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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
1.
X年X月X日晴好
今天遇到一个人。
推开大门,他在门口的石条上窝着,看到有人出来,抬起头来,那个眼神凶狠而绝望,像是一条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准备拼死奋力一搏的狼。
其实狼是什么样的,我未曾见过。只是看到那个眼神的一瞬间,心里一惊,脑中闪现出这样的生物,觉得无处可逃,自己已然是他囊中之物,要清蒸或者如何,都只是他一个念想而已。
也许并不曾料到最先出门是我,他渐渐的放柔了目光。
我这才大约想到他是谁。
爷爷不允许我上新式学堂,说现在世道太乱。但是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整顿进行了很久,我再怎么无知也会有些耳闻。
爷爷和主席夫人有些亲故,所以一直无恙,但是昔日旧友四散飘零,也有来寻求帮助庇佑的,爷爷整日不理世事,只丢给父亲一句:再神通广大的菩萨,到底也是泥塑的。
听说沈家一门都被整顿了,只漏了个整日不着家的小儿子,在门口守了很久,想让爷爷伸手扶沈家一把。
不知这是第几天了?
“你……”我想劝他另想办法,却又不知道他应该再想什么办法,至少我是无法可想的。
“小姐要出门吗?可需要力巴?”他站起来,低着头问我,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
其实我并未带什么东西,也并未准备买多少东西,只是昨夜画的一副岁寒图其中一色颜料用尽,迫不及待想要添置。文化整顿,文房里的东西虽不易寻到,但其实并不重。
况且他虽然身材颀长,但却略显文弱,并不是做力气活的人。
可是他这么一问,我却不知道要如何拒绝。
2.X年X月X日阴凉
这些天总是会悄悄出门去,买些不怎么重要也不怎么重的东西。
他几乎每次都会应时出现,送我到家门口的时候有时候还会问我,下次出门是何时。
我胡乱说个不远不进的日子,然后想方设法在那天买些什么东西。
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心里很是清醒。
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很微妙:毛骨悚然的警觉,以及万事有他的信任。
他不善言辞,算得上沉默寡言,但是有他在身后跟着,我四围的空间总是大了很多。
昨日偶然听到父亲遗憾的对爷爷说:沈家,到底是没了。
不知我见到他那一日,沈家还在不在。
岁寒图绘好了,可惜文化整顿,父亲和爷爷这些日子又总是心烦,无人交流。突然想到他,到了约好那天,我高兴的把三层宣纸小心翼翼的捧到他面前,问他如何。
他扫了一眼,语气很冷:“闺阁女子的无病呻吟,没有阅历,不经风浪,哪里有什么内涵?这样浅淡轻浮,恐怕也只能用来自我陶醉。你经历过风雪吗?!你承受过苦难吗?!你知道什么是气节吗?!你明白什么是傲骨吗?!你懂得雪虐风饕愈凛然的意境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我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他看了我一眼,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轻声说:“夏虫焉敢语冰?”
声音真的很轻,却像是一座山那样重的压在我心上。
过了很久,我小声说:“你不喜欢吗?本来还想送给你的。”
我很失望,甚至是有些自卑。他的话并没有错,我确实是不经风雨的娇花,可是我已经这样活了十几年,一时让我去自寻什么风雨,我也是会胆怯的,更何况,我其实并非不自量力的人,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清楚的很。
他一番批判之后,反倒不客气的把画纸揣进怀里:“哦,既然如此,我勉强收下。”
我看着他粗鲁的动作心里有些心疼,但更多的是欣喜。
3.X年X月X日雨
今日天气不太好,不能出门,不知道他有没有等我,外面雨很大,我有些忧心。
似乎是第一次被父亲训斥。
也似乎是第一次和父亲顶嘴。
父亲说,“沈家那个小儿子,整日在外面胡天胡地,勾三搭四,不事生产。一朝大厦倾颓,却只想求人伸手搭救,却不知自救,独独留下这么个没出息的,沈家恐怕是完了。”
我不吭声。
父亲说,“他身无长物,落魄流离,连家徒四壁都称不上。你过于单纯,最好不要与他有过多接触。”
我不吭声。
父亲见我一直不吭声,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卿卿,你往日的压岁钱还剩下多少了?这样不知世事,小心被他骗了。”
我咬唇,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他不是坏人!”
父亲摇头,极为不赞同的说道:“你以为坏人会在自己脸上写字吗?”
