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寒》

作者:倾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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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审


      第三十五章夜审
      寅时三刻,天色依旧沉黑如墨,雪却渐渐停了。皇城西北角,一处隶属内侍省、早已废弃不用的旧炭库,地窖入口被坍塌的杂物巧妙遮掩,即便白日也罕有人至。此刻,地窖深处却透出一点微弱而稳定的灯光,将狭小空间内几个人的影子投在潮湿斑驳的砖墙上,晃动如鬼魅。
      胡月娘蜷缩在角落一堆发霉的麻袋上,身上裹着谢止随手丢给她的一件旧斗篷,依旧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她脸色惨白,眼神涣散,仿佛还未从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谢止与沈清辞站在稍远处。沈清辞已换下官服,穿着一身深青色不起眼的棉袍,外面罩着厚实的灰鼠皮披风,乌发简单绾起,未施脂粉,在昏黄油灯的光晕下,面容显得比平日更加清减,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正专注地审阅着谢止从尚药局带出的那本蓝皮册子,以及几张关键笺纸。谢止则靠墙而立,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面巾已取下,露出那张温润却此刻带着几分冷冽的俊颜,他目光偶尔扫过胡月娘,更多时候则是落在沈清辞身上,看着她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唇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地窖内空气凝滞,弥漫着霉味、尘土味,以及胡月娘身上残留的、那股混杂了多种药气的奇异淡香。
      良久,沈清辞合上册子,抬眸看向胡月娘,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直达心底的穿透力:“胡司药,这香方记载,‘雪里枯’需以辰州阴坡三年以上老根,于冬至子时采掘,阴干百日,再以处女晨露研磨九次,方可入药。‘鬼箭羽’则需秋分后霜打三次的枝梢,与‘断续灰’(即断续草烧存之性)同置银匮,埋于北墙根下七七四十九日,取其阴寒煞气。配伍分量,更是精确到毫厘,多一分则燥,少一分则滞,非浸淫此道数十年、且心怀叵测者,不能为之。”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如此繁复阴毒的方子,绝非寻常太医或司药所能创制。徐嬷嬷一个深宫老奴,又从何得来?你方才说,此方是徐嬷嬷私下交予你,言称太妃旧疾所需。那么,徐嬷嬷可曾提及,此方源自何处?或是……经何人之手改良?”
      胡月娘被她目光所慑,身体缩得更紧,颤声道:“徐嬷嬷……从未提过方子来历。只说是太妃娘娘早年从一位云游的南疆异人处所得,因药性特殊,一直秘而不宣。后来太妃娘娘移居静思苑,心绪郁结,旧疾复发,才想起此方,命她暗中寻可靠之人配制……我……我起初也疑心过,但徐嬷嬷说,太妃娘娘身份尊贵,所用之物自然与常人不同,且太医院那些迂腐太医,未必懂这些南疆偏方……我……我也不敢多问。”
      “南疆异人?”谢止冷哼一声,“只怕这‘异人’,与当年害死林嫔的,是同一位吧。或者,根本就是郑太妃自己,从当年之事中,学到了这阴毒手段!”
      胡月娘浑身一颤,不敢接话。
      沈清辞继续问道:“你按此方配制的香药,处理过的特制纸张与墨锭,每次交给徐嬷嬷指定之人。此人是谁?形貌如何?交接地点在何处?”
