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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旱逢甘霖
在这七天里,郭茹兰一个人带着孩子,静静的呆在偏房里没有过问顾猛任何事。等到两人再碰面的时候,顾猛已经和村角的王寡妇看对了眼,他俩不仅搞在了一起,顾猛还给人领回家中,两人一起滚到了床上。
郭茹兰看着床上的一对男女沉默片刻,回到偏房将孩子放下后,再次进屋,举着凳子就冲着床上的狗男女砸去。但郭茹兰才刚生产完不久,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就算换做平时,她也是打不过这个男人的,更何况这个时候的她身子还那么虚弱。
这场羸弱的反抗很快就以失败告终,郭茹兰没砸出去的凳子落在了她自己身上,换来了成亲两年后的第一顿毒打。寡妇躲在顾猛背后被吓得嘤嘤哭泣,而郭茹兰就算身上被打得浑身淤青,也硬是没有吭声,没有当着顾猛的面掉一滴眼泪。
她最后被顾猛提着衣领子拖到门外扔了出去,郭茹兰只是理了理衣裳,回了偏房把孩子抱起来喂奶。豆大的泪水砸在孩子脸上,只可惜,那时的顾不惊并不明白什么是泪水。痛苦且无助的泪水是苦的,落在脸上冰凉绝望,他在郭茹兰怀里咯咯笑着,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孩。
按理来说,郭茹兰应该跑的,跑回家去找家里人来帮忙,来给她撑腰,她家中爹娘尚在,兄长也是极疼她的,只要她开口,定是会向着她的,帮她跟顾猛和离了。可她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她想跑出这个村子,村里人就会跟顾猛通风报信把她抓回去。她也想过托人带信去自己家,但没有人愿意帮助她。
郭茹兰想抱着孩子走,可还没出这个家的门,就被顾猛抓着头发给拖了回来,顾猛指着她怀里的孩子说:“再跑,就把这个孩子给弄死。”
郭茹兰不敢赌,她不敢赌顾猛会不会对他的亲生骨肉下手。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有的,她可以将孩子先放在这个家中,然后她跑回娘家去找人来帮自己,再回来把孩子给带走。可顾猛已经放下狠话了,她怕自己一走,孩子真的会被顾猛给弄死,她赌不起。
小小的孩童用小小的手将娘亲的手指握住,告诉她,等自己长大就好了,“娘,等我长大了,一切都会好的,我会带你逃出去的。”
娘就每天背着顾不惊,将他带在身边一起在田里干活,一点也不敢放他一个人在家里和顾猛呆着。顾猛整日酗酒,和那个寡妇在家里厮混着,就等着娘来赚钱养活他们。娘好不容易藏了几块铜板,这可是她要存起来供顾不惊去学堂的钱,也被他找出来拿去嚯嚯了。
小时候,顾不惊是威胁娘的一个筹码。他本来以为长大了就好,长大了,自己就可以保护娘了。
可是长大了,娘却成为了威胁自己的筹码。
没有钱去学堂,每次卖菜赚的钱还得如数上交,要是顾猛觉得这钱少了不对,还会将郭茹兰的衣裳全部脱掉,看看是不是藏在哪里了。这对于郭茹兰来说,简直就是赤衤果衤果的羞辱。
娘只能将钱偷偷地藏在顾不惊身上,她知道,顾猛没这个脑子,想不到钱会在一个孩子身上藏着的。只有这样,才能存一点钱,只有这样,终有一天他们娘儿俩才能熬出头,才能逃出去。
顾猛喝了些酒回来了,这天并没有卖出去菜,他来找郭茹兰要钱,说是要出去买酒喝,郭茹兰回他说:“没钱。”
他当时就拳打脚踢的冲着郭茹兰打了去,说没钱还要她留在这个家里干什么,她能做什么?顾不惊挡在娘的身前,帮她承受分担着这些如雨点落下的拳脚。
可正是因为顾不惊来帮娘挡了这些拳脚,他打得更起劲了,“好你个小兔崽子,你还帮她挡是吧。你以为老子不打你?老子连你一起打。”
娘把顾不惊抱在怀里,背过身去,她如顾猛希望的那般流下了眼泪,安抚着怀里的孩子,“不怕,不怕。”
顾不惊不怕,他只是怕娘害怕。
娘的身子不好,被顾猛折腾得伤了根本,下地干活没一会就干不了了,只能坐在旁边休息。顾猛之所以不打顾不惊,就是因为他能干活,干得也多。
顾不惊也反抗过,可顾猛不打他,就打娘来威胁他,告诉他要是不听话就把娘给打死。
六岁那年,顾不惊蹑手蹑脚地走进主屋,看着床上睡得像死猪一样的男人,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他举起了手中的砖头,他想,只要把他砸死,这样的日子就会结束,娘就会自由吧。
可那个寡妇却不知道为什么醒了,睁开眼就看见顾不惊手上高举着的砖头,她用力地将睡死的顾猛摇醒,说有人要杀她。
她以为,顾不惊是冲着她来的,可顾不惊想砸死的,只有顾猛这个烂人。
顾猛当时就给了他一耳光,把他手上的砖头夺走,砸向了闻声而来的娘肩膀,娘被砸得摔倒在地,肩膀坏了,一时爬不起来,还被顾猛按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肩膀受伤后,娘修养了好长时间才能勉强搭上力,可却再也挑不起什么重物了。
顾不惊终于知道什么是害怕了,顾不惊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九岁那年,娘终于存到钱了,碎银放在身上并不方便,就去找了和自己交好的婶子换了钱票,放在顾不惊身上藏好了。婶子知道她家里的情况,答应她,咬死了也不会说出去。
娘终于找到机会了,她终于可以带着顾不惊逃出这个炼狱了。
可上天并没有眷顾他们,寡妇几句话就惹得顾猛大发脾气,她说顾猛太穷了,连好看的胭脂都不能买给自己。她这话当着村里人说,让顾猛觉得特别没有面子,为了找回他男人的面子,他回来就冲着娘挥着拳头过来了。
他这次没有喝酒,整个人格外清醒,却也一点没有手下留情。顾不惊想冲上去把这个男人掀翻,娘拼死爬到门边将门抵住,用口型告诉他,“回去。”
