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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
踩点的人说,这个村子地势很低,被河谷包围,附近的山上长着很多淡紫色的铜草花,象征着丰富的铜矿储备。这些不稀奇,引起小花注意的是,村子里一直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的是沿着村子的“v”型河谷往后山走,不久就会进入广袤的原始森林,深处有一座巨大的神女雕像,如果被神女选中,就会被接到山里面的宫殿吃吃喝喝,欣赏宝物。
“大体是这个意思。”小花道,“村里的人口音太重了,又没有什么靠谱的文字记录。”
我摇头:“听起来是无稽之谈,水边的村寨常有这种传闻,透过蒸腾的雾气,山石凹凸的轮廓很像宫殿,巨大的树木则像是神的形象。”
“至于宝物的传说,我一次可以说出八百个,王母有蟠桃,黑熊精有袈裟。”我问他,“所以真的有人见过吗?”
“没有。”小花道,“村里人害怕进山,在他们看来,那座山吃人。”
“吃人?”
闷油瓶淡淡道:“环境凶险。”
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们旁边。
民俗传说大多与自然环境相对应,黑瞎子点头道:“对,山里有很多天然坑洞,经常起雾,人一旦看不清掉进去,就像被大山吃掉了。”
他用手摆出食人花造型,啪嗒一下子合拢,做了个往下咽的动作,笑嘻嘻道:“怎么样,是不是一听就很适合我们盲人。”
小花白了他一眼。
小花接着道:“很多很多坑,那些坑很危险,大的直径有五六米,小的连狗都钻进不去,都非常深,内部曲折狭窄,村里人知道的就有上百个。八十年代国家派人勘察过,说最深的可能有几百米,这种深度,没有任何工具能进到最底,无人机会坠机,下面的空气不畅,要是不小心卡进去,只能等死。”
据他的说法,村里人对这些坑很忌讳,他们把坑叫做鬼开口,是山神阻挡人类靠近的一种警告。
几乎每年都有人因为不慎踩到坑穴,轻则骨折,重则丧命。
最可怕的是,这些坑的位置好像一直在改变,前人的经验几乎没用。
到这里我还是没什么感觉,这些听起来很玄幻,其实是喀斯特地貌形成的溶洞,这种山福建也有很多。
南方的山植被茂盛,蕨类植物疯长,地上铺满树枝落叶,苔藓每个月都在改变模样,这些坑想必非常隐蔽,所以村民一直记错位置。
我打断他,道:“有探险队进去过吗?”
国内的好处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就少有真正的禁地,特别是近几年,噱头一起,旅游的人恨不得把整座山踏平。
大型的地表建筑物也很难逃过卫星地图的法眼。
“偶尔有探洞的人,这一代属于矿区,要□□,设备专业,手续也不好搞,进过的人不多,我联系过,没什么独特发现。”
我看了看我们乘坐的这辆考斯特,估计这又是小花的手段之一,这种事他特别有办法。
我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
小花道:“当地的县志收录了很多族谱和民间故事,虽然没有神女和宫殿的记录,但是多次提到山中有恶鬼出没。
其中有一个故事,说的是宋朝时期,有一个姓丁的猎户误入后山,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大家都以为他掉进石洞死了,没想到又回来了,说在山里见到了恶鬼,头生双角,面目赤红,在深夜成群赤足而行,擅长凿石作画,他看到恶鬼们围在一起跳舞,这人回来不久就疯了,胡言乱语,七窍流血,接着浑身溃烂,死了。”
“前面几起声称见过恶鬼的村民,也都或疯或死,恶鬼曾经是当地最可怕的传说。但有趣的是,自明开始,再也没有发现恶鬼的记载,反而神女会邀请做客的传闻占了主流。”
我一下子就知道了小花的意思,神女和宫殿乍听之下与我们的调查关系不大,恶鬼的故事才是引起他兴趣的地方,陆陆续续出现的恶鬼,明朝初期,时间点能对上。
我问小花:“证据呢?传说故事和县志,不够让你做最终判断。”
小花用知己莫若你的目光看向我,打开手机相册,给我看了一张图。
那是一块长满青苔的石板,隐约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图腾,石板缺了一个角,但那图案太有特点了,我一下子认了出来,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是玄鸟,跟我在壁画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好家伙,我才发现我把顺序错了,小花不可能在几天内筛选几个省的民俗,肯定是先看到了石板,才开始着手调查这里,所以知道的这么详细,差点让他装逼成功了。
这块石板是镇上收旧物的人拿出来的,一眼开门,说是村民在河道里捡的,因为找不到来历,一直也没卖掉。
这些二道贩子就是全国古墓活地图,哪里出什么年代的东西,他们比村民都清楚。
胖子也有点兴奋:“山里有东西啊,商周时期的,像个大陵。”
他道:“天真你快猜猜,发挥想象力。”
我也明白了,我们这一行都很擅长解码民间故事,这么说山里可能是有一座大型古迹,所谓的神女像,指的是陵墓地表的祭祀区遗迹,恶鬼是用来镇墓的某些机关秘术,大墓藏在地底,在降水多的年代,文物被冲了出来,被村民捡到,就有了山里有宫殿的传说,石板被卖到文物贩子手里,情报最后又归集到了解家,完美闭环了。
难道在北京搞人祭的是我们的同行?
