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温唐羽慢慢走在扬州的街道上，前半夜的疾奔耗费了他大半真力，在金弓门撞上夜遁之阵，又挥出断影一刀，此时只觉丹田内空落落的，想施展“雁空行”却也不能了。

　　月已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走几步，影子也跟着掠过街旁的糕饼铺、裁缝店、中药堂……他忽然想起一首诗来。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这繁华温柔、富贵热闹的扬州啊！

　　他走在清寒的月色下，心里莫名安定了起来，竟忍不住哼起了歌。才哼了一句，他便不禁微笑，这首歌沈青如唱过，秋燕也唱过，洛轻的乌木琴琴声悠扬清逸，与这支曲子格外的熨帖般配。

　　才哼到“独清懒入终南去”，他忽的想起洛轻所说的终南山烬澜峰。当时自己说——“那定然是个极美的地方”。遥想蜀僧当年，白衣乌琴，独立山水之间，却仿佛寥落天地之外，一腔孤寒，一身冰雪般的寂寞。

　　烬澜峰，那定然是个极美的地方。

　　他清啸一声，一跃上了旁边豆腐店的屋顶，又纵身跳上隔壁绸缎铺的屋檐，腾挪辗转，仿佛在看不见的山峰上攀越。若是有人经过，只怕会以为只是个疯子吧？他自嘲地笑了笑，忽而发力跃上街对面的一家馄饨店房顶。

　　夜半的扬州城是寂静的，除他之外空荡荡的并无人影。倏然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急急向这边奔来。温唐羽不禁起疑，深更半夜，什么人竟这般急着赶路？

　　从馄饨店屋顶看下去，一辆乌篷油盖马车风也似地由远及近，不多时便已掠过身边。驾辕上那人突然一勒缰绳，那马唿律抬起前蹄，竟立时止步。温唐羽暗赞一声，却见车前那人抬头朝他看了过来，一身蓝色衣衫，握着马鞭的右手指甲泛出蓝汪汪的光来，赫然却是慕浪。

　　月光下慕浪的脸似笑非笑，只看着他一眼不发。温唐羽心中微觉尴尬，从屋顶上轻轻跳了下来，正落在马车旁边。

　　马车帘子突然从里面掀开，一个黑黑的脑袋探了出来，看见温唐羽后微一愣神，随即欢然叫道：“温哥哥！”

　　温唐羽上下打量，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巧笑倩然，竟是蜀中听雪轩内的说书人秋儿。

　　秋儿侧头笑嘻嘻地看着他，看得温唐羽老大不自在，只得道：“你怎么在这里，你爷爷呢？”

　　秋儿笑道：“我爷爷来找贺爷爷玩，我待得气闷，就跑出来啦！”

　　温唐羽自然也不知道这个“贺爷爷”是谁，朝慕浪努了努嘴，又道：“深更半夜外面危险的紧，哪有什么好玩？你怎的又会跟他在一起？”

　　秋儿看着慕浪的背影，仰慕之情溢于言表：“慕大哥本事这么高，我当然要央他带我出来，帮我爷爷的忙啦！”

　　温唐羽越听越糊涂：“为什么你求他带你出来，却又是帮你爷爷的忙？”

　　秋儿眼珠转了一转，笑嘻嘻道：“本来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不过温哥哥也算是秋儿的恩人，跟你说也无妨。我爷爷跟贺爷爷打了个赌——”

　　她还没说那赌约是什么，忽然慕浪转过头来，皱眉道：“早知道你这般多嘴，我便不该带你出来。说完没有？我可要赶路了！”

　　秋儿伸伸舌头，做个鬼脸，伸手捉住温唐羽的袖子，一脸央求的神色：“温哥哥，你上车罢，我不要跟慕大哥单独一起，我告诉你他们打的什么赌好不好？”

　　温唐羽叹了口气，苦笑道：“我都不知道你们要去什么地方，怎么上车？再说我也有要紧事，已经耽搁不少时候，现在可该走了。”

　　忽而慕浪冷冷哼了一声：“脚长在你身上，这就请罢。”刷的一鞭抽了下去，那马吃痛，立刻朝前疾跑了出去。哪知秋儿捉着温唐羽的袖子不曾放手，马车一动，她向侧一栽，眼看便要滚下车来。

　　温唐羽大惊，猛然提气前跃数步，接住秋儿摇摇欲坠的身子，又一个箭步纵身上了马车。秋儿脸色煞白，低声道：“谢谢温哥哥。”却仍是抓着他的袖子。温唐羽心中一软，便坐在她身边，忍不住朝慕浪的后背狠狠瞪了几眼。

　　马车行到街道尽头，拐了个弯，又驶过一座拱桥。温唐羽忍不住道：“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秋儿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垫上，惬意之余，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听得温唐羽一问，她睁眼笑道：“自然是去温哥哥要去的地方呀！不然我怎会拉你上来呢？”

　　温唐羽摸不着头脑，疑惑道：“你们怎知我要去哪里？”

