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沉溺

　　肖像画的最后阶段，在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氛围中推进。

　　江星夜开始处理面部最精细的细节——眼神的光，唇角的纹路，皮肤下微妙的血色与阴影。这需要极近的距离和心无旁骛的专注。

　　陆沉坐在光影里，配合地保持着姿势。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窗外，或者虚空的某处，但偶尔，会不经意地扫过江星夜。

　　他能看到青年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他因为屏息凝神而轻颤的睫毛，看到他蘸取颜料时纤细手指稳定的弧度。那种纯粹的、沉浸在创作中的状态，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庄严感。

　　江星夜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画布和眼前这张脸。他不再去想那些猜疑、禁锢、妥协或是反叛。此刻，他只是一个画家，而陆沉，是他需要倾尽所有技艺去描绘的对象。

　　他调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颜色，去表现陆沉眼底那片深沉的黑暗。那不是纯粹的黑，里面混合了深褐、群青，甚至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如同被冰封的暗红。他一层层薄涂，让色彩在画布上沉淀、交融，营造出那种深不见底、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故事的感觉。

　　当他开始描绘陆沉左边眉梢那道极浅的疤痕时，他的笔触变得异常轻柔。那不是瑕疵，那是岁月的印记，是经历的证明。他用极细的笔，蘸取几乎透明的颜料，小心地渲染，让那道疤痕自然地融入皮肤的肌理，成为这张脸上独一无二的特征。

　　最后，是嘴唇。

　　陆沉的唇很薄，总是习惯性地紧抿着，勾勒出冷硬而疏离的线条。但江星夜注意到，在他偶尔放松，或者……像那晚在便利店，看着窗外沉默时，那唇角会有一丝极其微妙的、向下弯曲的弧度，不是不悦，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疲惫。

　　他试图捕捉那一瞬间的感觉。

　　他调和了赭石、土红和一点点白色，不是鲜艳的颜色，却带着生命的质感。他小心地运笔，描绘出唇形的同时，在唇角处留下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向下收敛的微妙弧度。

　　就是这一点点改变，整幅肖像的气质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它不再仅仅是一张完美却冰冷的脸。那眼神深处仿佛有了流动的暗涌，那眉梢的疤痕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过去，而那唇角的细微弧度，则泄露了一丝被深深掩藏的、属于“人”的疲惫与温度。

　　画中的陆沉，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强大的存在，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有伤痕、有重量、有隐秘情绪的、活生生的人。

　　当江星夜落下最后一笔，放下调色盘，后退几步审视整幅画时，他自己也怔住了。

　　画布上的人，熟悉又陌生。

　　他画出了他所看到的，不仅仅是陆沉愿意展示给外界的样子，还有那些他无意中捕捉到的、隐藏在冰冷面具下的裂痕与微光。

　　这超出了“临摹”的范畴，这是一次深刻的“解读”和“重塑”。

　　陆沉似乎也察觉到了画作的完成，他站起身，走了过来。

　　当他站在画布前，看到画中那个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的“自己”时，他的脚步顿住了。

　　画室里一片死寂。

　　江星夜有些紧张地站在一旁，等待着陆沉的评价。他会喜欢吗？还是会觉得被冒犯？

　　陆沉久久地凝视着画中的自己，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每一寸色彩都剖析开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收缩的瞳孔，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里，被江星夜捕捉到的、他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的黑暗与暗涌。

　　他看到了眉梢那道他早已习惯忽略的疤痕，被如此细致而珍重地描绘。

　　他看到了唇角那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泄露疲惫的弧度。

　　这幅画，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将他从里到外，照得无所遁形。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些奉承者笔下光辉万丈的影帝，也不是对手眼中冷酷无情的资本家。

　　这是江星夜眼中的他。

　　一个剥去了所有光环与伪装，有着创伤、孤独和脆弱，却依然带着某种顽固生命力的……真实的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攫住了陆沉。不是愤怒，不是被冒犯，而是一种……被彻底“看见”的战栗。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极其复杂地看向身旁有些不安的江星夜。

　　青年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画布上的色彩，也倒映着他此刻难以解读的神情。

　　“这就是你看到的我？”陆沉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张力。

　　江星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迎上陆沉的目光，鼓起勇气，轻轻点了点头：

　　“是。”

　　一个字，轻而坚定。

　　陆沉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朝向画，而是猛地攫住了江星夜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他将他拉近，两人之间只剩下咫尺之遥，呼吸可闻。

　　“江星夜，”陆沉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里带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危险的情绪，“你知不知道，看得太清楚，有时候……会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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