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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
柳云卿睁开眼时,第一反应是自己可能还在做梦。
不然怎么解释,眼前会挤满了穿着花花绿绿、戴着诡异头饰的陌生人?
五六个面孔陌生的女人围在床边,清一色穿着深紫色的繁复衣裙,袖口绣着暗金色的扭曲花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髻上插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形状奇特的金属饰物。为首的是个年纪稍长的妇人,脸颊圆润,嘴角挂着过分热情的笑容,眼睛眯成两条缝,正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眼神望着他。
柳云卿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这片荒诞的景象。他撑着床褥坐起身,腕间的锁链随着动作发出熟悉的“哗啦”声,提醒着他此刻并非梦境。
“你们……”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来做什么?”
那为首的妇人立刻笑得更灿烂了,上前半步,微微欠身,用一种刻意拖长了调子、仿佛要唱戏般的腔调说道:“王后醒了?恭喜王后,贺喜王后!这身子可好些了?老奴奉尊上之命,来为您量身裁衣,准备三日后的大婚吉服!”
屋子里静了一瞬。
柳云卿的脑子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敲了一下,嗡嗡作响。他盯着那妇人,目光缓慢地从她笑出褶子的脸,移到她身后那几个捧着各色布料、饰物、妆匣的侍女身上,再移回妇人脸上。
“你叫我什么?”他问,声音平稳得近乎诡异。
“王后呀!”妇人理所当然地答道,还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侍女们,仿佛在寻求认同,“您就是咱们的王后,尊上亲口说的,不会有错!”
柳云卿没再说话。他只是抬起左手,用指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锁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透过窗棂的、魔界特有的灰蒙蒙光线里,反射出一小片冰冷的银光。
就在这时,帷幔后传来一阵慌乱的窸窣声。紧接着,阿辰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从墨绿色的帷幔边缘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少年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还有一丝明显的不安。他看到柳云卿已经坐起身,正冷冷地看着那帮兴师动众的“裁缝”,犹豫了一下,还是磨磨蹭蹭地从帷幔后挪了出来,站到了床边稍微远一点的位置。
“仙、仙君……”阿辰小声唤道,声音有些发紧,“您醒了?那个……她们是……”
“我知道她们是来做什么的。”柳云卿打断他,目光终于从那些妇人身上移开,落在阿辰脸上,“刚才她说的,你听见了?”
阿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眼神飘忽,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好像又什么都知道了”的纠结模样。
柳云卿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向那为首的妇人,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刚才更冷了几分:“你再说一遍。三日后,什么?”
妇人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僵,似乎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劲。但她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喜气洋洋的模样,清了清嗓子,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回王后的话,是三日后,您与尊上的大婚之典呀!尊上说了,要办得隆重些,虽在魔界,但礼数一样不能少。您看这些料子,都是上好的魔界云丝锦,还有这些头面,是特意从……”
“我要和江桓成婚?”柳云卿再一次打断她,这次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荒谬的疑问。
“对呀!”妇人拍了一下手,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喜事,“尊上对您可真是上心,事事都亲自过问呢!连吉服的花纹,都吩咐要绣上您灵枢峰特有的‘寒月兰’纹样,说您喜欢清雅的……”
“滚。”
一个字,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怒意,只是平静地吐出来,却像一块冰扔进了沸水里,瞬间冻结了屋内所有嘈杂的“喜气”。
妇人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嘴巴还维持着半张的弧度,眼睛瞪得溜圆,似乎没听清,或者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身后的侍女们也面面相觑,捧着东西的手都有些不稳了。
柳云卿不再看她们。他掀开身上盖着的锦被——那被子也是仿灵枢峰的素色锦缎,只是此刻只觉得碍眼——挪到床沿,双脚踩在暖玉地板上。锁链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都给我滚出去。”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现在。”
妇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劝解,也许是搬出江桓的命令,但接触到柳云卿那双冰封般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太冷了,冷得让她觉得,再多说一个字,自己可能会真的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扔出去。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悻悻地、带着点狼狈地,朝柳云卿草草行了个礼,然后转身,对身后的侍女们使了个眼色。一行人捧着那些鲜艳的布料、闪亮的头面,像一群受了惊的鹌鹑,鱼贯退出了房间,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再触怒这位未来的“王后”。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妇人压低声音的抱怨和侍女们窸窸窣窣的议论。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柳云卿,站在床边,手腕上的锁链垂落在地,还有角落里,手足无措、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的阿辰。
柳云卿站了一会儿,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外面那个由江桓一手打造的、越来越荒谬的世界。然后,他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缓缓坐回了床沿,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
大婚?和江桓?
