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不渡

作者:川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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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魔之人与未归之路



      清河镇的镇长姓周,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微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和气,却让人莫名觉得有点靠不住。

      镇公所不大,正堂摆着一张旧木桌,桌上堆着厚厚一叠案卷,纸页发黄,边角卷起。

      “几位仙长快请坐。”周镇长亲自把椅子拉出来,笑得一脸堆花,“这几日清河镇不太平,多亏各位仙长路过,要不然,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要被乡亲们骂散架。”

      “你倒是会说话。”宋红棠在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案卷,“死了多少人?”

      “这……”周镇长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前前后后,一共……四个。”

      “四个?”宋湘潭皱眉,“镇外破庙里那个,算在内吗?”

      “算。”周镇长点头,“还有镇东头的张屠户,镇西的李木匠,还有一个……是从外地来的行脚商人。”

      “死状呢?”沈砚辞问。

      “都差不多。”周镇长脸上的肥肉抖了抖,“身上一点血都没有,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似的。”

      “你见过?”宋红棠问。

      “我哪敢真看?”周镇长摆手,“都是仵作说的。”

      “仵作呢?”宋红棠问。

      “病了。”周镇长说,“吓得。”

      “你倒是一点都不怕。”宋红棠冷笑。

      “我怕啊。”周镇长连连点头,“可我是镇长,总不能跟那些小年轻一样,躲在被窝里发抖吧?”

      他话虽这么说,眼底却没有多少惧色,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你最后一次见他们,是在什么时候?”沈砚辞问。

      “张屠户是三天前。”周镇长想了想,“那天晚上,他收了摊,还跟我打了个招呼,说要去镇外一趟。”

      “去镇外?”宋湘潭问,“做什么?”

      “他说,是去收账。”周镇长说,“前阵子,他给镇外一个庄子送了几头猪,一直没收钱。”

      “那个庄子,在什么地方?”沈砚辞问。

      “出了镇,往西走,大概三里地,有个废庄子。”周镇长说,“以前是个富户,后来败落了,就一直空着。”

      “李木匠呢?”宋红棠问。

      “他是两天前。”周镇长说,“那天他说,要去给人修棺材。”

      “给谁?”宋湘潭问。

      “就是那个行脚商人。”周镇长说,“商人死了,总得有口棺材。”

      “他去了哪里修?”沈砚辞问。

      “也是镇外。”周镇长说,“说是什么山神庙,临时停灵。”

      “你派人跟着去了吗?”宋红棠问。

      “我派了。”周镇长点头,“可派去的人说,李木匠进了山神庙,就再也没出来。”

      “山神庙?”宋湘潭皱眉,“镇外不是只有一座破庙吗?”

      “不是一座。”周镇长说,“破庙是旧的,山神庙是新的,就在破庙后面,小一点。”

      “你怎么没跟我们说?”宋红棠眯起眼。

      “我以为……”周镇长搓了搓手,“我以为仙长们都知道。”

      “你以为的事情,还真多。”宋红棠冷哼。

      “周镇长。”沈砚辞忽然开口,“你觉得,这些人,是被什么东西杀的?”

      “这……”周镇长干笑了一声,“依我看,八成是山里的邪祟。”

      “哦?”沈砚辞挑眉,“你见过?”

      “我没见过。”周镇长说,“但我听老人说过,清河镇后面那座山,以前就不干净。”

      “怎么个不干净法?”宋红棠问。

      “说山上,有东西在哭。”周镇长压低声音,“尤其是下雨天,哭得分外惨。”

      “你信?”宋红棠问。

      “我……”周镇长顿了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宋红棠冷笑,“你上任多久了?”

      “五年。”周镇长说。

      “这五年里,清河镇,死过几个人?”宋红棠问。

      “这……”周镇长想了想,“正常生老病死,每年都有,可像这样死法的,倒是头一回。”

      “你就没想过,这不是山里的邪祟,而是人为?”宋红棠问。

      “人为?”周镇长愣了一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宋红棠淡淡道。

      周镇长脸色一变:“仙长,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又没说,一定是你。”宋红棠说,“我只是说,有可能。”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周镇长急了,“我是镇长,镇上的人死得多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有。”沈砚辞说。

      周镇长一愣:“什么好处?”

      “你可以向上面要银子。”沈砚辞说,“可以向周围的镇子借人。”

      “可以向修仙门派求保护。”

      “你这几年,日子过得不太好吧?”

      周镇长的手指,在袖袍里微微收紧。

      “仙长这话……”他勉强笑了一下,“我不太明白。”

      “你桌子上的案卷。”沈砚辞说,“最上面那一本,是去年的。”

      “你翻得最多的,不是今年的,也不是去年的,而是五年前的。”

      “五年前,你刚上任。”

      “那一年,清河镇死了多少人?”

