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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被发跣足
让臬司衙门的衙役狠狠扔进牢里之后,岳旬大概是明白了为何为首那位对他如此恶劣。他在牢里住了半天,跟牢中小吏套了几句话,知晓了那凶神恶煞的衙役头子叫何三六。
何三六一身力气,奔忙半辈子,只同妻子养下一个儿子。
这儿子是独子,自然宝贝,何三六便供着念书。
他那儿子也不是什么溺爱下的混账,争气又用功,一气儿念到举人。外放到山西做教谕,干了几年,考评都是优,就等着过两年接二老到身边侍奉。
谁承想仁正五年岳旬他老爹兵败辽东,半壁江山沦陷,何三六的儿子就死在任上。连同他那身怀六甲的儿媳,尚未落生的孙儿,一并成了北鞑铁蹄下的枯骨。
这样的遭遇,儿子还考过科举,自然对他这样的“罪臣之后”还“科举舞弊”之徒厌恶不已。
半壁江山沦丧敌手,刀锋过处尽是可怜人,他也怪不得人家。
臬司衙门的牢房不大,里面还关着不少寻常的□□偷盗之徒,住不下许多人。是以,岳旬等五人只是被胡乱扔在同一间牢房中。
其余四个都是正经念书的人家,哪里坐过牢呢?跟麻雀挤堆儿似的凑成一坨,不吭声不言语,好似都吓傻了。
唯有岳旬骨骼清奇,对坐牢这件事十分有心得。他将牢中干草挑挑拣拣,选出些干爽的来,铺成一堆,扒拉整齐就是一张好床铺。
余下几个依旧如霜冻了的麻雀,缩着脖子不动。
岳旬长叹一口,顺带着帮余下几个也一并整理了“床铺”。
这几个人算是因他一人之事被连累,他实在是十分愧疚,得想个法子把他们几个先摘出去才是。
姜令这会儿彻底酒醒了,酒上头的时候他尚且还能叫嚷两句。这牢房潮湿,他那被酒劲哄抬上头的热血一点一点凉了下来,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跟开水烫了毛的鹌鹑一般蔫吧下去。
眼见着姜令要死不活,岳旬更愧疚了。可他院试考上,国子监拔贡已成事实,被人举报入了狱也是事实,解释再多都是虚的,只能干巴巴道:“连累你们了。”
姜令抬头看了岳旬一眼。姜二爷眼眶发红,嘴瘪了一下,眼见着感觉要哭了。
说不埋怨是假的。
可他当初一拍胸脯说要给岳旬担保的时候,难不成就没有想到今日吗?就算嘴上不说,他心中也是明白知晓如今岳旬的处境以及他身份之敏感,当初还不是自顾自在心中暗暗夸下海口——他和陆明烟以后夫妻一体,同岳旬是要做一辈子朋友的,既然要两肋插刀,那自然不怕连累。
决定都是自己做的,怎么怪得了旁人?
很有坐牢经验的岳公子看着毫无坐牢经验的姜二爷,只感觉他抬起头来一脸委屈,张嘴半天却又什么话都没说,蔫头巴脑把脑袋往胸脯口一垂,还是不说话。
牢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气氛。
必须得想个法子把他们几个摘出去,岳旬心中暗暗想。
明烟儿走之前才叮嘱过他要好生照看着姜令,自己就这么给他照看到牢里去了,太不应该!
……
隆靖二年五月十四,南直隶按察使司以“罪臣之后违制应试、科场舞弊”罪,收押生员岳旬及互保五人。
五月十八,都察院奏请三法司会审,以“事关国体”闻。
五月十九,宁王温杳代批红,司礼监用印,准。
五月二十一,一干人犯转系刑部狱。
五月二十二,刑部鞫审岳旬。岳旬供认胁迫同乡为其具保。
五月二十五,庆国公请得特赦,姜令独释。
六月初一,岳旬翻供,力辩其父仅为革职待查之员,坚不认“罪臣”之名。
隆靖二年六月初三,辰时三刻,刑部大堂。
五月连日阴雨,六月却又热起来,老天爷光憋着泪珠子,把天色憋得铁青。
这样的天色,刑部大堂内闷热异常,在场诸公穿着整套的补子圆领常服,即便是不走动,豆大的汗珠也顺着两鬓往下淌。不住有人拿着帕子按着汗湿的鬓角,神色烦躁。
等候不多时,门口内宦吆喝了一声,司礼监掌印杜新并两个司礼监秉笔匆匆而来,只轻声道了一句:“王爷到了。”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色,来的还能是哪个王爷?自然是大胤的第二个太阳!诸位官员的神色都肃穆起来,登时全体起立,交换了一下神色:今日三法司会审,内阁领审,司礼监在场就罢了,怎么他还亲自来。
可心中再怎么想,脸上都只能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来,静静候着。
杜新安顿好两个秉笔太监,点头哈腰同诸位大人打了招呼,又匆匆忙忙往外跑,打算把温杳迎进来。
见杜新这般,在场诸公又都按捺下旁的心思,专心拿起鼻孔看人来。
杜新这个掌印做得憋屈。
原先光义朝的时候,光义爷几十年不上朝,一干事务便全靠司礼监同内阁周转。内阁票拟,司礼监掌印太监批红,商量着就把国事办了。
到了仁正爷的时候,仁正帝没什么治国理政的本事,不过还是萧规曹随。
那两朝时候,便是内阁几位阁老,见了司礼监的太监也要打拱。
可现如今内阁票拟,批红的是宁王温杳,盖印的也是宁王温杳。司礼监掌印便就真成了掌印——成了个印章保管的了!皇帝年岁还小,若是个同宁王一样是个三更灯火五更鸡之辈,那司礼监便彻底歇了菜;可就算他打算重新启用司礼监,那到时还有个御前的多宝呢,也不知杜新这个掌印能做到几时。
朝廷诸公终于不用在阉人手底下讨生活,很是扬眉吐气了一次——可是他们绝不承认这是宁王带来的好处——难不成不向阉人低头就该向权贵低头了吗?
