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美]橘子糖与椰子水

作者:Ti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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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颊上尘


      班师回朝的庆功宴热闹非凡,端坐于桌边的将士们端起酒杯,旅酬行酒,笑声朗阔竟至上天。只一人并不掺和这一片欢乐,他似是感到无趣,兀自把盏却不斟酌,未染醉意的蓝眸幽深,状若无意落于对几上。
      对面的人大笑着喝酒吃肉,对他投来的视线一无所知。酒至酣时,这人方猝然想起自己的好兄弟,乃高声唤了他的名字,对其他人介绍道:“在战场上,喜羊羊与我配合得默契无间,我们二人联手,斩了不少贼寇的狗头!快哉,快哉!”
      这一番信口开河,显出此人酒意已然上了头,只见他复又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冲对面的喜羊羊遥遥举杯道:“喜兄弟,我敬你一杯!你、你在战场上不知救了我多少回,仗义!我这人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亲兄弟,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帮忙!”
      坐在一旁随侍的其夫人担忧地蹙起新月眉,如葱柔夷轻轻覆上男人壮硕臂膀:“夫君,莫要再喝了,饮酒伤身,不好……”
      如此美人柔声相劝,男人却是不耐烦地甩开了她的手:“我跟喜兄弟说话,有你们女人什么事?”话罢犹嫌不解气,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仍觉不甚痛快,自己明明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被女人这般管制,岂不是要被传成惧内的软骨头了?
      遂不耐斥道:“不过是喝杯酒都要管东管西,你还没醉月楼的姑娘识趣!”
      你道醉月楼为何处?原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单单在京城驻留几日的商队都听过醉月楼的名声。男人将自己身世清白的夫人与青楼的风尘妓子做比较,显然是将其贬进了尘埃里。
      美人眼圈一红,素白着脸垂下纤细的脖颈,不再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男人热情敬酒,喜羊羊便也举起杯来,笑而望向对面的兄弟,余光飘然落在一旁的粉紫瞳美人脸上:“好,以后大哥的事,便是在下的事。只要能帮到大哥,某定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人朗然大笑,沾沾自喜自个儿与兄弟的肝胆相照,兴头儿上来了,他索性提起酒壶,仰头将醇厚酒液送入口中,直呼痛快。他一心吃酒,自然没有注意到,肝胆相照的兄弟朝自己敬酒时,沉沉蓝眸竟是凝在了自己夫人颊侧的美人泪上。
      那是令人心悸的,势在必得的眼神。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再次思及这句诗,往日里满心欢喜甜蜜的美羊羊只觉心烦意乱,手上的荷包怎么也绣不下去,最后还是重新放回了针线笸箩里。
      夫君从军时,她日日盼、夜夜盼,盼着夫君早日平安归来,好与自己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可夫君回来之后,美羊羊发现,自己好似不如想象中那般欢天喜地。
      兴许是因为自己腻烦了等待,兴许是因为自己接受不了落差,兴许是因为自己喜新厌旧,兴许是因为自己……
      粉紫色的眼眸飞快闪过一丝难堪:她只是不愿意承认,其实真正的原因……兴许是夫君没有那么喜欢自己。
      自那日庆功宴之后,她的夫君除了上朝点卯之前会回府换上官服,其他时候都宿在醉月楼里,整日寻欢作乐,好不快活。他此番作态,显见是厌弃了美羊羊。后者因此在京城里出了名,圈子里其他妇人在私下聚会时提起美羊羊,总说她若非貌丑无颜,就是个母老虎,不然哪会惹得自己夫君如此嫌憎、甚至连家都不回了?
      美羊羊有苦难言,无奈只能自个儿吞了眼泪,待到人前,仍装成个一无所知的没事人模样。不过心中郁结难解,她间或追念起此事,往往心中气闷,暗自垂下泪来。在这般境况下,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动力居然是、居然是……
      府门被不轻不重敲了三下,门外传来熟稔的声音:“可问嫂夫人于府内否?”