他的弟子?那个他亲手从灵枢峰后山捡回来,一点一点教他识字、辨药、炼丹、做人的孩子?
柳云卿闭上眼,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刺痛来对抗心底翻涌而上的、混杂着荒谬、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江桓到底想做什么?把他锁在这里,复刻他的房间,现在又要……和他成婚?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执念或报复了。这简直……疯了。
阿辰在墙角站了许久,见柳云卿只是闭着眼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玉雕,终于鼓起勇气,往前蹭了一小步。
“仙、仙君……”他小声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您……您别生气。江桓大人他……他可能就是……”
就是什么?阿辰自己也说不下去。他就是个被捡回来的小魔物,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是觉得,那位仙君看起来……很难过。不是愤怒,是比愤怒更深的一种难过,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碎掉了,却又强撑着不让碎片落下来。
柳云卿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
阿辰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又往前蹭了半步,距离床边更近了些。他想起江桓大人交代的,要“照看”好仙君,别让他伤着自己,也别让他……太难过。
可他现在,好像两样都没做到。
“仙君,”阿辰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点试探,“您……饿不饿?厨房今天做了新的点心,是、是桂花糕,闻着可香了,我偷偷看了一眼,白白软软的,上面还撒了金色的桂花……”
他试图用食物转移注意力,这是他有限的人生经验里,觉得最能安慰人的方式。以前在小镇上,要是哪个小伙伴难过了,给块糖或者半块饼,总能让人好受些。
柳云卿依旧没反应。
阿辰有点泄气,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他站在那儿,看着仙君苍白的侧脸,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还有那截被锁链束缚的、清瘦的手腕,心里那股堵堵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他不知道仙君和江桓大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江桓大人把仙君锁在这里,仙君不开心。江桓大人说要和仙君成婚,仙君更不开心了。
这和他听过的那些话本里的故事好像不太一样。话本里,两个人要成亲,不都是欢天喜地的吗?
屋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阿辰有点心慌。他不安地挪了挪脚,脚踝上那条细一些的链子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这声音似乎终于惊动了柳云卿。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没有聚焦,只是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空洞而疲惫。
“小孩儿。”他忽然开口,叫了少年。
阿辰一个激灵,立刻站直了:“在!”