      周镇长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你调查我?”他声音发紧。

      “我只是看了一眼桌子。”沈砚辞说,“你若心里没鬼,何必紧张?”

      “我只是……”周镇长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周镇长。”宋湘潭忽然开口,“你儿子,是五年前死的吧?”

      周镇长猛地抬头。

      “你怎么知道?”他问。

      “客栈掌柜说的。”宋湘潭说,“他说,你儿子死得惨。”

      “……”周镇长沉默了一瞬,“是,是死得惨。”

      “怎么死的?”宋红棠问。

      “被山匪杀的。”周镇长说,“那时候,我刚上任,什么都不懂,也没钱请人护镇。”

      “山匪下山,抢了一圈,杀了好几个人。”

      “我儿子,就是其中一个。”

      “你求过上面的人?”沈砚辞问。

      “求过。”周镇长苦笑,“可上面的人说,山匪太散,不好抓。”

      “他们让我自己想办法。”

      “我一个小小镇长,能有什么办法?”

      “后来,山匪自己散了。”

      “再后来,清河镇就开始不太平了。”

      “先是有人上山砍柴,死在山上。”

      “再后来,就是这几天的事。”

      “你觉得,是你儿子的冤魂在闹?”宋红棠问。

      “我不敢这么想。”周镇长说,“可我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他。”

      “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救他。”

      “问我,为什么让他死。”

      “你那时候,能救他吗?”陆烬问。

      “我不能。”周镇长说,“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你现在呢?”沈砚辞问。

      “我现在……”周镇长苦笑,“也什么都做不了。”

      “你可以。”沈砚辞说。

      “我可以什么?”周镇长问。

      “你可以说实话。”沈砚辞说。

      “我已经说了。”周镇长说。

      “你没有。”沈砚辞说,“你没说,你和镇外那个废庄子,有什么关系。”

      周镇长的手指,微微一抖。

      “你怎么知道……”他话还没说完,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破庙后面的山神庙。”沈砚辞说,“是谁让你修的?”

      周镇长沉默了很久。

      “是……”他缓缓吐出两个字,“上面。”

      “上面?”宋红棠挑眉,“哪个上面?”

      “是……”周镇长咬了咬牙,“是一位仙长。”

      “哦?”宋红棠来了兴趣,“哪门哪派的?”

      “我不知道。”周镇长说,“他穿着一身黑袍,看不清脸。”

      “他说,他是路过。”

      “他说,清河镇后面的那座山,风水不好。”

      “说那里压着什么东西,迟早要出来。”

      “他说,只要在破庙后面修一座山神庙,再定期给山上的‘东西’一点‘供奉’,就能保清河镇平安。”

      “供奉?”宋湘潭皱眉,“什么供奉?”

      “一开始,是牛羊。”周镇长说,“后来……”

      “后来,牛羊不够了。”沈砚辞接话。

      周镇长的脸色,彻底白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陆烬冷声问。

      “我只是……”周镇长声音发颤,“我只是想让清河镇平安一点。”

      “我只是想,不再有人死。”

      “可你现在,是在喂魔。”宋红棠说。

      “我……”周镇长张了张嘴,“我不知道那是魔。”

      “你不知道?”宋红棠冷笑,“牛羊不见了,你不知道?”

      “死了这么多人,你不知道?”

      “你只是装作不知道。”

      “你只是觉得,只要死的人,不是你,就没关系。”

      周镇长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仙长,我……”

      “你儿子死的时候,你也这么想吗?”宋红棠问。

      周镇长猛地抬头。

      “你说什么?”他声音发紧。

      “你儿子死的时候。”宋红棠说,“你是不是也在想——”

      “‘幸好死的是他,不是我。’”

      周镇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你胡说!”他猛地一拍桌子,“我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现在,为什么这么做?”宋红棠问。

      “你明知道,那些‘供奉’有问题。”

      “你明知道,死的人,可能会越来越多。”

      “你还是做了。”

      “你现在,和当年那些不管你儿子死活的人,有什么区别?”

      周镇长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他抬手,捂住脸,“我只是……”

      “你只是怕。”沈砚辞说。

      “你怕再有人死。”

      “你怕清河镇完了。”

      “你怕你这个镇长,做不下去。”

      “你怕有一天,你也会死。”

      “所以你宁愿,让别人先死。”

      “你宁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周镇长的手,从脸上滑下来。

      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声音嘶哑,“我一个凡人,能跟魔斗吗?”

      “我能跟仙长斗吗?”

      “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听他们的。”

      “我只能……”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比哭还难看。

      “我只能,让清河镇,多活一天,算一天。”

      “你倒是会替自己找借口。”宋红棠说。

      “我没有。”周镇长说,“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家。”宋红棠说,“你只是觉得,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就不重要。”

      “可你有没有想过——”

      “那些被你拿去喂魔的人,他们的家人,会怎么想?”