      美人轻抿起唇,雪腮飞上一片红霞,红得煞是好看。仿若报复成功的快感涌上心头,她快步走去打开了门,且不急拉开门,只怯生生从门缝处探出半个脑袋,露出那双翦水秋瞳:“小郎此次来访,是为何事?”
      站在门外的青年身姿挺拔,面如冠玉,明明是位武将,长相竟比美羊羊见过的文臣还要白净秀气些,冲人弯着眼笑起来时,更是好看得惹眼:“大哥平日里勤于公务、不常回府,喜某倒是闲来无事,常见嫂夫人来去匆匆,便冒昧问上一问,可有烦心事需要相助否?”
      那人哪是勤于公务,不过是眼前人为了不让自己难堪,刻意找的借口罢了。美羊羊心如明镜,却不在意此事。她嘴上回着“没什么需要麻烦你的事”,手上把个木门拉开了些,将青年迎了进来:“来都来了,不妨喝杯茶,坐坐再走。”
      青年从身旁穿过,分明保持了礼节上的距离,美羊羊还是在恍惚间嗅到了青竹的气息,轻轻淡淡,好似只是从鼻尖一掠而过。
      “那便麻烦嫂夫人了。”
      美羊羊默默点头,在心里斟酌这次要用什么茶叶来为青年泡茶。他年纪不大,倒是对品茗颇有心得,上次来访时,两人相谈甚欢。
      美羊羊的夫君不懂品茶,她出嫁后随着他一同离开了江南水乡,便再也没了一起煮茶品茗的朋友。
      与喜羊羊谈论茶叶与煮茶时,美羊羊难得忘却了那些烦心事,好似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三两好友围坐身旁,叽叽喳喳谈天说地,快乐得无拘无束。
      美羊羊勾起唇角,笑得有点悲凉,又有点嘲讽:
      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动力,竟然是夫君的义弟。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元宵将近,加之今年庆国打了胜仗,自是要好好庆祝一番的。于是京城的大街小巷里都挂上了形状各异的花灯,正是为那元宵节的花灯会做准备。
      美羊羊偶然上街时,发现街上来来往往的少女都多了些,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挑拣元宵节要戴的首饰、着的新衣。少女大都天真烂漫,有时聊着聊着,突然一齐笑出声来,笑声脆生生的,动听极了。
      豆蔻年华,就得是这般无忧无虑的。
      美羊羊与其他路人对小少女们报以善意的会心一笑,只她笑罢,恍惚间想起自己家里那点勾当,又闷闷不乐起来。
      ……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江南漕县上的人都知道,名为“美羊羊”的小姑娘最是古灵精怪,哪怕有些女儿家的娇气性子,却是个心肠软和的好姑娘。
      尚未出阁时,美羊羊最爱翻出府去,在街上东瞧西望,所有新奇玩意儿都欲瞧上两眼。街上摆摊的婶娘与她熟稔,便笑着塞来一捧蜜饯。小姑娘兴致勃勃逛着街,间或往嘴里扔一颗蜜饯,在下一瞬被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那时她以为,生活会一直一直这样甜蜜。
      然而时间最是无情,不过一转眼的工夫,美羊羊脱去藕粉色的漂亮衣裳,换上深色的绸缎衣服,再绾了妇人髻,耳边的吴侬软语也被替换成似懂非懂的官话。那逛街的无忧少女,终成了为无忧少女驻足片刻的过客。
      这便是嫁为人妇的代价吗?
      倘若可以的话,能否一辈子不离闺阁、不起别愁?
      美羊羊心事重重家去,还未走至府邸门口,便望见有人站在自家木门前,被惊得满腹心事都去了大半,只顾着气喘吁吁跑上前去:“喜……小郎?”