“你今年多大了?”柳云卿问,声音很轻。
阿辰愣了一下,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十六?大概吧。镇上的老阿婆说,我被她捡到的时候,看起来像五六岁,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六岁。柳云卿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
比江桓拜入师门时,大了四岁。
他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落在阿辰那张还带着稚气、却因为魔界边缘的漂泊生活而显出一丝过早坚韧的脸上。少年眼神干净,带着未经世事的懵懂和好奇,还有一丝对当下处境的茫然不安。
很像。
不是容貌,是那种年纪、那种状态,很像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见到江桓时的样子。
柳云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自己门下,其实不止江桓一个徒弟。
他柳云卿,灵枢峰峰主,收徒向来随缘,重质不重量。数年来,正式拜入门下、列入门墙的弟子,拢共也就三个。
大徒弟林砚,是他游历东海时捡到的。那孩子当时不过十一二岁,奄奄一息地趴在海边礁石上,身边散落着破碎的船板,是个遭遇海难、侥幸存活的小渔夫。林砚性子木讷,不爱说话,但做事极其踏实,一根筋,认准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柳云卿看出他根骨尚可,心性质朴,便带回了灵枢峰。林砚最初也是这般,怯生生的,眼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和对陌生环境的戒备,只会埋头做事,闷声不响。是柳云卿一点一点教他认字,教他引气,教他辨认最基础的药材。林砚学得慢,但极其刻苦,常常为了记住一味药性,在药圃边一蹲就是一天。后来,他成了柳云卿最得力的助手,灵枢峰上下大小事务,多是他在打理。再后来,他修为到了瓶颈,主动要求下山历练,说是要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寻找突破的机缘。这一去,便是数十年,偶有传讯回来,也只是报个平安,说些见闻。柳云卿从不过多干涉,只道“随他去吧”。如今想来,林砚拜师时,也是将依赖当作了全部。只是那孩子天生性情使然,那份依赖化作了沉默的追随和勤恳的回报,从未逾越半分。
小徒弟苏棠,则是个完全相反的例子。那是柳云卿某次去凡人城池采购药材时,在街角撞见的。小家伙看起来也就十岁出头,瘦得像根豆芽菜,却抱着一本不知从哪个旧书摊淘来的、残缺不全的《百草初识》,正跟摊主为了两个铜板争得面红耳赤,小嘴叭叭的,引经据典,愣是把摊主说得哑口无言。柳云卿觉得有趣,便上前问了句:“你喜欢学这个?”苏棠眼睛一亮,抱着那本破书,用力点头:“喜欢!学了能认药,能治病,能赚钱!”理由直白又充满生命力。柳云卿见他虽出身贫寒,却眼神灵动,对草木有天生的敏锐,便也带回了山。苏棠活泼,话多,问题更多,整天像个尾巴似的跟在柳云卿身后,“师尊师尊”叫个不停,从“这株草为什么叶子是锯齿状”问到“炼丹时火候差一丝会怎么样”。他学得快,但也毛躁,经常闯祸,不是配错了药方差点炸了丹房,就是偷摘了沈暄和精心培育的灵花被追得满山跑。柳云卿没少头疼,罚他抄书、扫台阶、打理最难伺候的毒草圃。苏棠每次都哭丧着脸认罚,转头又活蹦乱跳,继续他的“探索”。后来,这孩子对毒术和偏门丹方产生了浓厚兴趣,整天钻在藏书阁的角落里研究那些落灰的典籍,说要“另辟蹊径”。柳云卿由着他,只叮嘱不可害人,不可急功近利。再后来,苏棠也下山了,说是要去寻访那些传说中的毒草和奇异丹方,信誓旦旦要创出震惊修真界的“棠氏丹法”。他传讯比林砚频繁得多,隔三差五就送来些稀奇古怪的“研究成果”,附带长篇大论的探索心得,字里行间都是蓬勃的朝气和不服输的劲头。
而江桓,是第二个。
拜入师门时,恰是十二岁。比林砚稍晚,在苏棠之前。
柳云卿还记得那天。灵枢峰后山的迷雾比平日更浓些,他例行巡查药圃时,在边缘一处不起眼的、长满了止血草的凹地里,发现了蜷缩在那里的孩子。
江桓当时昏迷着,脸色苍白如纸,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破损处沾着泥土和草屑。他身边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有手心紧紧攥着一截干枯的、不知名的草茎。