      “是……是一个脸生的中年太监,身材中等,面白无须,说话声音有点尖细,但具体样貌……每次都在不同的僻静角落,天色又暗,奴婢实在记不真切。只记得……他左手手背似乎有一块铜钱大小的暗红色胎记。交接地点……有时在御花园假山后,有时在废弃宫道的拐角,没有定处。”胡月娘努力回忆。
      左手手背有暗红胎记的太监。这算是一个线索,但宫中太监成千上万,找起来如同大海捞针,且此人很可能只是外围传递者,甚至可能已经灭口。
      “徐嬷嬷最后一次与你联系,是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沈清辞问。
      “是……是腊月初十,也是通过那个太监传的话。说……说年关将近,各处查得紧,让奴婢最近小心些,配好的香药先存着,等过了年再说。还……还赏了奴婢一包金叶子,让奴婢管好嘴巴。”胡月娘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包金叶子早已在昨夜奔逃中不知去向。
      腊月初十之后便再无联系。而苏嬷嬷是前日(腊月廿七)夜里“失足”身亡。显然,郑太妃那边在苏嬷嬷察觉异常后,已经开始收紧阵脚,切断联系,并清除可能暴露的线索。胡月娘若非被谢止抢先一步控制,恐怕也难逃毒手。
      “徐嬷嬷本人,你可曾在她身上,或是她交予你的物品上,闻到过类似这香方的特殊气味?尤其是……一种清冷涩然,又略带苦杏仁味的香气?”沈清辞追问,这是小菊描述中苏嬷嬷嗅到的关键。
      胡月娘皱眉思索片刻,迟疑道:“好像……有一次,徐嬷嬷亲自来尚药局查看一批南香库存,离得近时,奴婢似乎……似乎在她袖口闻到一丝极淡的苦味,但当时库房药味混杂,奴婢也未在意。至于是不是杏仁味……奴婢不敢确定。”
      苦杏仁味……那是“千丝引”毒发或某些剧毒药物可能带有的气味。徐嬷嬷身上若有此味,她很可能直接接触过毒源,甚至……她本人就是负责保管或配制最终毒药的关键人物!
      线索逐渐汇聚,指向静思苑,指向徐嬷嬷,指向郑太妃。但如何突破静思苑的封锁,如何拿到铁证,如何确保皇帝不再接触毒物并得到解药,仍是难题。
      沈清辞与谢止交换了一个眼神。谢止微微颔首,示意他这边暂时没有更多问题。
      沈清辞走到胡月娘面前,蹲下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惊恐的眼睛:“胡月娘,你协助郑太妃,以阴毒香药谋害圣躬,罪同谋逆,按律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胡月娘闻言,如遭雷击,瘫软下去,涕泪横流:“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奴婢真的是被逼的……奴婢不想死……求大人给条活路……”
      “活路,只有一条。”沈清辞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戴罪立功,指证郑太妃与徐嬷嬷。将你知道的一切,关于香方、关于交接、关于徐嬷嬷和那个太监的细节,毫无保留地交代出来,并签字画押。届时在陛下与太后面前,或可因你检举有功,免你死罪,流放或贬为宫奴。你的家人,也可因你立功而免受牵连。”
      威逼之后,给予一丝渺茫却真实的希望。这是沈清辞审讯时惯用的手段,对于胡月娘这种并非死硬、且已被恐惧压垮的人,往往有效。
      胡月娘眼中燃起一丝求生的光,连连点头:“奴婢愿意!奴婢什么都愿意说!只要……只要能活命,能让家人平安……”
      “好。”沈清辞起身,对谢止道,“劳烦谢少卿,将胡司药方才所言及香方关键,整理成详细供状,让她画押。此地不宜久留,天明之前,需将她转移至更安全隐秘之处,严加看管。”
      “明白。”谢止应下,立刻开始准备纸笔。
      沈清辞走到地窖另一端,那里有一张歪斜的旧木桌。她将蓝皮册子和笺纸再次摊开,借着油灯,仔细推敲香方中每一味药材的配伍原理。她虽不精毒理,但博览群书,对药理亦有涉猎。这香方看似为了制造某种“清心宁神、驱寒镇惊”的假象,实则通过“雪里枯”的阴寒引子,结合“鬼箭羽”的破气之性、“断续灰”的滞涩之毒,以及其他几味辅助药材,缓慢侵蚀人的阳气与神智,最终导致体虚畏寒、眩晕呕逆、乃至暴躁易怒、神思恍惚。与皇帝的症状,丝丝入扣。
      更令人心惊的是,其中几味药材的搭配,隐隐指向某种更为古老、更为阴损的南疆蛊毒之术的变种,并非单纯的中原毒理。郑太妃从哪里学来这些?当年的“南疆异人”,究竟是何来历?
