回沂城会合，我想他们应该都已经回去了。”
　　刘呈低应了声，我笑满足地抬起头自顾看着烟花，感叹道：“烟花真美。”
　　“不过昙花一现。”刘呈沉声应道。
　　“可还是很美啊，”我笑道，“若是天底下的事都能这么完美就好了——”
　　刘呈哼笑了一声嘲弄我的天真，我并不介意，笑道：“其实可以完美的，皇上，就像秦山，它根本就不像朝廷认为的那样是草寇土匪，若是他们能归顺朝廷，朝廷和江湖能团结，那我们南朝还会怕铁木人吗？”
　　刘呈换好了衣服走到我身后道：“听你的口气你像是上过秦山？你倒很知道那些草寇的心思？”
　　我笑了笑道：“我，也不算是，只是，皇上你若是到民间走一遭，你会发现其实百姓们都说秦山好。”
　　刘呈思量地看着我，我仿佛在刘呈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就这么和他对望着，我觉得此刻我很想贴近他的心，我心里头忽然冒出一句话想对他说。
　　而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我忙把刘呈推到假山里去，微微探头去看，只见铁木夺跨进院来，还是来寻我，竟还唤了几声我的名字。我焦急左顾右看不知该如何显身，又怕不显身铁木夺会寻来池边，这时刘呈忽然低声对我道：“爬到假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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