柳云卿将他带回峰内,探查之下,发现这孩子体内灵力微弱紊乱,魂魄似乎受过震荡,记忆一片空白。问他叫什么,从哪里来,一概不知,只是睁着一双茫然而温顺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灵枢峰不缺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但柳云卿看着他清秀的眉眼,看着他醒来后虽然惶惑却依旧努力保持的、近乎本能的礼节,看着他对自己递过去的温水小心翼翼接过、小声说“谢谢”的模样……终究没忍心将他送走。
罢了,灵枢峰多一张嘴吃饭,也不是什么大事。等他恢复了,或者想起什么,再做打算。
于是,江桓留了下来。
最初的日子,江桓很安静,安静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总是默默跟在柳云卿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柳云卿在药圃侍弄灵草,他就蹲在旁边看;柳云卿在丹房炼丹,他就守在门口,透过门缝盯着跳跃的炉火;柳云卿在书案前看书或记录,他就搬个小凳子坐在角落,自己拿着一本最基础的《药性歌诀》,一字一字地认。
他不像林砚那样木讷却踏实肯干,也不像苏棠那样活泼好动、问题不断。他就是安静地待着,眼神温顺,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观察和模仿。柳云卿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问为什么,也从不抱怨。做得不好,会抿着唇,眼神里流露出清晰的懊恼和自责,然后更加努力地去纠正。
柳云卿起初以为他只是性格内向,加上失忆带来的不安。于是便也由着他,偶尔指点一二,更多的是让他自己慢慢适应。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柳云卿仔细回想。
大概是江桓拜师半年后吧。那时他已经认全了大部分常用药材,记住了基础的行气法门,虽然修炼进度不算快,但胜在稳扎稳打,灵力也渐渐纯净平和起来。
有一天,柳云卿在丹房尝试炼制一种新的、药性较为猛烈的疗伤丹药,因为一味辅药的分量拿捏稍有偏差,丹炉内灵力骤然失衡,炉盖被冲开一道缝隙,灼热的气浪混合着未成形的药液喷溅而出!
事发突然,柳云卿虽及时护住自身,但离丹炉较近的桌案上,几卷他近日正在研读的、记载着某种罕见毒草特性的古籍手稿,眼看就要被药液污毁。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守在门口的江桓,像只受惊却反应极快的兔子,猛地冲了进来!他甚至没顾得上用灵力护体,直接用自己单薄的袖子,扑在了那几卷手稿上!
滚烫的药液溅在他的手臂和袖子上,立刻灼烧出几个骇人的水泡,布料发出“嗤嗤”的轻响,焦糊味弥漫开来。
柳云卿脸色骤变,一把将他拉开,迅速用灵力化去他手臂上残留的药性,取出伤药为他处理。伤口不算深,但面积不小,红肿起泡,看着触目惊心。
“胡闹!”柳云卿难得动了气,语气严厉,“几卷手稿而已,毁了便毁了,怎能以身犯险?!”
江桓疼得脸色发白,额头上渗出冷汗,却咬着嘴唇没吭声。直到柳云卿替他上好药,包扎妥当,他才抬起眼,那双总是温顺的眼睛里,此刻却有种异常的执着。
“那是师尊……很重要的东西。”他小声说,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发抖,“我看师尊……看了好几日。”
柳云卿一时语塞。那几卷手稿确实是他近期的心血,记载的毒草特性颇为罕见,他耗费了不少精力才整理出来。但他没想到,江桓会注意到,并且……如此在意。
“再重要,也比不上你自身安危。”柳云卿最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记住,任何时候,保护好自己,才是第一位。”
江桓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臂,又抬头看了看桌案上那几卷安然无恙的手稿,苍白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满足的神色。
那次之后,江桓似乎“活”了一些。他依旧安静,但不再只是被动地观察和模仿。他开始更主动地靠近柳云卿,更细心地留意柳云卿的喜好和习惯。
柳云卿炼丹久了,肩颈会有些酸涩,他不知从哪里学来了简单的按摩手法,虽然笨拙,却会趁柳云卿休息时,小心翼翼地问:“师尊,我帮您按按?”