我瞪大了双眼,不以为然:“父亲您脸上也没写着好人两个字啊。”
“你!”父亲怒急,一脸的怒其不争,最后甩袖而去。
不过片刻,房门就被从外锁上了。
父亲生气了,他是为我好,我知道,心里极为内疚。
但是压岁钱既然给了我,就应当由我支配,我可以接济别人,当然也可以接济他,况且他付出了劳动力。
雨越来越大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淋湿?
一整夜,直到雨停,我都没能睡下,忧心如焚,辗转反侧。
我希望他能等我久一点,又害怕他等我太久。
4.X年X月X日风
今天他一直咳嗽,我知道,前些日子他淋了雨伤了风。我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只是暗暗在心里说,以后再也不让他等我。
送我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并没有问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他要走了,我知道。
所以我站在门口,怎么迈不出回家的脚步。
这是依恋吗?
依恋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
我在心里笑自己。
我听他们说,爷爷曾经有意无意的护过他,却因为父亲的牵怒而不再动作。
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自己的事,虽然父亲总是觉得他没出息,可是他有自己的坚持和骄傲,我不敢勉强。
父亲总是叫他沈家那个小子,可是沈家那个小子到底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我忍不住问他。
"不过是个卖力气的,要什么名字。"他淡淡的回避了我的问题。
"那……你……"我有些难过于他们的冷漠,却还是吞吞吐吐,想要问一问他的去向。
"回去吧。"他打断我的话,"以后出门自己当心。"
我关上家门,静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听到青石板上响起他离开的脚步声,心里那场雨随着眼泪倾盆而下。
以后?
我们哪里还有以后……
5 X年X月X日晴冷
我气喘吁吁的冲到城东车站,居然真的找到了他。
我想,这一定是命中注定的。
他很意外,眉头皱的紧紧的,说话的口气很冲:“你想干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抓紧了手里的小箱子,红了脸,却讷讷的不知要说什么好,“我……跟你一起……”
他不客气极了:“不过是个累赘,你有什么用?”
我知道他也想要避开一些人,极力想要说服他:“没有我,你怎么出城?”
“你以为你是谁?李家的小姐,出了Z城就什么都不是了。”他不屑的冷哼一声,说道。
我知道,他说的对,出了Z城,我就真的只是个累赘了,可是怎么办,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抓住他的衣袖,“我……”
不早不晚就是那一天,他遇到我,没有遇到别人,我推开门,没有遇到别人,遇到他。
他并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敢背上这样的责任,我知道,可却还是想试一试,因为他只有一个,错过了,就只能错过了。
他看得懂我的画,写得一手好字,他要南下,却从城东走,其实我也算了解他的,是吧?
既然上天让我找到他,既然他在这个时候这个车站还没离开,没有理由我不跟他走,对吧?
可是这么多的理由和天意,却没有一条是他需要我的理由。
我只是个累赘。
“你哭什么哭?”他不耐烦的说,一把甩开了我的手。
我哭了?
“不去买票,哭什么哭,我可没钱给你买票。”
我又笑了。
6
老先生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张拓本,眼睛里闪烁着星光,问他:“沈先生觉得此物如何?”
沈裕没有答话,微微一笑,转头看着我,不说话。
老先生便转而问我:“沈夫人有何高见?”
我仔细了看了看,斟酌了很久,开口说道:“如果不过分计较自身学术造诣的匹配程度,称端方为晚清第一藏家也不为过。他的藏品无论数量、质量,在当时都首屈一指。毛公鼎、摹顾恺之《洛神赋图卷》、阳三老食堂题字、宋拓《化度寺碑》、宋刊本《资治通鉴》,哪一件藏品不是国之重宝?端方的收藏癖好和一般藏者不同,旁人收得几部名碑精拓本便乐不可支,他却要尽可能连原碑也一并拿下,单是这份气势已足以令无数藏家望洋兴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熹平残碑》拓本和原石应该都是端方的藏品。”
老先生捋了捋胡子,满意的点头,“宣统年间,端方被罢免之后,曾经捐设匋斋博物馆,包括四明本《华山庙碑》在内的珍品都捐了出去,可惜好景不长,馆主遇难,博物馆难以维持,端方毕生所得到底没有逃过流散四方的命运。”
我笑了:“老先生机缘巧合得到的这张拓本当然是珍品,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原石。”
沈裕又接话:“更可惜的是遇到现在这世道,熹平残碑本来就不完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这么脆弱的一张拓本,估计老先生您也保存不了多久了。”
老先生一时沉默。
我们走的时候,老先生一直送我们到门口,一直目送我们很久。
转弯的时候我看到老先生矗立在门口的苍老的剪影,心里一阵愧疚。
我质问他:“沈裕,为什么每次都要我做这样的事。”
他振振有词的说:“什么叫这样的事?你情我愿的事,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拿什么来保护这么珍贵的拓本?如果十年之后他还活着,我淘换到了《熹平残碑》的原石,把原石和拓本一起送给他又能怎么样。”
我默默的落后一步走在他身后,觉得他变了很多。
又或者其实我原本就没有认清他?