他打得很重,娘吐血了。
顾不惊看着躺在床上的娘,他想用怀里藏着的钱票去给娘找大夫,让大夫来救救她。可娘硬是将他拉住了,告诉他不能动这个钱票,自己没事,不需要什么大夫。
可娘躺在床上气息奄奄,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全是气音。顾不惊能感觉出来,如果自己再不去找大夫,娘真的会死。
钱可以再赚回来,可他的娘只有郭茹兰,这有这一个,他不能没有娘。
他去求过顾猛,让他去给娘找大夫来,但顾猛蠕动着肥胖的身躯,呼吸声呼哧呼哧的说:“死了就死了呗,放后面埋了,老子说不定还能给她搞个草席。”说完还用那肥手去摸了一把寡妇的脸。
他也去找过村里的大夫,说以后一定会还钱的,可大夫说了,没有诊金就不出诊,这是原则问题。
顾不惊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摸了摸娘放在他怀里的钱票,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把大夫请来。
但娘却突然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让顾不惊扶了自己一把,而后下床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突然就好了。她带着顾不惊,趁着顾猛睡得正熟,趁着整个村子都睡着了,他们跑出了这个村子,逃离了这个炼狱。
他们就这样不知疲惫地跑了很远很远,郭茹兰也不知道要带着顾不惊去哪里,她太久没有出过村子,已经忘记了外面的路要怎么走。她只知道要一直往前跑,一直跑,直到看不见这个村子为止,要跑到一个顾猛找不到他们的地方为止。
娘的手是那么的有力,拉着他,借着稀疏的月色,在荒野上狂奔。她好像不知疲倦,不会累那般,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牵着顾不惊,他们一直在跑,没敢停下脚步。
他们什么也没带,什么也带不走,那个家里,好像也没有什么是属于他们的。能带走的,只有顾不惊一直藏在怀里的钱票。
顾不惊以为,他们娘俩终于获得了自由。
这就是娘一直想要的自由,如今,她终于得偿所愿了。那,自己是不是就会迎来幸福了呢?只有自己和娘,没有顾猛,没有王寡妇,没有酒味,娘再也不会挨打挨骂。娘是不是能有新衣穿了,她再也不用穿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满是补丁的旧衣。
顾不惊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需要。
他只要娘好好的,只要娘开心,只要娘不会再挨打,不再掉眼泪就好。
但娘说,她跑不动了,她说:“不惊,娘好累啊,娘实在是太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她让顾不惊把怀里的银票放好了,不要轻易拿出来,一直往前走,会有一个小镇,到那里去就好了。“不惊,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是娘不好,娘没有给你一个好的家,没有给你找到一个好的爹。”
顾不惊当时还没有明白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也没多想娘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真的以为娘只是累了,毕竟他们实在是跑得太远太远了。
但这一觉睡去,娘却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顾不惊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什么是死亡。原来,这不过是一场出人意料的回光返照,是一个娘亲对孩子的爱,支撑着她走到了这里。
她至死,都只想带着顾不惊离开那个家,离开那个村子。
顾不惊摇了摇娘的手臂,他说:“娘,太阳出来了,该起来了。”
但娘的面色发白,白得不成人样,不管顾不惊怎么叫娘,她也不会睁开眼了,她已经死了。
他昨晚就这样躺在娘的怀里入睡,娘的怀里还残留一些余温。现在他才觉得,原来娘的手那么冷,脸也是冷的,苍白的。太阳升起,温煦之下才能感觉到一丝温暖,可娘还是冷冰冰的。
顾不惊知道,人死了,是要埋起来的,埋进土里,藏在地里。
他小小的身躯拖着瘦瘦的娘,在周围找到了一张破烂的草席,把娘放在上面拖着走。
他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片花海。
他也不知道娘到底喜欢什么,因为娘什么也不敢喜欢,一旦表露出星点喜欢,就会被顾猛毁掉。
但娘应该是喜欢花的,因为每次他们卖菜回去,娘看见路边的小花都是笑着的。
他开始用手在地上挖坑,但是他挖了好久,指尖都被磨破皮了,出血了,眼前这个坑还是小小的,浅浅的,不能将这个瘦弱的女人藏起来。
血渗进土里,显得泥土都血淋淋的。
路过的大叔看这孩子着实可怜,扔了一把铲子给他,让他快点把人埋了,在这里放久了会招晦气。
顾不惊很用力的挖,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大坑的旁边还有一处凹陷,和大坑紧紧地挨着。这个坑实在是太大了,顾不惊差点没有爬上去。
随后借着草席,慢慢地让娘滑下来,再把草席垫在她的身下,帮他把头发整理了一下,将脸上的污渍也细细擦拭干净。娘以前,应该是一个很爱美的人吧,只是顾猛亲手将这样一个貌美的女子给摧毁了。
顾不惊想,他要用泥土把娘藏起来,藏好了,谁也找不到。这样,顾猛就再也不会找到娘了。
可是,娘真的自由了吗?
