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作者:三爵Sanj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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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瓜饼(2)


      崔博又骂了句,随手把小刀掼在地上,浓密宛如剑锋的眉眼往旁边一斜,半边侧脸就靠在了旁边那个长发男人的脖颈:“锋,咋办,我听你的。”
      宋锋面无表情:“爱咋办咋办。”
      崔博:“……”
      这已经不是宋锋第一次哽得崔博翻白眼了。自从初中同校相识,这对欢喜冤家分合聚散的故事写出来该比一部书都热闹。两人望着男青年们欺负林准作乐,像津津有味欣赏一部新搬上荧幕的波澜壮阔的戏剧。
      “他家是农村的,没得钱倒也是真的,”崔博甩了甩刘海,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顺便把烟盒递到宋锋面前,“总之挺尴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关键是他跟那小娘们儿有染。来一根。”
      “我不抽烟。”宋锋说。
      崔博无趣地笑了笑,以手遮火点着一簇星子。
      那群小混混走干架的手法也真熟练老道,一拳一脚配合精准力度适当,既能保证让他尝到疼痛的滋味,又尽量不在他身上留下过多作案的蛛丝马迹。
      林准下颌的血蜿蜒着淌进了领口,在他胸腔里郁积着熔铸成了一股烈性的岩浆。他的手臂挡在额前,皮肤发红,筋络在绯色里潜行着爬出幽暗的痕迹。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混沌的湿热在上唇的寒毛和眼睫上凝聚成水。尘埃落定的晶莹的水珠,像蘑菇,像空窗,空濛缥缈的,烧得沸腾,将周遭的一草一木一人一轮番绞榨。
      痛像火烧。伤口惊怖。电视里骇人听闻的暴力情节发酵到眼前,囫囵吞枣地糊在了身上。
      要死了么。
      林准想,倒不如死了好。
      这个念头刚萌新芽,牛皮鞋拍打在沥青路面的声响里突然听见一声惊雷似的怒吼:“都他妈的给我住手,混账东西!”
      程溥阳是斯文人,平日里连声音都软得发嗲,从来不说脏话不带口语。这回国骂能从他嘴里探出头来,可谓百年不遇惊世骇俗的新闻了。
      “他娘的你们还是人不是?”程溥阳又吼了一句,这次字里行间多了几分给自己加油鼓劲的成分。
      男青年们定格似的住了手,三个小混混头子一齐转过身来。一见这位身高一米八打底肌肉线条隐约可见的不速之客突然出马,同样的场景照在他仨眼底,落成了三张风格迥异的脸。
      “妈蛋,”崔博壮胆骂道,“叫叫叫叫你妈叫,你妈灵车撞墙干尸糊锅了,傻逼玩意儿。”
      宋锋敛声屏气地咽了口唾沫。
      旁边那个浑身上下裹得严实的家伙先是眯起眼睛把程溥阳从头到脚仔细扫视了一遭,末了身体突然向后打了一个趔趄,躲在墨镜和口罩下面的脸充盈了血丝,鸡皮疙瘩像雨后春笋似的在衣襟下遍地丛生。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刚想完这两个问题,程溥阳就逼到了面前。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隔着墨镜看到了他的脸,他从未如此细致得不差分毫地观摩那张棱角分明的带着浑然天成的少年气的脸。墨镜深黑的滤镜下他古铜色的皮肤染色更重了些,像云翳,像暴雪前昏暗压抑的雾和风沙。
      程溥阳在他面前停顿了半秒,半侧着身略抬下颌,目光像淬毒的刀,在他脸上轻佻潇洒且浮光掠影地抹了一道鲜红。
      末了径直走到林准面前。
      他下手也不客气,一把握住林准双臂在额前交叉的部分,将他硬生生地提起来,提到他脊柱绷直。末了自己挡在他面前,神色冷峻,周身的气魄俨然一句“有种冲我来”。
      男青年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彼此面面相觑,最后十几只眼睛一齐看向崔博。
      “嘁,”崔博冷笑,“他是你什么人?”