      周镇长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们会恨你。”宋湘潭说。

      “他们会觉得,你和那些杀他们家人的东西,没什么区别。”

      “你说你儿子死的时候,你很痛苦。”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现在,也很痛苦?”

      周镇长沉默了很久。

      “我……”他低声道,“我对不起他们。”

      “对不起有什么用?”宋红棠说,“人都死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周镇长抬头,“我愿意受罚。”

      “我愿意把镇长的位置让出来。”

      “我愿意……”

      “你愿意有什么用?”宋红棠说,“你能把他们救活吗?”

      周镇长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说的那位黑袍仙长。”沈砚辞忽然开口,“他多久来一次?”

      “一开始,是一个月一次。”周镇长说,“后来,变成半个月一次。”

      “最近呢?”沈砚辞问。

      “最近……”周镇长想了想,“最近一次,是三天前。”

      “也就是,张屠户死的那天。”宋湘潭说。

      “是。”周镇长点头。

      “他来做什么?”沈砚辞问。

      “他说,山上的东西,不太安分。”周镇长说,“他说,需要更多的‘供奉’。”

      “他还说,清河镇,最近会有修仙者路过。”

      “让我不要多嘴。”

      “让我把一切,都推到山里的邪祟身上。”

      “你倒是听话。”宋红棠冷笑。

      “我……”周镇长苦笑,“我不敢不听。”

      “你现在,敢说了。”陆烬说。

      “因为你知道,我们来了。”

      “你知道,你可以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

      “你可以说,你是被迫的。”

      “你可以说,你也是受害者。”

      “你甚至可以说,你是为了清河镇。”

      周镇长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他低声道,“我确实是被迫的。”

      “那你儿子死的时候。”沈砚辞问,“你也是被迫的吗?”

      周镇长猛地抬头。

      “你什么意思?”他问。

      “没什么意思。”沈砚辞说,“只是觉得,人有时候,很会选对自己有利的说法。”

      “你儿子死的时候,你说你无能为力。”

      “现在,你也说你无能为力。”

      “你总是无能为力。”

      “可你每次,都能活到最后。”

      周镇长的脸,一点点白下去。

      “仙长,你这是在怀疑我?”他问。

      “我只是在提醒你。”沈砚辞说,“你可以继续当你的镇长。”

      “你也可以继续说,你是被迫的。”

      “但你要记住——”

      “你做过的事,不会因为你说一句‘我是被迫的’,就变成没做过。”

      “你欠的债,不会因为你说一句‘我也是受害者’,就一笔勾销。”

      周镇长沉默了很久。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他问。

      “你可以从现在开始,不再喂魔。”宋湘潭说。

      “你可以告诉我们,那位黑袍仙长,下次什么时候来。”

      “你可以帮我们,把他引出来。”

      “你可以,用你剩下的日子,去弥补你做过的事。”

      “而不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继续当一个只会说‘我无能为力’的镇长。”

      周镇长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年纪不大。”他说,“说话倒是挺重。”

      “我只是实话实说。”宋湘潭说。

      “实话,总是不好听的。”周镇长苦笑。

      “你到底,答不答应?”宋红棠问。

      周镇长沉默了一瞬。

      “好。”他缓缓点头,“我答应。”

      “那位黑袍仙长,一般是晚上来。”

      “他每次来,都会先去镇外的废庄子。”

      “然后,再去山神庙。”

      “你们若想找他,今晚就可以去。”

      “你会去吗?”沈砚辞问。

      “我会。”周镇长说,“我若不去,他会起疑。”

      “你不怕?”宋湘潭问。

      “我怕。”周镇长说,“但我已经怕了这么多年。”

      “我不想再这样怕下去。”

      “我儿子死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做。”

      “这一次,我想……至少,做一点。”

      宋红棠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今晚。”沈砚辞说,“我们会去。”

      “你只要,照常做你的事。”

      “其他的,交给我们。”

      周镇长点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什么?”宋红棠问。

      “那位黑袍仙长,有一次喝醉了,说过一句话。”周镇长说。

      “什么话?”沈砚辞问。

      “他说——”周镇长顿了顿,“‘青云不渡,火凤难归。’”

      宋湘潭的手指,微微一紧。

      “他还说了什么?”她问。

      “他说,‘该还的,迟早要还。’”周镇长说。

      “还什么?”宋红棠问。

      “我也不知道。”周镇长摇头,“我当时,只觉得这句话,有点吓人。”

      “青云不渡,火凤难归……”沈砚辞低声重复了一遍。

      “你觉得,他是在说谁?”宋湘潭问。

      “谁知道呢。”沈砚辞说,“也许是在说我们。”

      “也许,是在说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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