柳云卿惯用的那方松烟墨快用完了,还没吩咐,江桓已经默默将新的墨锭磨好,放在砚台边,墨汁浓淡恰到好处。
柳云卿喜欢在午后,于灵枢峰后山的听松亭里,泡一壶清茶,看会儿书,或只是静坐观云。江桓总会提前将亭子擦拭干净,准备好茶具,然后安静地守在不远处,自己拿着一卷书看,或是练习控火诀,从不打扰,却又仿佛一直在那里。
这些细致入微的体贴,如同春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日常。柳云卿起初觉得这孩子懂事,心细,后来渐渐习惯了这份安静的陪伴和照顾。修仙之人,岁月悠长,身边能有这样一个知冷知热、沉静妥帖的弟子,似乎也不错。
他从未多想。
在他看来,江桓对他的亲近和依赖,与其他两个弟子并无本质不同。林砚是沉默的守护和勤恳的回报,苏棠是活泼的追随和新奇的探索,而江桓,或许只是性格使然,将那份失忆后对“唯一依靠”的信任和感激,化作了更细腻的体贴和照料。
都是师徒之情,舐犊之谊。
他倾囊相授,教江桓医术丹道,教他为人处世,看着他一点点褪去最初的惶惑,变得温润从容,修为稳步提升,在宗门内也渐渐有了“灵枢峰江师兄温雅谦和、医术精湛”的名声。他以为,自己教得很好,这个弟子会沿着这条道,平稳地走下去,或许将来能接掌灵枢峰,或许能另有一番造化。
他从未想过,那份依赖和体贴之下,可能滋生出别的、不该有的东西。
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份被他忽视或误解的“东西”,会发酵膨胀,变成锁链,变成囚笼,变成一场荒诞的、强加于他的“大婚”。
柳云卿靠在床柱上,抬手按住了眉心。
是他错了吗?
是他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吗?
他门下三个徒弟,拜师时年龄相仿,都是将依赖和崇拜当作全部情感的年纪。为何林砚和苏棠,最终都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将那份最初的孺慕之情,化作了独立的追求和各自的道途?
唯独江桓,看似最温顺,最体贴,最让人省心,却偏偏……
柳云卿忽然想起一些极其细微的、被他忽略的瞬间。
江桓十四岁那年,有次苏棠从山下回来,兴冲冲地给柳云卿带了一包据说是某个凡人国度宫廷特制的点心,花样精巧,甜而不腻。柳云卿尝了,觉得不错,随口夸了苏棠一句“有心了”。当时江桓也在场,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第二天,柳云卿的案头,多了一碟他自己做的、模样略显朴拙但味道清雅的茯苓糕。柳云卿没太在意,只当是弟子孝敬,吃了两口,也夸了句“不错”。江桓当时站在旁边,闻言,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嘴角弯起一个很小的、满足的弧度。
还有一次,柳云卿与沈暄和商议两峰合作培育一种新灵草的事宜,相谈甚欢,在百草峰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回来时,天色已晚,却见江桓独自站在灵枢峰的山门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单。见到他,江桓立刻迎上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像是松了一口气的神色,低声说:“师尊回来了,晚膳已经备好了,在炉上温着。”柳云卿当时只觉他懂事,并未多想。
更久远一些,江桓刚学会御剑不久,有一次练习时不小心从低空摔下来,扭伤了脚踝。柳云卿替他正骨敷药,难免有些肢体接触。少年当时疼得厉害,却咬着牙没哭,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额发被冷汗浸湿,眼神却一直追随着他,里面除了痛楚,似乎还有些别的、更复杂的东西。柳云卿只当他是害怕和依赖,温声安抚了几句,便让他好好休息。
如今串联起来,那些被他忽略的、或解读为“弟子对师尊的正常关切”的细节,忽然都有了另一重意味。
那不是简单的孺慕或依赖。
那是一种更专注、更排他、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占有的……注视。
而他,竟全然未觉。
或者说,他察觉到了那份特别的关注,却下意识地将其归因于江桓失忆后的不安、性格的内向细腻,以及对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和“唯一依靠”的格外重视。
他从未想过,那可能是少年情窦初开时,误把亲情当爱情,把对“唯一”的依赖和占有,当成了爱慕。
他以为,时间会冲淡这份过于浓烈的情感,随着江桓修为增长,见识拓宽,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和更多的人,自然会慢慢修正这种“错觉”。
他错了。
大错特错。
时间没有冲淡,反而让那份被误解、被忽视的情感,在沉默和压抑中悄然变质,发酵,最终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以如此极端和荒诞的方式,轰然炸开。
柳云卿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从骨髓里渗出来。
他该如何纠正?