      俊秀青年转脸望来,对她微笑:“嫂嫂。”
      美羊羊说不清自己心里的万千情绪。
      显而易见,作为义弟、还有义兄的夫人,他们的关系尴尬,是不应当过多接触的,这对他们二人的名声无甚好处。
      然这无异于刀尖舔蜜的事,纵然再如履薄冰,美羊羊也甘之若饴。要打破这片虚假吗?不,她只愿永远沉溺于梦里,永远不要醒来,永远不用去面对现实。
      她垂下眼睫,且开了府门,问道:“小郎此次来访,是为何事?”
      她做不到拒绝这甜蜜的毒药,更做不到抛却廉耻去迫不及待地接受,遂默不作声——不接受,亦不拒绝,仿佛安坐于佛台上的慈悲菩萨,无论世人如何对待她,都无动于衷。然则美羊羊心里清楚,她并非无动于衷,只是担忧自个儿笑声太重,会惊扰此刻的幸福。
      正心里思忖喜羊羊此次是为何前来,美羊羊便听见那心中想着的人儿语气轻快道:“过几天便是元宵了,嫂嫂可有安排?”
      美羊羊心中一动,一双粉紫色招子俏生生往面前人脸上瞧,欲要用如炬的眼神去穿透这层皮子,看看这厮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喜羊羊八风不动,由着小娘子警惕地打量自己,唇角的弧度都不带变的:“如此佳节,嫂嫂只是待在家中,岂非无趣了些?”他的口吻温柔得好似诱哄稚子,哄得个美羊羊霞飞双颊,羞红了耳尖,“不若与我一同上街去,瞧瞧这花灯会的盛景,也热闹热闹。”
      “……好呀。”美羊羊怔愣片刻,竟慢吞吞应了。
      看那紧张观察着她神色变化的青年一怔,脸上飞快掠过惊喜与意外,总算露出了与自己年纪相符的幼稚神色,美羊羊没忍住“扑哧”一声,开怀大笑起来。
      平日里总是郁郁不乐的美人此刻笑得眉眼弯弯,险些笑出了眼泪。她的笑声称不上动听,甚而放肆,却能听出其中纯粹的愉悦。
      喜羊羊不做声了,他直勾勾凝视着美羊羊的笑靥,黏腻的眼神从那上翘的眼尾往下,定格在颊侧浅浅的酒窝上,几近掩藏不住自己眼中浓重的欲望。

      爱元宵三五风光,月色婵娟,灯火辉煌。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人踏春阳。
      喜羊羊劝了半天,美羊羊还是坚持要戴着幕篱出门。
      “我已嫁做人妇,若是大大咧咧地与未出阁的姐儿们混在一块,那多不像话?”美羊羊倒不像其他妇人一样忌讳谈论年龄相关的话题,美人迟暮依旧是美人,她不觉得自个儿老了一岁,便会变得不好看了。
      喜羊羊还要再劝,被她笑吟吟伸指,轻轻一点在鼻头,是对于今下的他们来说过于亲密的动作。他像块木头愣在原地,只听得美羊羊轻描淡写道,好了,你之后还要谈婚论嫁呢,若我们二人抛头露面同行,其他人少不得背后议论。
      美羊羊竟是为了自己,才坚持要戴着幕篱出门。解了困惑,喜羊羊心中倒变得酸涩难忍起来。他本欲让她开心些,才大着胆子做出了邀约,可……他还是让她受委屈了。
      倘若他能更勇敢一些、更强大一些,也许美羊羊就不需要在乎那些流言蜚语了。
      喜羊羊沉默了太久太久,美羊羊照发髻上插定最后一根簪子,才发觉端倪,探究的眼神探向这人紧抿着的双唇:“怎的不做声了?”莫非是哑巴了?