7 X年X月X日风
香江,紫荆花盛开的地方。
十九世纪的日不落帝国把紫荆花摘下,文化大动荡期间,有心或者无意的收留了一些亡命之徒。
这里没有五星红旗,米字旗迎风升起。我从来没想过,背离了自己的家乡之后,还要背离自己的国家。
下船上岸,我们大大小小的行李好几箱,他抬手挡下了伸向我胸口的两双不怀好意的手,眼神凶狠:“这是我太太,请放尊重一点。”
关口的两个人面上刚刚转为怒色,他又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来:“江督的亲笔批示文件,你们不核对一下?”
我们离开的时候,只剩下两个行李箱,其他的箱子连同那个信封一起被留在了关口。
我连回头都不能够,匆匆忙忙跌跌撞撞的被他死死的揽在怀里离开了码头。
他问我,你后悔了?
我假装没有听到。
后悔有什么用?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低声说:“卿卿,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不是靠女人活着的男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我活着一天,从我手里流出去的东西我早晚都会找回来,你信我好不好?”
好不好?他问我。
风很大,眼睛酸酸的,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闷闷的说,“沈裕,我信你,君子一诺当九鼎。”
他紧紧的抱住我:“沈裕虽然只是个小人,但他永远不会骗你。”
8X年X月X日雪
沈裕果然没有骗我。
虽然他已经改名叫做沈中谷,但是他说过的话,一点点的在兑现。
他真的找回了我们带过来的那些东西,虽然《熹平残碑》的拓本和其他一些比较珍贵的东西一直没能拿回。
以前,我们在每个大小城市停留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五天,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到了香江,他很快撑起了一间小店面,我不擅长与陌生人攀谈,很少去店里招呼。不管怎么说,终于是安定下来了,我趁着他出门的时候开始学着做些厨房里的事情。
集市上的大婶说,买菜做饭是女人的本能。于是我总是忍不住一次次的怀疑,其实我的骨子里或许是一个不羁的男儿?
沈裕总是拒绝让我做家务,他说一切有他在,我的手不适合做这样的事。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缝补的时候戳伤的针孔,燃炉灶的时候烫伤的痕迹,切菜的时候切掉了指尖的一点皮肉。这样的一双手,还能做点什么呢?
但是我依然固执的每天到集市上去。因为集市上的大婶们总有各色各样的小道消息,并且很乐意讲给我听。我不敢对沈裕说我想家了,可是我真的很想念爷爷和父亲母亲。每次从大婶们那里听到一星半点的Z城甚至中原的消息,我都会觉得幸福。
直到今天,我听到他们说,主席去世了,主席夫人倒了,牵连了很多人。
我开始慌了。
主席夫人倒了,是什么意思?
9X年X月X日冷
他们说大陆现在正是国丧时期,想要回去会比平时要容易许多。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冷汗湿透了衣背,眼皮突突突突跳个不停。
心慌意乱的冲回家去,推开大门,走向客厅,狭窄的院子里紫荆花轻轻摇曳,我隐约听到沈裕的声音:“十年风水轮流转,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的左手本来已经握住了门把手,却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下——我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是沈裕的客人吗?
“啧啧,粉碎四人派,那可真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Z城李家,说起来那是中原首屈一指的书香门第皇亲国戚哟,说没不也没了?听说是明哲保身了那么多年,临了了,却被自己的保护伞压死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其实要我说,这都是命。李家老爷子当年去的也太快了点!他要是活着啊,李家也不至于是这下场。我记得沈老弟你当初在李家门口徘徊数月,却没有机会下手,最后只能遗憾南下。没想到老天有眼啊,你一走这李家的老爷子就病倒了,拖了半年多,还不是伸腿儿了。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他们,在说什么?