当锁链已经扣上手腕,当囚笼已经筑成,当一场荒谬的“大婚”被单方面宣布?
他甚至不知道,现在的江桓,还是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温顺体贴的弟子。那身玄红的魔君袍服,那双眼底翻涌的偏执和占有,还有这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的囚禁与“安排”……都指向一个完全陌生的、让他感到心悸的存在。
阿辰还站在床边不远处,看着仙君闭着眼,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周身笼罩着一层近乎绝望的沉寂。少年心里那点堵堵的感觉,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难受。
他不太明白仙君到底在想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仙君很难过,非常难过。
他想起江桓大人有时候看仙君的眼神,很深,很沉,里面有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但绝对和话本里那种“欢天喜地”不一样。那更像……更像是镇子上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死死抱着他早已腐烂的、心爱的木雕,不许任何人靠近,眼神执拗得吓人。
阿辰不喜欢那种眼神。
他犹豫了又犹豫,脚尖在地上无意识地碾了碾,终于还是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点笨拙的安慰意味:
“仙君……您、您别难过了。要不……要不我给您讲个故事吧?我在小镇上听来的,可好笑了,是说一个魔物想学人钓鱼,结果把自己尾巴挂鱼钩上的事儿……”
柳云卿没有回应。
阿辰也不气馁,自顾自地开始讲,声音清亮,努力想让语调变得活泼些。他讲得磕磕巴巴,有些细节记不清了就自己胡乱编造,讲到自以为好笑的地方,还会自己先“嘿嘿”笑两声,试图带动气氛。
少年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鲜活的生命力,和这间仿造的、冰冷的囚室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注入了一丝……生气。
柳云卿依旧闭着眼,但紧锁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他听着阿辰的声音。
那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有些地方因为紧张或忘词而稍显滞涩,却努力保持着一种向上的、试图驱散阴霾的劲头。
很像。
很像很久以前,江桓刚刚学会一个复杂丹诀,或成功炼制出一炉品质不错的丹药后,带着点小小的雀跃和期待,向他汇报时的声音。那时江桓的眼神是亮的,声音里带着努力压抑却仍透出来的欢喜,干净,纯粹。
不是现在这样。
不是现在这样,隔着锁链,隔着囚笼,隔着那身沉重的玄红衣袍和眼底深沉的执念,变得陌生而令人窒息。
柳云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教育方式……或许真的有错。
他太专注于传授技艺,引导道途,却忽略了弟子内心更细微的情感变化。他以为“顺其自然”便是最好的引导,却忘了有些东西,若不在萌芽时加以疏导,任其悄然生长,最终可能长成参天巨树,盘根错节,再难撼动。
尤其是对江桓这样,心思细腻、情感内敛、又因失忆而将对“唯一”的依赖放大到极致的孩子。
他失职了。
作为一个师尊,他失职了。
可如今,错误已然铸成。锁链加身,囚笼深筑,一场荒谬的婚礼近在眼前。
他该如何破局?
联系沈暄和的念头再次浮现,却比之前更加渺茫。他连这房间都出不去,灵力全无,锁链加身,如何传递消息?那利用锁链吞噬灵力时产生的细微涟漪推送草木灵气的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
或许……可以从阿辰身上着手?