      哑巴的双唇张了又合,最终仅仅伸手捻住面前人的袖子一角,放软了语调,似孩童般撒娇卖痴:“嫂嫂……我不要谈婚论嫁……更不会娶其他人……”
      美人默了半晌,倒没有叱他年轻气盛,净胡言乱语些逾界的混账话,只温温柔柔应了下来:“好,嫂子晓得了。”
      最后那幕篱是由喜羊羊为她戴上的。戴上之后,他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攥着幕篱上的薄纱,迟迟不愿松手,贪婪的眼神亦不愿放过百看不厌的娇美脸庞。
      臭小子,又闹什性子呢。美羊羊嗔他一眼,从他手中扯出薄纱一角,薄纱飘然落下,幕篱下的秀美容颜被模糊了大半。喜羊羊因此没精打采地耷了眼眉,然他知晓美羊羊用心良苦,再思及此次同行的机会本就来之不易,便强行打起精神来,与嫂子并肩上了街去。
      正值严冬,天色黑得格外快,两人用过晚膳再出门,头顶的天空早已变为漆黑一片。
      此时正是花灯会最热闹的时候,路边的盏盏花灯被点亮,点点灯火汇聚成了一片灯海,看着壮观极了。大街上人潮涌动,几乎每一个人手上都提着一盏漂亮的花灯,间或偏过头与身侧的同行者低语几句,脸上挂的是兴许自己都未察觉的灿烂笑靥。
      美羊羊新奇地打量街边的一切,江南没有过这般盛大的灯会,她自然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这般想着,她倒是发现了搬来京城的一个好处,便是这儿比江南更繁华、也更热闹,对于以前那个喜爱热闹的美羊羊来说,还真是个颇具吸引力的搬家缘由。
      正走神着,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握住,再一拉,美羊羊踉跄几步,险些跌入某人青竹味的怀抱里。她定了神望过去,有几个孩童互相推搡着跑过自己原先站着的地方,再转头,“某人”红了半张脸,结结巴巴向她解释自己并非故意,只是一时情急,没控制好力度,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看喜羊羊为了解释自己并非故意揩油,险些急出一头汗来,美羊羊在幕篱下悄悄弯了杏眼。待那人总算说罢解释的话,眼巴巴望向自己时,她才温声细语安抚道,无事的呀,嫂子知道你是好意,不会怪你的。
      再看那人极明显地松了口气,美羊羊乐不可支,差些笑出声来。
      两人缓缓汇入人流。
      街上的行人太多了,喜羊羊听过不少拐子趁着节日人头攒动时拐人的例子,故而将身旁的人看得很紧。被牢牢盯着的人倒是兴致盎然,将街边小摊上的物件一一抚了看了,又招手让喜羊羊过来,用手中的簪子去与他比对半天,最后还是放了回去。
      她扭头,对喜羊羊悄然道,之后再给你做个更好的。
      不是不愿给你买,只是觉得你值得更好的呀。
      恍然间仿佛看见,那人背后耷拉下去的尾巴极快地竖起来、对着自己摇晃几下,像是一根毛茸茸的鸡毛掸子。美羊羊微微笑起来,看他极力隐藏神色,仍忍不住飞扬的眉眼,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窃喜。
      可爱得紧。
      两人继续往前走。
      喜羊羊见美羊羊多看了一盏花灯好几眼,便自告奋勇买了下来,殷勤送至佳人手中。美羊羊望望手里小狗形状的花灯,再望望喜羊羊。
      “真可爱。”她捏捏小狗花灯的尾巴,“谢谢小……阿喜。”
      见喜羊羊的脸颊有继续升温的趋势,美羊羊笑吟吟道:“阿喜便唤我……”
      喜羊羊嘴比心快:“阿美。”
      美羊羊微微一怔,咽下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姐姐”。粉紫色的眼弯起,里面是喜羊羊看不懂的情绪:“我在呢。”
      这个称呼让美羊羊想起以前:在遥远的少女时代,身边人总爱唤她“阿美”。

      且说后半程的花灯会里,美羊羊沉默了许多。喜羊羊心中担忧,频频望向身旁,她察觉到后者的目光,对他温柔一笑:“怎么了?”