好像并没有,她被泥土封住了身子,她被困在泥土之下,她哪里也去不了了。
……
孟景春听他说完后瞬间想扇自己一巴掌,就不该问的,也不该让他说。自己到底怎么想的,竟然想让顾不惊说出自己的儿时趣事,结果往事重提,平白惹人伤心。
如果自己真的想了解他,也不应该通过这些事去了解呀。这可是别人的伤心事,断然不能让人撕了伤疤来说话。
他只是觉得,自己对顾不惊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细细数来简直就是少得可怜。他不知道顾不惊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或许他没什么喜欢的,也没什么想要的。吃食不甚在意,身外之物更是可有可无,视若无睹。
孟景春探身向前,指尖拭去顾不惊滑落脸颊的一滴泪水。这段沉痛的往事说完后,那盛在眼眶中的泪水最后还是夺眶而出,滑落下来。顾不惊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件很久没有提及过的往事,竟然会让自己落泪。
他好像,有些想娘了。
孟景春很早之前就想问他了,为什么登仙之后,你还是会落泪。成仙之人不是一向感情淡漠,鲜少有泪吗?若是泪落,那也是悲悯世人,普度众生。
神仙,是不会轻易落泪的,这是一种脆弱的感情。
他垂眸看向指尖的还未消逝的水痕,心里也不好受,沉重得像有什么捏住了胸腔中那颗跳动的心,让他呼吸有些困难。他轻言道:“仙,也会落泪吗?”
这个问题对于顾不惊来说并不难回答,他本就是白玉京上一个特殊的存在,从上山到雷劫,羽化到登仙,每一步都好像有人将他推着走,而他也只能走上这条路,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虽已修成仙躯,心却仍困凡尘。”他得到了顾不惊的回答,虽然并不懂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明白,像顾不惊这样羽化登仙的人,又有什么能困他于凡尘之中。
和顾不惊相处时间长久了,孟景春觉得,一句对不起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启齿。自从上次跟他道过谢后,他觉得,有些话并不像他想的那么难说出口。而且,如果不是自己提起,说想听他说自己的儿时趣事,那顾不惊也不会自揭伤疤,也不会惹得人伤心落泪。
他没有一丝犹豫,对着顾不惊诚恳地说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故事,不然我就不会问了。我以为,你只是不想说。”
“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不是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你,而是真实的你,没有任何隐瞒的你。”
“没事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顾不惊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水渍,勾起嘴角对他笑了笑,表示这真的没什么,“你想了解我,我很开心,这真的很好。”
孟景春是真的把顾不惊当朋友了,在这白玉京上唯一的朋友。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让他跟自己一起回家。如果可以下山的话,他一定会带他一起回去的。
“等我下山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家吗?”
顾不惊觉得,眼角的水渍好像越来越多了,不管怎么擦,那处都是湿润的。就算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就算他什么也不记得,就算那段记忆被天道弥散,他还是会带他回家。和那个小小的孩童说的话一模一样,“你跟我回家吧,我爹娘人很好的,他们一定会很开心你的到来的。”
小小的孩童和眼前的少年身影重叠在了一起,不过,那终究是一段太过于遥远的记忆,而此刻,他就在眼前。
顾不惊没敢看向孟景春,宽大的袖口将整张脸给挡住,声音瓮瓮地从后面传来:“好。”
一直纠缠在顾不惊心上的结此时终于解开了,就算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重要了。不管怎样,他都是孟景春,他都是小春,都是那个绊住他脚步,困他于红尘的人。他只要他,只要这个人,其他什么对他来说都是浮云。
对于顾不惊来说,这句话比起任何诉颂情意之话,都来得更为汹涌。
他站在干涸之地,久等雨落,他并不贪心,只要一滴雨落,便可将此地滋润。可孟景春给了他一场滋润万物的春雨,让干涸之地也能生机勃勃,生意盎然。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有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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