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誓

　　议会的例行远程会议结束时已是午夜，泰德抬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瞥了眼桌旁的时钟——凌晨一点。今天关于税收政策的讨论时间拖得略长，那群天使寸步不让，就像无聊的神话故事中讲述的一样，以默莱尔家为首的恶魔竭尽所能地反对天使们。倒也不是出于什么宿怨，只是最近默莱尔家的一处货运通道被瑟奇家截断，双方都看对面不爽罢了。
　　现在这个时间格雷莎大抵已经睡下，泰德推门而出，离开会议室——他有时候对于房间的功能划分过于严苛，即使是在自己的府邸，他也绝不会在书房开会，就算这只是个远程会议。
　　他原想前往书房进行今天未竟的工作，却在经过走廊时猛地停住了脚步。借着壁灯微弱的光晕，他看到了一抹极其意外、甚至堪称违和的身影。
　　格雷莎穿着丝质睡袍，并非她平日喜爱的、带有精致绣样的款式，而是一件异常简洁的纯色长袍。她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周围没有仆人——大部分侍从想必早已遵照严格的作息去休息了。她没有看书，也没有做任何事，只是怀里抱着一个软垫，安静地望着窗外。
　　窗外，下界罕见的双月交汇奇景正在上演，一银一紫两轮硕大的月轮紧紧依偎，清辉交叠，将夜空渲染出一种梦幻而非现实的光泽，投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这景象太不“格雷莎”了。她通常会在自己的小客厅或卧室，而不是像这样半路堵在走廊里。
　　泰德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开口，某种直觉让他选择了沉默。
　　格雷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但她没有回头，只是目光依旧流连于窗外，然后极其轻微地对他招了招手。
　　泰德犹豫了。他的日程表里绝对没有“在走廊窗台看月亮”这一项。冗长的会议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书房里还有亟待处理的公务。但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他伸手揽住妻子的腰，将在这里不知待了多久、体温偏凉的格雷莎带入怀中。
　　双月的光辉静谧而盛大。
　　“像不像……”格雷莎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罕见的、不确定的犹豫，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宁静，“……两块巨大的、粘在一起的糖果？”
　　泰德：“……”
　　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比喻。以他对格雷莎的了解，他预期的大概是关于双星交汇引发的星象魔力潮汐的评论，或者月相变化对魔植培育的影响分析，最不济也是对其象征意义的某种政治隐喻。
　　他转过头，看向妻子。月光巧妙地柔和了她平日里过于分明、时常显得冷硬的线条，此刻的她看起来……比平时放松许多，甚至流露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稚拙。他的发丝垂下，落在格雷莎的头顶，属于他们的颜色纠缠在一起。
　　他再次看向那双月，努力尝试透过她提供的奇异滤镜去观察。
　　“……糖霜过多的那种。”他最终干巴巴地评价道，试图跟上她跳跃的、不合逻辑的思维。
　　格雷莎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眼睛，嘴角有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会甜到发腻。”
　　“而且毫无营养价值。”泰德下意识地补充道，语气是他谈论公务时惯有的客观冷静，但用在此情此景，谈论两颗“糖果月亮”，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诞的幽默感。
　　格雷莎极轻地笑了一下，更像是一声微弱的气音。
　　然后又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为了思考政事或权衡利弊，只是纯粹地在……发呆。共享一片月光，无需言语。
　　过了一会儿，格雷莎向后靠了靠，将整个人埋在泰德的怀中：“我小时候……以为月亮是精灵的船。”
　　这几乎是梦呓般的分享了。来自她极少提及的、早已被责任、礼仪和家族使命所覆盖的童年深处。
　　泰德没有笑她。他只是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记忆中搜寻同样遥远的碎片，然后说：“我小时候以为，它们是天上的两个监视法球。”
　　这就是他们的区别。一个在重压之下，似乎还偷偷保留了一丝属于童话的微弱想象；而另一个，则从一开始就陷入了阴谋论和权力的视角。
　　但在此刻，这区别似乎并不重要，反而奇特地交融在这片月光下。
　　格雷莎似乎因为这个过于现实的比喻而感到一丝奇异的安慰：“那它们现在在监视什么？”
　　“监视两个不好好睡觉、在走廊里讨论糖果和监视法球的人。”泰德一本正经地回答，仿佛在陈述一个经过严密推理的事实。
　　这次，格雷莎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是真的笑了，虽然依旧无声。
　　又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睫毛垂下，是真的困了。她放下软垫，离开泰德的怀抱，准备回房。离开前，她踮起脚，嘴唇轻轻擦过泰德的侧脸——那甚至不能称作一个亲吻。
　　“晚安，‘监视法球’。”她低声说，然后若无其事地、恢复了些许平日仪态地沿着走廊走开了。
　　泰德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然后，他再次望向窗外那两块“粘在一起的巨大糖果”。银紫交融的光辉依旧静谧地流淌。
　　他最终没有去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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