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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
“然后呢?”墨画好奇地问道:“然后春芽怎么样了。”
她和两人走在宫道上,雨后天晴,缠枝莲花纹的地砖被水浸湿了,墨画年纪小,正是活泼的时候,撩起裙摆在水坑边跳来跳去。
“然后,春芽在陛下面前大哭大闹,说要以死明志,险些一头撞死在殿中都蟠龙柱上,幸亏福禄大监动作快,当时赫连靖的脸色跟猪肝似的.....”
陈乔答道。
“哈哈哈...”墨画笑得前仰后合:“该!这负心汉就是活该!”
转头间她又担忧起来:“闹得这般不成样子,那孩子....孩子该怎么办?”
陈乔简明扼要道:“春芽说要打掉。”
“啊?”墨画惊异地掩住了嘴唇。
“她求陛下放她出宫,代价是她会流掉孩子,对此事守口如瓶。”
“那她可真勇敢...陛下怎么说?”
“陛下让她回去好好考虑,若是七日后主意不变,再来寻他。若是想留下那孩子,他绝不会苛刻。”陈乔说。
实际上,赫连翊的态度异乎寻常地坚决——他直言道若是春芽属实想留下这个孩子,他定会封她为郡王侧妃,叫她不必担忧。甚至可以让她在宫中生下孩子后假称生母难产而亡,到时候再放她出宫。
墨画叹道:“陛下当真是仁君,不过,”她话锋一转:“那为什么赫连靖死活不肯认下这个孩子呢,宫中乳母多了去了,小孩子生下来,就算他一面也不愿见也省的,为何偏偏就和它不去,这可是他的长子啊。”
“为什么赫连靖死活不肯留下这个孩子呢?”
*
“为什么赫连靖死活不肯留下这个孩子呢?”陈乔问道。
宫中绿树勃发,郁郁葱葱,在赫连翊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越发显得他俊秀非凡。赫连翊捏捏眉心:“事实上很荒唐。我说了你也有可能不相信。”
“什么荒唐?”这一说反而更加勾起了陈乔的好奇心,她前探身子,好奇地问。
她双眸色若清秋,灵动如一条小蛇。赫连翊清咳一声:“坐好。”
陈乔依言照做,望向皇帝。
赫连翊面色却带上些无奈:“因为赫连靖爱刘棠,而刘棠会为了这个孩子伤心,所以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什么?!”陈乔不可思议道。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赫连翊摊开手掌:“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是事实。赫连靖爱刘棠,爱得无法自拔。”
未来的郡王爷清俊异常,身份贵重。他才十六岁,更有如柳枝上新露的枝桠般青春盎然,满京的贵女恐怕都翘首以盼他的夫人花落谁家,没想到他居然爱上了比他大十几岁,眼角已初露细纹的乳母。
就算是市井街头最奔放最大胆的话本子,也不敢妄想至此。
陈乔早觉得他二人不对劲,即使初闻此事心中震动,但还是很快缓了过来。
她把头埋在赫连翊精致的衣物中,传出的声音就有些闷闷的:
“那他干嘛要和春芽...,他干嘛要招惹春芽!”陈乔还是觉得很难受,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的难受:“他这不是毁了春芽吗。”
他到底把春芽,把春芽的孩子当作什么?
赫连翊斟酌了一下,才缓缓道:“有些人确实把这两件事分得很开,赫连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是留给刘棠的,所以春芽....”
他似乎不忍心说下去,陈乔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所以春芽于他而言只算是一个工具,用过即丢的工具。
谁会在乎工具的想法和孩子?