      程溥阳不说话。
      身躯向光。林准躲在他背后的阴影里,鼻涕、眼泪和不知从哪道口子里滚出的血黏腻腻热乎乎地混成一团儿,又顺着梨涡的沟壑淌进嘴角。他睁不开眼睛,他只知道有个人正挡在他前面。他听见了那人的呼吸声,他尝试着让自己的呼吸和他一道节拍。
      “我知道了,”崔博又笑,“他是你男朋友。”
      话音刚落,宋锋的身躯陡然一颤,胳膊肘在崔博腰间撞了撞,示意他注意言辞。
      “巧了,老子也是同性恋,”崔博愈发猖狂,一把勾住宋锋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硬往自己颌下狠按,顺便将嘴唇扣上了他鬓角的发丝,在他脸上斜斜游走些许距离后,舌探入声音浑浊气体滚烫的腔隙,“唔,是这样么?”
      程溥阳仍然不作声,拳头却在腰边攥紧。
      咔咔咔,是筋骨近乎招架不住的哀嚎。
      “看来是了,”崔博笑得愈发猖狂,以至耳后别的烟蒂都禁不住一头栽到地上,“喏,让我放过这小东西,可以。前提是你得在咱兄弟面前亲他一回。”
      “哈哈哈,亲他!”
      “亲他!是男人就亲他!”
      黄毛们嚷嚷开了,楼后登时炸开了锅。
      亲他一回?
      程溥阳有些发懵。
      说实在的……这倒不是件难事儿。
      但他没有立刻答应或者明确表示拒绝。因为贸然答应会拉低自己的气场,甚至可能再给林准身上添一道口子,落得两败俱伤;拒绝的话也不现实,因为对方人多势力大,甭说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就算他程溥阳是国家二级拳击运动员,一人对付十几个成年男人总是不自量力的。
      “而且不能亲除了嘴之外的其他地方,当然两腿之间除外,”崔博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轻蔑的戏谑,“少给老子偷懒耍滑头,蜻蜓点水错位都不算,得演出港式床戏的那股子味儿,懂?”
      程溥阳觉得他的笑让人反胃。
      可是没别的办法啊。
      他向旁边侧了侧身子,目光在林准脖颈以上飞快地一扫。下颌被划了一条十公分有余的伤口,从下巴颏一直延伸到耳前。他在发抖。身上晕染着浓重狰狞的灰色,深邃之处透着血红。
      林准也抬头望着程溥阳。他们四目相接,那种眼神是程溥阳从未在活人身上见过的。他不敢相信面前的人就是曾经的医学院小明星,他不敢相信这个男孩儿也曾阳光磊落张扬跋扈。洞穿面前单薄羸弱的躯壳,他仿佛看见了一只伸展腥爪的厉鬼,像个一刻不曾歇停的永动机一样,制造黑暗。制造令人怖惧压抑的浓灰。制造大城市的繁华旖旎背后苦楚得舌根生疼的人世实录。
      林准。
      林准啊。
      程溥阳心头一阵儿泛酸,而后突然像发疯似的,胳膊从林准后颈与院衫衣领间的缝隙里穿梭而过,不等他做出反应,便俯身将唇扣上了他的唇瓣。
      动作迅捷且透着狠劲儿,被拥入怀里半边身子浸泡在自己体温中的少年本能地“唔”了一声。
      唔。
      程溥阳……你……
      林准定了定神,大脑里一片空白。
      崔博和宋锋他们起初一直在旁边吆喝,满嘴迸出的尽是些下流无耻的肮脏词儿。林准起初是听懂了的——他们怎么骂程溥阳,怎么要求他和自己亲吻,他都听清楚了。可是现在那些人的嘴巴依旧在毫无逻辑地一开一合,周遭的声音依旧嘈杂,并且似乎会永远嘈杂下去,他几十年上百年都会沉沦在这片嘈杂里慢慢枯朽、慢慢吐血。慢慢去死。
      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了。
      大脑里酝酿许久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文字突然被涂了三层马赛克,变成了一摊黑白灰无由交替的破碎的密码。林准忘记了自己站在哪里、面前人是谁、他在干什么。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口腔里那根温柔且分寸适度地探入的湿热的物件儿,它抵着自己的上颚逗留了片刻,而后又矜持地在齿舌间盈盈一转。
      林准周身像过电流似的,身体轻轻一颤。
      不料这微乎其微的动作竟被程溥阳精准捕捉。他似乎也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将怀里的少年搂得更紧更紧,另一只手顺势爬上他的另一侧脸颊。他渴望这种体温和皮肤的寒毛不分彼此纠缠的感觉,并且已经渴望了整整八个月。理性的成分第一次在他的神经末梢败下阵来,取而代之的是多巴胺恣肆的释放,像嚼碎了糖。像灌了酸酸甜甜的汽水。像亲临烟花炸碎的霎时,绚烂的火光侵入骨髓。
      “溥阳……老铁,老……”
      林准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声音细得像未经工艺流程的纯天然的白色蚕丝。
      程溥阳偏过侧脸避开他的目光,灼热的岩浆似的暗潮从胸口直冲大脑。他竭力不让自己发出除单薄水音之外的过多声响。约莫过了十秒,或者二十秒,他在某次底线更加放松的探入的极点戛然而止,末了徐徐直起脊背,在鼻尖三寸之外的制高点与他情绪复杂地凝望了一会儿,再转身鼓足勇气徐徐道:“这样么?”