李家的老爷子,一定不是祖父。
“元泰兄,多谢你能透露这些消息给小弟,这些年也多亏元泰兄大陆香江两岸斡旋,这番情谊,小弟铭记在心。今天中午就让小弟略备薄酒,以表敬意,如何?”
沈裕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欢喜,他在高兴什么?
“客气了,客气了。”
“这边请。”
我推门的手僵在半空中,整个人都懵了,一动不动的站着。他打开了客厅的门,迎面走了出来,看到我,怔了一下:“你回来了?我有客人,中午就不在家吃饭了。”
我的唇哆嗦着,颤巍巍的应了一声:“哦。”
“哟,这是弟妹吧?沈老弟,你好福气啊!”
“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世面,不懂礼数,见笑了。元泰兄,请。”
他带着客人走了,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看着他面不改色的从我身前经过,头也不回的出门,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坚持,只是一
个笑话。
沈氏一门仅剩沈裕一人,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在我们李家大门外徘徊?
我信誓旦旦的说他是好人,我自信满满的觉得我们李家并没有对不起他,他一定不会迁怒。
可是当我身临其境的时候才发现,当年的自己有多天真。
祖父,在我和沈裕一起走了之后,就已经去了?他的身体一直硬朗,如果我早知道他会病倒……
没有如果。
沈裕……
我好冷……
10.
即便我想方设法从香江赶回来,可终究还是没能见到祖父和我的家人,我身无长物,又没什么谋生的手段,差一点就要饿死在路边。
好在我毕竟是个女人,李家虽然倒了,书香门第的名声还在。方家家主说要收留我的时候,我抚着肚子只犹豫了片刻。
嫁给谁不是嫁呢?女人这一生,总要穿一次嫁衣才算完整吧?
可惜自作聪明的我只等来了一顶小轿,没有婚礼。
不过,一个失婚女人也确实不该要求太多的,不是吗?
再见到他的时候,似乎已经过一个世纪那么久了。
真的只有十年吗?
可为什么他还是那样笔挺如松,我却已经不再年轻了。
小姑子脸红心跳的拽着我的袖子说:“小嫂嫂,他长的真好,真有气势,我喜欢他!”
我回头看她的样子,会心一笑:“那你出去跟他打个招呼吧。”
那个时候的我,也是这样傻乎乎的盲目吧?
她抚平了胸口的气息,小步从屏风后走了出去,我看到他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
方池哈哈大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这话一点没错!”
他回过神来,笑了笑,试探的问:“唐突了,沈某不过一介商贾,算什么英雄。这位是……嫂夫人?”
方池解释道:“拙荆身体虚弱,一直在内院吃斋念佛。这位是在下的妹妹,名唤方岚,沈先生经天纬地雄才大略,恐怕是看不上我这傻妹妹吧?”
听到他说我一直在吃斋念佛,我就不敢再轻举妄动,怕露了她的底。李家的女子,原来的风骨和傲气早已经被生活打磨殆尽了。
而方岚,第一次笑的这样含羞带怯的甜蜜。
想必只要对象是他,不仅仅是方岚,这天下大多数的女子也都会很乐意像货物一样被推销的。
我看到他意味深长的对着方岚和方池微笑,嘴角也悄悄的牵了起来。
可就在下一秒,方离横冲直撞的飞奔进来,“妈妈,妈妈,我不想读书了太讨厌了,他们都说我是有妈生没爸养的野孩子……”
屏风倒了,我清楚的看到了他凝固的笑。
11.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你居然让我的儿子姓了别人的姓。”
“以后他叫沈离,好不好?”
“你居然让我的妻子嫁给了别人。”
“寄人篱下呢,还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他落笔如风,面上没有丝毫动容,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劫了别人的妻子这样的事会对自己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这是个因为太过成功而足够自信的男人。
想到父亲对他的评价,我自嘲的笑了笑,父亲您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截住他的笔,我的字和我人一样,爱不起也恨不起,没什么筋骨,于是就中规中矩的写下另外一行字: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他抱住我的时候,我没有推拒。
他终于还是没有忘记我,我该高兴的是不是?
我嘴角含笑,像是回到去东站追逐他的那一天,义无反顾的吻上了他的唇。
不知道等他醒来以后,发现我不见了,又没有回方家去,会是什么心情?
尘满面,鬓如霜。
这一生,就这样再见了好不好?
沈裕,让你见到这样的我,其实很羞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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