陈乔胸膛上下起伏,她怒火中烧,却只无可奈何地坐在原地。
赫连翊早就料到她的反应,长臂一伸,把她揽入怀中。闭上眼道:“都是朕的错。”
陈乔没挣开他的怀抱,只把头放在他胸口,听着赫连翊沉稳的心跳。
赫连翊道:“他从小就被刘棠带着,朕的母后能尽力关怀他,但他毕竟不是母后的亲子,难免很受了些委屈。母后故去后,他年纪太小,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热的人看着,朕冷眼瞧着,这刘棠虽说略有些庸蠢,反而纯忠,是以没再过问。
等到有所察觉,他二人已经做出这等丑事,说起来,酿成这等大祸的根源,反而在朕。”
“他说刘棠乃他之半母,倒也不算很过分。”
在他眼皮子下,冷落深宫中相依为命的孩童和奴婢生出的不伦畸形的情感,让赫连翊罕见地有些难以启齿。
陈乔深吸一口气,她很是能理解赫连靖:宫中太寂寞又太危险,日复一日抬头望向同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能有刘棠这样一个全心全意注视着你的人,太难得了,难得到赫连翊心甘情愿为刘棠折腰,就算她再粗野再鄙陋,都心甘情愿,做她裙下臣。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无辜的少女卷进去。
她按捺住心中的怨怼之意:“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赫连翊看她的目光带着担忧和歉意:“外头参赫连靖的折子已经满天飞了,朕当然还是想要保住他和这个孩子。对不起,乔乔。”
陈乔呼吸一滞,赫连翊低声继续道:“皇室子嗣凋零,起码赫连靖不能再出事了。”
“至于那个孩子....端看他的造化吧。”
“说实话,生于这里,并不算什么好事。朕已是幸运者中的幸运者。”
*
三日后,春芽离宫。
春风瑟瑟,陈乔前去为她送别。
门口值夜的小黄门前些日子生过一场大病,就是安济院治得的,陈乔见他可怜,常常给他塞几块饴糖。
这孩子赤忱,心里念着陈乔情,见她显然还有满腹心事要叮嘱这个即将离宫的小宫女,只道他忽然间有些事,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临走前还道春夜风凉,让陈乔小心不要着凉。
春芽笑容惨淡,不过四五日工夫,竟瘦得叫人觉着触目惊心,特别是她的脸,在黑夜中格外枯黄。
那个鲜妍妍的少女踪迹全无。
她紧紧抓着陈乔的手:“陈大人,难为你还肯来送我。”
“何必言谢。”陈乔反握住她冰凉的手,心中微酸,好似目睹了开得极盛的花朵凋零:“你日后什么打算,家中还有无亲眷?”她问。
春芽摸上她的肚子:“我双亲俱亡,唯有一个哥哥,也长久地不走动了。出去后先把孩子流了,再找份差事做。陛下从私库给我拨了很大一笔钱,我在宫中针线也学得不差,好赖是能活得下去的,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陈乔点点头,还是把一张纸团放在她汗津津的手心:“这是绿莲妹妹的住处,名唤玉梅,你若无处落脚,可以寻她。她姐姐就是宫女,玉梅本事比我大,有她照拂你,我也能放心了。”
“绿莲?”春芽惊讶道。
“怎么,你认得她?”陈乔问。
“不,我只是听说过...,据说内学堂和慈济院,就是她死之后,开始建造的。以前的宫人,远不如现在日子好过。”
这是宫中隐秘的过往,无人在明面上提及,但暗处口口相传。她也是听资历深的老人提过几次,对着这个名字觉得有几分耳熟,说出口时有些犹犹豫豫。
对面从来温和平静的女官一直挺拔的脊背似乎垮下去一点,露出含着凄苦的笑意:“没错,内学堂和慈济院就是因为她的死才建立的,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能记得她。”
陈乔内心升起翻江倒海的情绪,她有些悲凉,又翻腾着喜悦,在心中默默说:绿莲,你在天有灵,看见了吗。
大家都还记得你呢。
春芽郑重地点点头。
“你是哪里人?”陈乔突然问,春芽口气绵软,一听便不是北边人,更重要的是,她的乡音陈乔觉得很耳熟。
“我是姑苏那一带的。”春芽答道。
果然,她与自己同乡,陈乔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
她爹娘早逝,离家日久,十岁入宫。除了爹娘的音容笑貌和村头的“陈乔糍粑”外几乎忆不出来什么。
往事随风而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地响起:“好,时间不早了,你去罢。注意身体,万望珍重。”
泪水模糊了春芽的视线,夜幕下的紫禁城像巨兽般张开大口,似乎要吞噬一切。
她只在这里呆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却仿佛过了自己的一生。
欢乐的痛苦的屈辱的温暖的,她也不必回忆了。
春芽朝着陈乔挥手,大声道:“大人,奴婢记得您的恩德,奴婢给您和陛下在庙里供长明灯,叫它日日夜夜亮着!”
陈乔害怕自己一出声,眼泪也随着砸下来,也只用力挥手。
春芽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她的身影逐渐远去,变得比蚂蚁还要小。
她离开了。
陈乔还在原地默默站着,天下广阔,她只能送到这了,祝她从此一帆风顺,平安喜乐。
莫愁前路无知己。
宫门轰然关上,将一切都封在春芽身后,而她面前,整个天下都将为她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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