这个念头突兀地跳了出来。
这个少年,是江桓带回来的“看守”,心思单纯,对自己似乎并无恶意,甚至有些笨拙的同情和关心。他的声音,还保留着那种属于少年的、未被彻底浸染的鲜活。
最重要的是,他脚上也有锁链,虽然细一些,但或许……他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走动?或许,他能接触到这处囚笼之外的一点点信息?
柳云卿缓缓睁开眼。
阿辰的故事正讲到那魔物好不容易把尾巴从鱼钩上解下来,却一不小心又滑进了河里,呛了好几口水,正在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魔物扑腾的滑稽样子,自己讲得眉飞色舞,差点忘了仙君根本没在听。
看到柳云卿睁眼,阿辰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兴奋的表情瞬间收敛,变回了之前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仙君……您、您醒了?”他小声问。
柳云卿看着他,目光平静,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拒人千里,只是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审视。
“小孩儿,”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你脚上的链子,能让你走多远?”
阿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踝上那条细银链,又抬头看了看柳云卿,有些茫然地回答:“就……就到门口啊。江桓大人说了,我不能出这个院子。平时就在这屋里,还有外面那个小回廊走走,再远就不行了。”
院子?小回廊?
柳云卿的心微微一动。至少,阿辰的活动范围比他大,能接触到这房间之外的、有限的空间。
“外面……是什么样的?”他问,语气听起来只是随意的好奇。
阿辰想了想,描述道:“就是个挺小的院子,铺着黑石板,墙角长着些暗紫色的、叶子很厚的草,不开花,没什么好看的。院子一边是这屋子,另一边是厨房和一间小厢房,我住那里。还有个小小的回廊,连着院门,不过院门总是关着的,外面好像有……有东西守着,我没敢靠近看过。”
信息有限,但至少知道这里并非完全与世隔绝,有院子,有院门,外面可能有守卫。
“你平时……都做些什么?”柳云卿继续问,状似闲聊。
“就……打扫一下院子,有时候去厨房帮帮忙,看看火,然后就是待在这里,注意您这边的动静。”阿辰老老实实地回答,“江桓大人不让我乱跑,也不让我跟外面的人多说话。”
柳云卿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不能操之过急,以免引起阿辰的警觉,或者……被江桓察觉。
他看着阿辰那双干净的眼睛,里面只有单纯的叙述,没有隐瞒或算计。这个少年,或许真的是个突破口,一个微小却可能存在的变数。
但前提是,他必须赢得阿辰更多的信任,或者……至少让他继续保持这份单纯的同情和善意。
“你的故事,”柳云卿忽然说,声音温和了些许,“讲得不错。”
阿辰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脸上迅速漫上一点受宠若惊的红晕,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真、真的吗?我都是瞎讲的,有些地方都忘了……”
“没关系,”柳云卿看着他,唇角甚至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却让阿辰看得呆了呆,“下次,可以再讲些别的。”
阿辰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有点傻气的笑容:“好!我还会讲好多呢!有魔物学人写字把自己的爪子弄满墨汁的,还有魔物想偷鸟蛋结果被母鸟追着啄秃了头的……”
他看着仙君似乎没那么难过了,心里也跟着轻松了些。虽然仙君还是被锁着,虽然三日后那场奇怪的“大婚”像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但至少此刻,仙君愿意听他说话了。
这算是个好的开始吧?阿辰想。
柳云卿重新靠回床柱,闭上了眼,仿佛又陷入了疲惫的休憩。
但这一次,他的思绪不再是一片冰冷的绝望或愤怒。
他在思考。
思考如何利用阿辰这个“变量”。
思考如何在这绝境中,寻找到哪怕一丝微弱的破绽。
思考如何……纠正这个由他当年的“疏忽”所酿成的、荒谬而可怖的错误。
窗外,魔界那永恒灰蒙的天光,似乎又暗沉了几分。
夜色,快要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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