故而都觉得“本该如此”。
朝中诸公如此静立等待了多时,忽然远远听见杜新陪着笑说什么,所有人登时气息一凛。一时间,堂内只闻衣料窸窣与沉重的呼吸声。
待到朱红袍角火焰似的燎过来那一刻,所有人五体投地,山呼千岁。
“都起来吧,各司其职便是。审案断狱,秉持国法,还是三法司来。本王不谙此道,此番不过旁听而已。”他略一抬手,随侍的杜新便会意,引着几名内侍悄步上前,安置座榻,铺设锦垫,“都坐吧,不必耽误功夫,带人犯上来。”
“带人犯——”
杜新一声高喝,便听见叮铛的脚镣响动,步履迟缓,却也规律。如此听来人犯在刑部大牢尚未经过严刑伺候,腿脚上不见有什么不便。
待到那年轻的犯人上堂来,众人才惊觉方才听见的脚步为何如此缓慢——他竟然是赤脚上堂的,冰冷的脚镣就箍在光溜溜的脚踝上。
岳旬拖着沉重的镣铐,被两名衙役死死按跪在冰冷的地砖地上。浑身上下湿透,单薄的囚衣紧贴着皮肉,不断往下淌水。发梢往下滴滴答答的,很快在地上聚起一小片水洼。
好生尴尬。
他心下暗嘲,除去那些荒诞不经的梦境,上一回与这位金尊玉贵的宁王殿下相见,尚能从容应对,甚至说得上几句言语机锋。而今再度相逢,自己竟然落得如此地步,跟个蓬头鬼一样。
他迫切地想知晓温杳见他如此作何感想,于是冒着险抬头望去,果然见温杳拧起了眉,脸色森然。
“怎么搞成这幅样子?!”温杳盯着岳旬,越发显得面沉如水,不过环视一周,便把满殿人钉在了当场不敢动弹,“被发跣足上堂来,什么规矩!谁给他弄的?”
温杳平时鲜少疾言厉色到如此地步,可就算从前几句轻飘飘的嘲讽压在底下人身上也算得上是万分沉重,更不要说现在。
侍立一旁的几个内宦与小吏闻言,惶然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噗通”一下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他们分明听得真切,宁王殿下要旁听,又得了吩咐,说是殿下见不得囚犯污秽、有碍观瞻,让把人收拾齐整些。
于是忙不迭打了几桶水把岳旬拖出来刷洗了,又唯恐误了时辰,湿淋淋地就将人推了上来。
不过是个阶下囚,今后还要做许久的牢,要什么脸面。
可岳旬终究是个读书人,自幼习得是礼仪规矩,讲究的是衣冠整肃。便是镣铐加身,也当身如翠竹,不辱风骨。他是个书生士子,又不是个蛮夷疯子,此刻被发跣足,如同野人般跪在这象征法度威严的刑部大堂之上,于他而言,那才是真正的折辱。
听见温杳斥责“什么规矩”,他只觉得已经被折辱得麻木了,甚至能分出心神来虚无缥缈地想到——见他这副模样,估计宁王殿下就算有旁的心思也该压下去了。
挺好的,虽然未各自言明,但他们本就不该有这么一段荒唐的结交。
他的梦境不过是夜里不堪为外人道的年少忘形,本就与温杳没有什么干系。
他们应当干干净净地做仇人,最好别牵扯上其他难言的情绪,不然在纠葛缠络在一起,今后又该如何“白刃不相饶”?
宁王殿下说过那句过后便不再言语,但方才那句话却如同薄刃一般刮擦着所有人的心神,以至于大部分人一时间分辨不出应当做什么。
这是动了真怒,审案还没开始,难不成就要见血?
这个万分窒息的当口,温杳轻飘飘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杜新。
杜新是奴才做惯了的,哪里还不明白,当即越众而出,迈开大步冲了下去,脱掉自己的外袍罩在岳旬身上。
这是一件御赐的——实际乃是宁王所赐的斗牛服。
他顺势跪在岳旬身侧,借着动作遮掩,压低声线,语速极快:“奴婢本就是伺候人的,脸面不值什么。”
言罢,不等众人反应,他已挺直腰背站了起来,扬声道:“混账东西!还不快将人犯带下去,整理衣冠!刑部大堂,岂容如此失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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