总之,藏在这座山里的东西和北京那座诡异的人祭墓坑,一定存在某种联系。
还有明朝,我在心里道,明朝初期是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北京的人祭坑横空出现,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寂寂的时空,唤醒——或者说关闭了千里之外的这座山里的某种力量,这也直接导致恶鬼不再出现。
被献祭的是些什么人,他们和这座山有什么关系,他们是不是知道什么,所以惨遭屠戮?
我跟大家交流了一下看法,这种猜测已经很荒诞了,其它的我暂时没有思路,需要进一步探查。
我道:“我们从哪里——”
闷油瓶道:“沿河道往上走,进洞,找地下河,这座山是空的,陵在山里面。”
小花道:“探洞潜水装备、干粮、武器、通讯设备全都准备好了,小白负责对接。”
白昊天胸有成竹的晃了晃手机。
我道:“地图——”
黑瞎子打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大雾弥漫,全变睁眼瞎,地图什么地图,进了山跟师父走,丢不了。”
我辩白:“你不是说有坑吗!”
刘丧默默举起了手。
好嘛,最强阵容,我在心里道,走运了,老子这回躺赢。
村里的人对我们的到来非常戒备,虽然外面已经是人人刷短视频的互联网时代了,但年轻人都出去了,这里的老人们平均年龄接近70岁,思想还是很保守。
村长用一口浓重方言的话跟我们解释: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我们不想犯祖宗的忌讳。
他在一个很破的祠堂接待了我们,我心说你们的移风易俗工作没做到位啊,动不动要讲祖宗。
胖子扯了扯我,让我注意用词。
我知道这种村子里的老人,命运是很悲凉的,我当摄影师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给农村老人拍照片的公益项目,村里的人告诉我,农村老人有三个儿子——药儿子、绳儿子、水儿子,代表喝农药、上吊和投水,很多老人已经准备好棺材,下次子女回来,就是给他们收尸的时候。
最让我心惊的是他们对于死亡的平静态度,他们坦然地谈论如何去死,甚至为了方便子女请假,提前选好了自杀的日期——背后所隐藏的绝望让我彻夜无法入睡。
城市化的进程遗忘了他们,这是时代的悲剧。
我给村长看了我们的证件,让他提供了一份80岁以上老人的名单,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红包。我告诉村长,我是一位很有名的摄影师,我可以帮老人拍照片发给他们的子女,村长说,不需要,但你可以拍证件照。
我愣了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用在墓碑上的遗照。
我的心情很沉重,如何有尊严的走向死亡,这是我们每个人终将面对的课题。
我真的组织了一场小型拍摄活动,场面很热闹,老人们都很开心,招呼我们喝水吃点心。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参加这种场合,小花他们借故躲了出去,我和闷油瓶主持了仪式。
闷油瓶搀扶老人们一个个走向我搭好的简易背景棚,我观察他的表情,有时很淡然,有时他会停下来,仔细地看一看那张老态的脸,我就知道,这个人的时间不多了。
闷油瓶很适合这项工作,被他触碰过的老人会变得很安详。
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死亡,身上带着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吗?
还是他极致的“无我”,承担一切、忍耐一切的恩慈,已经接近于永恒?
一瞬间有些恍惚,等我的那一天到来,他是不是也会用相同的神情送我,我又能不能放下对尘世的所有留恋,无憾离场。
他的脸肃穆平静,眼神温和,他其实不太爱跟人产生联系,但我很执着,他就也认真。
之后,村长的态度一下子好了很多。
村长说,如果你们做好了准备,就去吧,那座山很凶险,林子里瘴气弥漫,所有定位设备都会失效,太阳落山后要找地方休息,千万别走夜路。
祖先留给我们两条指示:
第一,神女的指示会借由月亮,带往人间。
第二,神女降罪于人间,大地会开满绿色的花,你们要立即折返,不要回头。
我又问他山间恶鬼的事,他茫然地摇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子,吐出一口黄褐色的浓痰。
这时,一直在旁边发呆的闷油瓶,突然直起身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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