      喜羊羊迟疑摇头:“……无事。”
      美羊羊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复而定格在遥遥天际,天色已晚,盈盈星点嵌在漆黑夜幕上,分外夺目。顿了少顷,她轻声道:“咱们回去罢?”
      这便回去了吗?喜羊羊呼吸微滞,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舍不得。
      但是不行,他们二人得以同行已是不易,他不可贪心一时之快,不可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她不是“东西”,她是、她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儿。
      喜羊羊重重拧眉。一时之间,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
      怯怯的稚嫩嗓音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郎君,你要给这位娘子买束花吗?”
      两人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出声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约摸髫年年纪,瘦瘦小小的模样,身后背了个半人高的竹筐。美羊羊照她身后的筐里一扫,瞧见不少野花,花朵并不艳丽,但能看出被用心打理过的痕迹。
      许是感觉出了两人之间古怪的氛围,小姑娘没再说话,悄悄后挪两步,仿佛适才的问话只是二人的幻听。
      美羊羊失笑,这小姑娘衣着朴素,家中条件可见一斑,她能想到出来卖花补贴家用,心意是好的。可惜了,小姑娘遇着的是她与喜羊羊,他们若不是如此尴尬的关系,说不准还能照顾一下她的生……
      “你这花怎么卖?”她听见喜羊羊问那小姑娘,“我全都要了。”
      美羊羊愕然看向喜羊羊,直至此刻,她才惊觉这幕篱的白纱过分厚重了,不然自己此时怎的会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呢?
      眉眼沉静的俊秀郎君看着不像是会扯谎耍人顽的性子,且听他语气认真,小姑娘遂脆生生报了价,并不算贵,是男子舍得花来博佳人一笑的价格。美羊羊不知喜羊羊的俸禄几何,瞧他掏出碎银付账的气势,倒是不缺这几个子儿的模样。
      美羊羊有甚缘由拦他?花的是他自个儿的钱,他自个儿乐意,她若拦了,倒显得自我意识过剩了。
      小姑娘掂掂掌心里碎银的分量,真心实意展了眼眉,吉利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郎君与娘子真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祝您二位情投意合、永结同心,也祝郎君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美羊羊羞得红了半张脸,幸而有幕篱挡着,在场的另外二人未曾察觉。要问造成这尴尬局面的罪魁祸首在干甚?他正凝神听那小姑娘的溢美之词,唇角险些翘上了天哩!
      待小姑娘欢天喜地走后,美羊羊原以为喜羊羊买花是为了让小姑娘早些家去,免得她迟迟未归,令家里人担忧。孰料这厮将竹筐在掌中掂了掂,又转送至美羊羊跟前,道:“这野花虽其貌不扬,倒亦有一番野趣。阿美若不嫌弃,便笑纳了在下的心意吧。”
      筐里的野花花瓣随着他的动作颤动几下,灰扑扑的颜色,竟让美羊羊瞧出来几分可爱。
      美羊羊情不自禁想起当年,还未定亲时,夫君,不,那人听闻她喜爱蝴蝶兰,为讨她欢心,一掷千金包下当天街上所有的蝴蝶兰,再用车拉着花束送至她家府上,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的父亲看那人实在诚心求娶,再说即使他父母双亡,亦留有几分薄产,倘若美羊羊嫁过去,亦不会委屈了自己千娇百宠养大的宝贝女儿,才松口同意了这门亲事。
      在当年,美羊羊自是欢喜那一车花儿的,少女天真地认为,那人对自己的感情就如这一车的蝴蝶兰一般多。与其他人相比,自己不必嫁给自己不爱亦不爱自己的人,真是太好了。
