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惊情

　　晚风残夕。

　　牧明煦绕到官衙，让官衙派人去附近打听些消息，然后再回河边租一条船。

　　船内燃起炉火驱寒，炉上煨着一锅鲜虾粥。旁边是两张拼在一起的小桌案，案上茶杯里冒着袅袅热气。

　　易雪汐听闻今夜要住在船上，还念着会不方便，现在倒觉得有点意思。在船上住着，一来方便找人，二则不必担忧有人找到河上。

　　“客人，你的蒸鱼。”

　　声音是自上而下。

　　牧明煦躬身钻出去，抬头看着店伴慢慢放下用粗麻绳绑着的篮子，篮子里放着一碟蒸好的鱼。

　　他捧出蒸鱼，放入银子，说：“多出来赏你的。”

　　“谢谢爷。”

　　他将鱼递给易雪汐，随后拿起船桨拨水离去。

　　此时，两岸人家已经亮起烛火，光亮映入晃悠悠的水纹中，船像游在一条光河之上，船浆摇入水中，虚影形碎，如同实物终有一天会消散一般。

　　待船驶到人烟稀少处，牧明煦收回船桨走入船内，任由它荡着。

　　易雪汐倒上一杯热茶给他，道：“继续适才提到的事，你见过血诏留下的血刀印？”

　　“不是见过。”牧明煦双手探进炉边暖手，“是记得。那一件悬案发生在几十年前，当时我还没出生。”

　　“是什么样的悬案？”

　　“劫官银，而且不只一次。”

　　易雪汐拿碗舀了一碗粥，打算一边吃一边听。

　　“那些官银是押送进皇都的地方税收银。为了防止有人抢夺，官兵押送官银的路线向来都是保密，只有皇上、户部尚书和押送的人能够知道。不过在几十年前，大概是在先帝即位不久就频频出现官银被劫事件。”

　　“劫银的强盗留下血刀印？”

　　“不错。这无疑是向先帝挑衅。做出抢劫官银的事，一般人肯定是想把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抹得一干二净，他们偏偏要留下印记。”

　　牧明煦联想到此事时，已经猜到劫官银的人十有八九是殷旭琂。在时间上，是先帝方登基不久，在运送官银的路线方面，他是皇子，要打听估计不难，且他谋篡失败，若想东山再起，银子必不可少。

　　留下血刀印的目的是威慑，让先帝明确知道殷旭琂仍活在这世上，迟早有一天会回来。

　　现在确实回来了，不过面对不是先帝，是现任皇帝殷常霄。

　　血诏。

　　牧明煦不禁思绪翻涌，经过十几年的经营，殷旭琂的势力不知有多大。

　　“明煦，牧大公子。”易雪汐把一碗粥送到他面前。

　　牧明煦回神，接过热腾腾的粥，喝了一口驱掉深秋夜里生起的寒气。

　　“你说是什么人敢向皇上挑衅？”

　　他顿了下，犹豫是不是该将此事告诉她。沉吟片刻，他道：“很难说清楚。”

　　殷常霄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倘若告诉易雪汐，不知殷常霄会怎样做。事关皇位和稳定，不是一句保证绝不说出去便能结得了的事。

　　“将血诏揪出来自然一清二楚。”

　　牧明煦听她的话似乎想跟着他追查到底。

　　“别忘了你师父。”

　　“没忘，迟一点去拜访，他老人家不会怪。”

　　牧明煦若有所思道：“我不告诉你在查什么，你不会有一种毫无方向乱走，没有意思的感觉？”

　　“有。”易雪汐坦然道，“我到现在还在想那个吴持仁究竟为何藏得如此深，不过你说不能问，我便不问。再说，觉得无聊的时候，我自己会先跑掉。”

　　“确实会这样。”牧明煦笑道。

　　“你不会向皇上抱怨一下？”易雪汐道。

　　“抱怨什么？”

　　“向他抱怨明明派了如此重要的事给你，连帮手都不多送一个。”

　　闻此话，牧明煦算是明白易雪汐为何要跟着自己。她平时表面上随性不拘，其实有些事看在眼里，这次不是因为有趣才跟着来，是见自己一个人有些为难，于是缠上来。

　　不问，是知道皇上不让说。

　　“不算没帮手。”

　　“在哪？”易雪汐奇道，“我没看见。”

　　“我有皇上赐的令牌在身，去到任何地方都能让当地府衙配合。”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易雪汐吃了一口鱼，低声评价道。

　　次日清晨，晨露未消。

　　季言亶亲自捧着茶到焦无常客户门前，举起手正要敲门，里面传出声音：“进来吧。”

　　季言亶握拳的手转为张手推门，入内后把茶盏放到桌面上，说：“右使，住二楼客房的两人今早天未亮就悄悄出去。”

　　“哦？去哪里？”

　　“据监视的人回报，他们往西北边去，似乎是去见一个人。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无法弄清具体是去见何人。”

　　季言亶一直垂着脸：“独眼人藏得紧，目前还没有他的消息。”

　　“独眼人的目标是我们，迟早会出现。”

　　两人说话间，一人奔近门口回道：“右使，分主，出发的准备已经做好。”

　　“知道，去吧。”季言亶待他离去后，继续道，“是要留下些人看紧那两人，还是右使亲自去看看情况再做定夺？”

　　焦无常凝视着桌上的茶盏，再将视线移到旁边垂手而立的人的身上。

　　沉默须臾，焦无常道：“我亲自去看看，之后再追上你们。”

　　“是。监视的人已经在路上留下标记。”