      她正凝神思索,谢止已走到她身边,将初步整理的供状递给她过目。沈清辞快速浏览,确认无误,点了点头。
      谢止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因熬夜而愈发苍白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影上,低声道:“你已一夜未眠,此处有我。供状画押后,我会安排‘云隐’将她秘密送出宫,暂押于城外可靠之处。你先回值房歇息片刻,天亮了,还有更多事需你主持。”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同于平日商议公事时的、近乎温柔的关切。在这寒冷、阴暗、充满阴谋气息的地窖里,这丝关切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粒石子,在她心湖漾开微澜。
      沈清辞抬眸看他。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他清晰温润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抹毫不掩饰的担忧。四目相对,她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除了同盟情谊、除了对大局的考量之外,一些更私密、更真切的东西。那东西让她心尖微微一颤,竟有些不敢深究,却又无法忽略。
      “我无妨。”她移开目光,声音平静,耳根却隐隐有些发热,“太后那边,今日一早便会派人去浣衣局,冯婆子那边或许能有新线索。还有,需立刻请可靠的太医,秘密检查陛下近日接触的所有经书、墨宝、乃至静思苑进献的其他物品,确认毒物残留。同时,要以‘防微杜渐、清查宫闱’为由,暗中控制尚药局,尤其是与胡月娘过往密切、或可能接触过南香配制之人,防止消息走漏或证据被毁。”
      她语速很快,条理清晰,将接下来的行动安排得井井有条,试图用繁忙的思绪和公事,压下心头那丝突如其来的异样悸动。
      谢止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道:“这些,我都会安排妥当。太医已有人选,是‘云隐’早年安插在太医院的人,绝对可靠。尚药局那边,天亮前便会以‘失火隐患排查’为名,暂时封闭,所有人等不得出入,由‘云隐’暗中接管清查。太后那边的消息,一有进展,我会立刻告知你。”
      他早已将一切可能的情况考虑在前,并做好了相应布置。这种无需多言、便能心意相通、配合无间的默契,让沈清辞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略微松弛了些许。有他在,许多险恶阴私之事,她不必亲力亲为,也不必独自面对。
      “辛苦你了。”她低声道,这一次,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真诚的感激,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谢止看着她微微垂下的眼睫,那上面似乎沾染了地窖里细微的尘埃,让他有种想伸手拂去的冲动。但他克制住了,只是唇角微弯,露出一丝极淡的、却直达眼底的笑意。
      “分内之事。”他说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你比我更辛苦。朝堂、新政、陛下、宫闱……千斤重担系于一身。清辞,有时候,不必事事都自己扛着。”
      他又唤了她的名字,不是“沈相”,也不是“大人”。那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独特的、低回温润的质感,仿佛裹挟着地窖外清冷的雪气,却又奇异地熨帖着她疲惫的心神。
      沈清辞的心跳,又不规则地快了几拍。她感到脸颊有些发烫,幸而地窖光线昏暗,或许看不真切。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甚至可能泄露更多她不愿深究、或尚未厘清的心绪。
      最终,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没有客套的推辞,没有生硬的转移话题,仅仅是接受了这份理解与关怀。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无声的暖意在弥漫,冲淡了地窖的阴冷与周遭的险恶。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胡月娘压抑的啜泣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供状已写好,她正在画押。
      谢止收敛了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走过去处理后续事宜。
      沈清辞也定了定神,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香方和接下来的布局上。只是心头那抹被撩动的涟漪,却久久未曾完全平息。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在这危机四伏、步步惊心的深宫长夜里,在一次次并肩作战、生死与共中,有些情感早已破土发芽,只是他们二人都太过理智,也背负太多,无暇或不愿去正视。
      但今夜,在这隐秘的地窖中,在他毫不掩饰的关切与那一声“清辞”里,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似乎被戳开了一个细微的孔洞,有光透了进来。
      前途未卜,毒影幢幢,宫闱深处杀机暗藏。可在这冰冷黑暗的间隙里,两颗同样骄傲、同样孤独、也同样背负着沉重使命的灵魂,却靠得如此之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微暖,近到能听到那被层层盔甲包裹之下,悄然加速的心跳。
      这或许,便是这漫漫长夜中,唯一一点真实的慰藉与亮色。
      天,快要亮了。地窖外传来隐约的、宫门开启的沉重声响,以及远处开始苏醒的、这座庞大宫殿的细微动静。
      新的一天,也是新的战场。他们将带着刚刚取得的证据与人证,带着对彼此更深一层的了解与羁绊,再次踏入那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博弈场。
      夜审方毕,晨光未晞。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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