      记不得多少年过去,那一车蝴蝶兰早已枯萎落灰,被遗忘在了江南的某个角落,美羊羊的那颗少女心亦然。她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鲜花与虚假的情谊动心,却栽在了这筐不起眼的野花上。正是:
      载酒买花年少事,浑不似,旧心情。
      她小心翼翼抬眼,隔着一层薄纱偷偷觑向眼前人。后者语气轻松随意,似是顺口一问,但美羊羊瞧见,喜羊羊的视线并未投向自己,而是凝在那竹筐里的野花上,垂下的眼睫间藏着不易察觉的羞赧。
      咚咚,咚咚。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在心动呀。

      美羊羊想,也许这段关系到此为止是最好的。她是心悦喜羊羊,但那又如何呢?他们二人之间始终有着巨大的鸿沟,欲要再进一步,比登天还难。这正是: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没关系,她可以忍的,像是捱过那一夜之后又一夜的空房。年少的美羊羊最惧黑,最讨厌寂寞,目下的美羊羊却擅长忍耐,这是她夫君赠予她的,唯一有用的东西。
      美羊羊垂眸,稍稍走了神,她手上的动作速度仍然不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在绣棚上绣出了一截栩栩如生的挺拔青竹。美羊羊将绣花针扎于绣棚边上,举起绣棚来细细欣赏,她绣工不错,认真绣出来的成品比外边绣庄里卖的漂亮精致几分。
      美羊羊看着看着,满意地勾起唇角:嗯,挺适合喜羊羊的。
      她对夫君心灰意冷,自不可能再自讨苦吃去为他做任何事。且独居的日子着实难捱,在喜羊羊没来的日子里,美羊羊除了翻看话本子与游记,便是在发呆。无所事事了足足半月之后,美羊羊忍无可忍,翻出了家里落灰的绣棚与针线。
      那人不要她,也不要她的荷包,有的是人要。美羊羊半是赌气、半认真地下定决心,要为喜羊羊绣一个荷包。
      诚然,除了上述几种方法,美羊羊亦可上了街去,哪怕只是随便逛逛,也比待在家里有趣。但……美羊羊皱皱鼻子:莫非是自己的错觉吗,她总觉得,近日来的京城不甚太平。
      她心思敏感细腻,出行不过几次,便察觉街上的巡逻捕快比平日里多了一倍不止。这些捕快不知在警惕什么,奔跑嬉戏的孩童被石子绊倒在地,他们都要双眼灼灼地打量一遍。
      且说喜羊羊,他亦好似变忙了许多,从之前的日日都来,变成了几日不来……好吧,美羊羊才没有惦念他,她只是、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喜羊羊前几日急匆匆来过一次,只神情严肃地嘱咐她少出门,安心待在家中。美羊羊惴惴不安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喜羊羊顿了顿,笑着抚抚她的头顶,力道很轻:“无事。”他说得轻描淡写,透出几分狂妄,“我会尽快结束的。”
      思及这段往事,美羊羊叹了口气。她照着喜羊羊的嘱咐,囤了不少米粮于家中,这几日里未曾出门。待捱过几日,她后知后觉,总算回过味来:喜羊羊那日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段时间的骚乱与他有关?甚至,他就是主谋?
      再一思索,当今圣上年岁已高,美羊羊迁至京城不过大半年,便听闻了好几次宫中四处招募民间神医的事。加之几位皇子都已及冠,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美羊羊抿唇,不愿再往下想。
      纵然猜中了真相又如何?那些纷争都与自己无关,她在乎的,只喜羊羊一人。
      今日不知怎的,美羊羊总觉心慌意乱,隐隐有种大事将近的预感。她轻轻抽出绣花针,想要继续绣下去,那针方才扎进绣棚,木门在同时被大力推开,无辜的门撞着墙再反弹回去,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绣花针在半空中突兀转了道,一头栽进如葱指尖,不过眨眼间,那伤口便冒出了豆大的血珠。美羊羊没管自己受伤的手指,急急朝门口望去,待看清来人,又怅然移开了眼——尽管不合礼数,但她依旧心存希冀,希望那推开门的人会是喜羊羊。
      心下失望,美羊羊未表现于面上,仍是强打起精神来,柔声询问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夫君,今儿怎么没去上朝,可是身体不适?”