　　秋儿格格笑了起来，坐直了身子，侧头注视着他。她漆黑的眼珠在月光下闪烁着黑曜石般的光彩，莞尔道：“温哥哥难道不是去找洛轻吗？”

　　温唐羽全身的血都凝结了片刻。洛轻！她说的竟然是洛轻，不是蜀僧！他忽然反手抓住她细细的手腕，森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秋儿低低地呼了一声，却挣脱不出来。索性将另一只手也送上前去，赌气道：“这只手也给你抓罢！要不要戴上手铐？”

　　霜白的月色照入车中来，秋儿嘟着嘴，一脸不甘。温唐羽忽然醒悟她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慢慢松开手，直视她双眼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洛轻？”

　　秋儿揉了揉手腕，轻笑一声，忽然探头朝慕浪喊道：“慕大哥，金弓门那些人到哪了？”

　　方才温唐羽接住秋儿，在车内坐定，擒她手腕，慕浪始终没有回过头来，此刻他一扬马鞭，冷冷道：“你求你的温哥哥去，我可不帮着打架。”手起鞭落，那马更是泼蹄跑了开去。

　　秋儿伸头进来，坐在褥子上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道：“温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

　　两人沉默一阵，马车已辚辚地驶过几条街道，沿湖行去。忽然眼前一亮，竟是一片火光，那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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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车内看去，前面密密围了数层人，看服饰正是金弓门弟子。人人手持银弓，神色紧张，马车在他们身后不远停了下来，却无一人回头。

　　慕浪看了着面前密不通风的人墙，转头对秋儿道：“下来罢！”

　　秋儿拉着温唐羽跳下车，她身形娇小，踮起脚也看不清那些人围着什么，嘟着嘴回头道：“慕大哥，我们把车再往里赶赶罢。”

　　慕浪轻哼一声：“我已将你送过来，现在可要回去了。”他一勒缰绳，便要打马回头。

　　秋儿大急，伸手去拉他衣衫，哪知慕浪鞭交左手，右指成抓，便向秋儿当头抓落。秋儿唬了一大跳，知晓他这一抓的厉害，当下急忙缩手，怯怯道：“慕大哥……”慕浪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驱车往回。

　　秋儿不情不愿的退回温唐羽身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软语求道：“温哥哥，帮我留下慕大哥罢。”说着摇摇他的袖口。

　　温唐羽本冷眼旁观这二人，此刻却陡然心中一软，想起温眉小时候有求于自己，也喜欢这般摇晃自己袖子。他叹了口气，拉住缰绳道：“慕兄，秋儿好意留你，你又何必对她动手？”

　　慕浪冷笑一声：“要你多管闲事！”

　　倏忽马鞭甩起，在空中挽了个鞭花，直朝温唐羽手背打来。他出手前并无半分痕迹，温唐羽只觉眼前一花，耳边风起，一鞭已抽了下去。他疾丢了缰绳，反手向慕浪腕间擒去。慕浪于小巧擒拿上原是吃过他亏的，见他向自己脉门抓来，急急回鞭自救，手肘外翻，反向对方撞去。

　　温唐羽见他竟将手肘几处要穴送与自己一般，心中一喜，骈指往他曲池、手三里、下廉三穴点去。他出手迅如流星，这一指点三穴的手法，竟与洛轻那日足踢裴鸣腿上三穴隐隐相似。将及手臂，不料慕浪忽然沉肘侧身，原来这一撞竟是虚招。他左手长鞭扬起，劲力到处，在空中连振数声，劈头朝温唐羽面门打去。忽而右手一翻，身前晶莹闪耀，竟已拔出长钩在手。

　　温唐羽愠道：“你出兵器，我便没有么？”侧头让过一鞭，右手去抽腰间断影刀。慕浪更不言语，转手又是一鞭打来，右手银钩同时递出，刺向温唐羽胁下。

　　秋儿站在一旁，见着两人一语不合竟打了起来，急道：“慕大哥、温哥哥，你们不要打了！再打下去，说不定金弓门的人就要先动手了！”

　　温唐羽一刀架住慕浪长钩，正僵持间，闻言便道：“他们动什么手？”

　　慕浪哼了一声，马鞭卷向对方手腕，冷冷道：“你要救洛轻，跟我有什么相干？”温唐羽奇道：“你们是来救洛轻的？”

　　两人打斗间早惊动了金弓门人。前面众人忽然让开一条道来，一人慢慢走出，青衫古剑，神色肃然，正是孔长津。他看着温唐羽，脸色阴晴不定，半晌道：“你还是来了。”说完这句，又转身走了回去。

　　温唐羽看他神色间似乎大有深意，也跟着往前走了两步，秋儿终于攥住慕浪衣角，也从金弓门众人让开的缝隙中跟了进去。

　　人群中火把林立，照得四下明晃晃的。温唐羽才走两步，便看见他们团团围住的是湖上一座矮桥，桥上那人黑衣乌发，抱琴而立，却是背对着众人。

　　月明桥上看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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