      末尾一字尾调高扬。
      崔博和宋锋呆愣了半晌,杂糅的热气和湿气里不知谁嘟囔了一句“操,真他妈是条汉子”。一群玩世不恭的小混混像木头人似的纹丝不动。对峙了一会儿,崔博振臂道:“走了走了!看个屁!”
      几人逃也似的一哄而散。裹成粽子的家伙转身的刹那又望了程溥阳一眼,可惜神色躲在口罩和墨镜之后,看不甚清晰。
      程溥阳从胸腔中呼出最后一口潮热难耐的气流。夕阳已落了大半儿,火烧云像癫狂的醉鬼一般在西方如怒涛汹涌澎湃,翻天覆地的绛紫和橘黄以吞噬寰宇的气魄排山倒海地怒吼。延伸到头顶的天空渐变为纯洁无瑕的湛蓝。蓝得像一块汆水的碧玉。
      他站在原地,额头满布汗涔。
      理性思维再一次占了上风。它们像一千条一万条首须动摇的珊瑚虫一般肆虐着他的大脑,它们问他你刚才在做什么。你他妈刚才对林准做了什么。
      那是一场空前绝后的热闹盛况,惹得他头痛欲裂。程溥阳皱起了眉头,高挺鼻梁投下的阴影犹若刀剜。他知道那群黄毛混混十有八九不会再找林准的麻烦了,可现在身后的少年才是一个沉甸甸的麻烦。神经和血脉以一种势不可挡置他死地的方式疯狂地通电,电流的刺激让他如滚针毡。
      许久,忽然感觉有一条手臂攀上他的肩头。
      林准的目光还是压抑的,脸上的血迹还是狰狞的,嘴角微微泛红,方才在热浪里滚过的唇瓣开合之间,吐出一句程溥阳这辈子都不敢相信自己能亲耳听到的话。
      “其实你……你喜欢我,对吗?”
      其实这句话是个陈述句。
      林准不知怎的把它说成了疑问句。他想表达的意思本来是“别装了老铁,你就是喜欢我”,但话到嘴边又试图给自己多留一寸余地,故而他用仅剩的没有麻痹死去的脑神经把末尾的语调微修了些。
      程溥阳还是不说话。
      他的眼神躲开了些,从林准的眸子里移到他俊秀的眉宇,进而挪到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的额发,又徐徐攀上他身后的白砖墙,最后抬升到浸在鎏金火烧云里的屋顶。
      “老铁,”林准拽他的衣角,“说话。”
      程溥阳打定了主意溥阳其口。他心里清楚,表面镇静是件易耗品,那根理性的脑筋很快就会招架不住——要是换了别人兴许还有斡旋的余地,可面前的人是林准。那是他真心喜欢的人。
      “……啊。”他支支吾吾地说了个不明不白的字眼儿。
      “罗贝贝怎么办?”林准问,“老铁你也知道,她的确是一颗真心喜欢你,你咋跟她解释?”
      “不需要解释!”程溥阳似乎有些激动,脸色微微发红,“她喜欢我是她的情感,我总不能变成她的脑神经递质让她不喜欢我,不是么?”
      林准咬了咬牙:“她主动跟你说过吗?”
      程溥阳摇头:“没有。”
      “那封信是她写的,”林准从嘴角挤出一丝苦笑,“粉红色信封——你懂的。上学期在东区教室,咱俩还一唱一和把它轮番从垃圾桶里捡来又丢掉。”
      “……哦。”
      程溥阳神色极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你胳膊上的伤,都是他们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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