      那人没回话,只越过她去了屋里,口中念念有词:“我拿一片真心对他,他竟如此对我……”“若不是我偷听到了……岂不是要被奸人所害……”“哼,他一定没想到,我会选择离开……”
      美羊羊茫然立于原地半晌,随着那人进了屋,且见屋内目光所及之处都被那人翻了个底朝天,她先前珍而重之收在抽屉里的小狗花灯被他翻出,浑不在意扔至地上。美羊羊紧紧盯着地上的小狗花灯,不觉间上前几步,伸手要捡起那花灯。
      就在此时,屋子里疯狂往包袱里装金银的男人终于注意到了被自己忽略良久的娘子。他刚开始只是想给她个教训,让她之后更乖顺一些,别再像以前那般任性;可时间一长,他在那醉月楼里醉生梦死,真就把自己的妻子忘在了脑后。
      他要逃出京城的话,是要带她走,还是……?
      不过几息之间,男人便做了决定。
      他大步流星朝美羊羊走去,脸上挤出了假惺惺的爱意。美羊羊只望着那地上的花灯,并未注意男人的动向,便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脚重重落下,将脆弱的花灯碾得支离破碎。
      它碎掉的声音太小,以至于男人从始至终都未曾发现自己脚下发生了怎样的一场惨案;但它碎掉的声音又太大,大到美羊羊听见自己胸腔里响起同样的“咔嚓”声,仿佛心脏一并碎掉了。
      她的脸与心刹那间变为一片空白。
      而男人已然走至美羊羊跟前,殷切拉起她的手,谄然道:“娘子,夫君我被奸人所害,眼下需要暂时离开京城避避风头。无奈那奸人狡猾至极,倘若我们夫妻一同离开京城,他定会有所察觉。娘子,我知你对我的情意,这次先委屈你留在京城来迷惑奸人,待我东山再起,杀回京城,必会接回娘子你……”
      他在说什么。
      好吵。
      美羊羊什么都听不见,她亦不想听,她只觉面前的人絮絮叨叨,惹得她心生厌烦。
      美羊羊垂眸,看向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上面的伤口仍在往外滴血,正对自己诉说“爱意”的男人对此满不在乎。也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把她当做一个好用的工具罢了,工具受伤与否,同他又有什关系呢?
      她欲甩开他的手,后者恰在此时转眼望向门外,神情像见了鬼似的,下意识甩开了美羊羊的手。美羊羊心中一动,转身向门外望去,眼中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青年如往常一般长身玉立于门外,与美羊羊对视的刹那,还同没事人一样冲她笑笑。美羊羊眨眨眼,没忍住亦笑起来,颊侧的酒窝若隐若现。
      男人与喜羊羊隔空对峙,一人强装镇定,一人气定神闲,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场无声的战役胜负已分。
      终是喜羊羊先笑吟吟开了口:“大哥这是要上哪去?”真是讽刺,他已将人逼至绝路,竟仍唤他一声“大哥”。
      美羊羊能感觉到,身旁人努力遏制却掩饰不住的颤抖:“我,我要回江南,还不许我回家省亲吗?”
      “大哥要回家省亲,喜某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喜羊羊的笑容不及眼底,“可惜……大哥你协助太子,不,废太子谋反的证据确凿,这回家省亲之事,还是就此作废罢。”
      他话音方落,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而入,越过美羊羊,将男人团团围住。虽未将人制住,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里却都是这个意思。
      男人目眦欲裂:“喜羊羊,你敢这样对我?!”目光一转,他瞥见人群外的美羊羊,后者面容平静地与他对视,男人好似寻着救星一般,迫不及待大声喊道,“我丈人可是当今圣上的太傅,如今的江南知府!你敢动我,不怕我丈人找你麻烦吗?!”