　　“知道，退下吧。”

　　季言亶由始至终语气平静谨慎，却由始至终没有抬起脸，在他带上门的时候，从欲将阖上的门缝里看见焦无常面无表情地拿起茶盏。

　　押镖的队伍出发离开逢息约有半个时辰，走到队伍前方的季言亶回首望去，茫茫的直路，不见半个人影，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笑意。

　　他们由开阔的路进入一条林路。因道路宽阔，即使两旁林木密集，也不会在白天过于阴暗。忽地，后方响起重重的一声，起了一阵骚动。

　　“发生什么事？”季言亶勒马驻足。

　　“回分主，地面突然塌陷，车轮陷进去。”

　　季言亶踩蹬下马前去查看，一个车轮至少陷进去一半。

　　他吩咐道：“多些人推出来。”

　　众人七手八脚分布在车两侧和后方，前方一人拉着马缰，牵动马匹，旁边一人一声令下，众人同时使力或拉或推，车轮稍稍爬上一些，哐当一声又滑回坑里，几人着力不佳，不慎扑倒在地。

　　“起来，赶紧起来。”

　　一人呼喝几声，却见左侧倒地的人纹丝不动，背上插着一支羽箭，心惊道：“有埋伏，有敌人。”

　　随着一声呼喊，众人立马唰唰唰地抽出长刀。

　　他们一边挥刀挡住如雨一般落下的箭，一边退到车的另一侧躲避。待他们集中到一处后，上方忽然跃下五六人。

　　刀剑相击的声音随之响起。

　　季言亶一方虽被偷袭，刀光剑影之下，他们的人并未落于下风。

　　他们出手狠辣，刀刀袭向要害，锋利的刀刃带起的血雾随风飘散，充满整条林间大路。

　　偷袭的人蒙着脸，却能看出他们的眼神由开始的得意变为恐惧。

　　只听当中一人道：“跟说好的不一样，不是说他们很好对付吗？”

　　一棵枝叶蓊郁的树上透出两双灼灼有光的眼睛，其中一双略带惊讶，向树干另一边的人问道：“明煦，这次是真遇上劫镖？”

　　“大概是。”牧明煦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那些人，“奇了。”

　　“什么奇了？”

　　“我认得当中一人，你看使双棍的那人。”

　　偷袭的人里唯有使双榻的人武功较强，易雪汐开始便留意到，细看一会终于明白了。

　　“独眼，你跟我提过的范未然。”

　　“正是。”

　　“有什么奇怪？你不是说他有同伙吗？”

　　“他的那些同伙看上去会使刀，其实皆无章法，更像是……土匪。”牧明煦从范未然当时的语气和眼神里看得出他对血诏这个组织的恨，按理来说是寻仇，怎会和土匪有关联？难道是范未然利用他们？

　　“是无章法，看得出不像范未然那样练过，但你又怎知是土匪？”

　　“我在白蒿的时候曾经剿过匪，打过交道，感觉上很像。”

　　“不管是不是，要出手吗？”

　　“等等，你看。”

　　本来一边倒的情况出现变化。

　　季言亶一方差不多除掉偷袭的人，偏在此时，他们陆续倒下，身体抽搐一会便不动。范未然亦是很惊讶，他见那些人皆嘴唇发紫，脸色铁青，双目流出两行血泪。

　　存活下来的三人欢呼道：“这些东西是我们的。”

　　他们边说着边扑上去，这一扑就再也没有起来。

　　范未然仍没有弄清状况，不过除去他之外还有一人活着。他怒目直视面前之人：“季言亶，是你耍阴招？”

　　他不明白，季言亶竟是向着自己人耍阴招。

　　季言亶没有回答，脸上露出如沐春风般得意的笑容。这笑容已经是答案。

　　“不论是为何，你的人都死有余辜，算省去不少功夫。”范未然举起双棍，带着狂风呼啸之势猛力砸下。

　　棍棒将触及发丝之际，一支冷箭疾穿而出，射中范未然的左臂。

　　“什么人？”范未然回身落地，向着来箭处喝道。

　　从林间缓缓走出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她缓缓取下帽子，媚如丝锐如刀的一双眼冷漠地看着范未然。

　　范未然由震惊不解到眼中蓄满了恨：“宁当家，为什么？”

　　“当然是求荣。”回应他的是季言亶，“我们有更强大的追求，怎会陪你玩报仇这种浪费时间的事。”

　　“你说是浪费时间。”范未然强行运气，不料怒火攻心，鲜血自口喷涌而出。

　　“你骗我，你说你的家人同样被血诏的人杀了，想要集起那些同病相怜的人对血诏进行复仇。”他顺了口气，环视四周倒下的尸体，“那他们呢？他们是真是假。”

　　宁晓菱勾起带有一股邪气的笑容：“自然是假，他们只是土匪，用完就丢的棋子。我骗他们这里有笔非常好的买卖，他们轻易便上当。”

　　藏于树间的两人见状，互望一眼，打算动手救人，忽地一道鬼气阴森的声音自上而落。

　　“我想听听你所求的‘荣’究竟是什么，让你不惜背叛血诏。”

　　声音空旷，仿佛是被包围一般，不知从何处而来。

　　在场听见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时，不禁惊从心起，寒气窜身。

　　易雪汐强行停住身体，低声问道：“你察知到他在附近吗？”

　　牧明煦目光仍旧望着前方，摇头道：“感觉不到他的气息，真的一点都不像个活人。”

　　他的话音方落，一个穿着道袍的人犹如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在范、季、宁三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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