      空气静了几秒,喜羊羊并未收敛笑意,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在男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偏头看向美羊羊,第一眼先是注意到了她手上未来得及藏起的伤口。喜羊羊下意识蹙眉,遂上前几步,从怀里掏出手帕为美羊羊止血,再顺口一问:“阿美,你会帮他吗?”语气透着熟稔与亲昵。
      目光悠悠落在那人细心包扎伤口的侧脸上,美羊羊毫不犹豫道:“不会。”
      男人不可置信地呆滞在原地,喜羊羊见状揶揄道:“大哥,你的靠山好像没打算帮忙呢。”
      看这两人异常亲近的肢体动作,再听喜羊羊故意膈应自己的话,男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温柔顺从的美羊羊竟然会背叛自己,还是同自己的义弟一起!
      他这般自信,自然是未将原因归于自己身上。在男人眼里,他是顶顶好的夫婿,给足了美羊羊正妻的面子,只是偶尔去去花楼,都没往家里抬过小妾!眼见求生无望,男人叫骂起来。
      “你们这对奸夫□□!居然敢合起伙来算计我!果然我没有看错,美羊羊你就是个水性杨花的毒妇!你们给我等着……”
      喜羊羊眉头紧蹙,他做了个手势,男人便被那些锦衣卫带走了,他的叫骂声也离美羊羊愈来愈远,免得污了她的耳朵。喜羊羊本来任由他骂骂咧咧,反正是将死之人最后的胡言乱语,随他去好了;及至男人骂到美羊羊头上,喜羊羊才沉了脸色。正巧男人被锦衣卫带着经过他身旁,喜羊羊抽出腰侧的扇子,伸手过去。
      “啪!”
      男人的脸颊被抽了一记,抽到的地方迅速肿起,看起来煞是吓人。他捂住脸颊,被喜羊羊凉凉的眼神一扫,下意识闭了嘴。
      直觉告诉他,此刻的喜羊羊很危险。纵然他的罪状已定,也断断不可得罪此人。
      男人被锦衣卫推着离开府邸——他们眼睁睁看着他被喜羊羊抽了一记,却一声不吭——脑海里回荡着喜羊羊附在他耳边的轻声细语。
      “不要用这些话去污了阿美的耳朵。”
      “否则,我会让你永远闭嘴。”
      直至在天牢里坐下,男人方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但他的感受又有谁在意呢?唯一有可能关心他的人在庆幸,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个噩梦。
      喜羊羊对美羊羊弯起眼眉:“阿美。”
      被他的笑意感染了一般,美羊羊亦对着喜羊羊笑起来,眉梢唇角上是藏不住的悦色:“喜小……阿喜。”她放轻声音,似是感叹,又似是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你会杀了他。”
      那些话本子不都是这样写的么?主人公为了心爱的女子,一怒之下杀掉女子狼心狗肺的丈夫,继而对心爱的女子强取豪夺。主人公们明明相爱着,却要再爱恨纠葛个十几章才终成眷属……
      她说得不清不楚,然而喜羊羊听懂了。他伸手挠挠脸颊,明明方才还是一副杀伐果断的模样,可在美羊羊面前,他又变回了那个青涩腼腆的青年。
      “因为……阿美也不喜欢我这样做的,对吧?”
      美羊羊实在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笑声会惊扰此刻的幸福,皆因幸福已经越过重重难关来到美羊羊面前,蹭着她的裙边,在她的脚边绕圈圈,向美羊羊保证自己会永远永远待在她身边。
      “……我可以相信你吗?”
      听到这句话,喜羊羊又惊又喜,他本以为自己要再温水煮青蛙个几年,哪想到天边高高在上的月亮居然主动洒下一缕月光。
      他张口欲答,可月亮抬着笑眼望来,赋予他至高无上的恩赐。
      “嗯,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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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颊上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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