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有九命

　　呆道士实际上是个很闷骚的人。

　　六味站在树枝上，看着他呆头呆脑的在镜子前拾掇自己的衣服。这件道袍跟那件道袍有什么两样呢？只不过一件坏在左袖子，一件破在右袖子。有什么必要脱了这件换上那件的折腾大半个时辰呢？

　　还照来照去的，啧啧，能照出个花来啊。

　　就算你脑袋上真的别朵花，你以为那个色盲猫就能看出来？呆子。

　　呆道士终于出了门。六味远远看着他，眉头似乎微微蹙着。明明是去会小情儿了，心里指不定有多美呢，还皱眉头。假正经。

　　大概又要破晓才回来了，六味打个哈欠，浑身的毛都蓬了起来抖个不停。

　　呆道士这次去了很久。

　　回来以后变得更呆了，常常对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看个老半天。就连那黑猫叫他也只愣愣地站在一边，并不应声。

　　那黑猫似乎真的色盲了，不对，似乎是真的看不见他了。转来转去，尾巴垂下喵喵地叫唤了半天，却不知道那道士正站在自己眼前。

　　“咻~”六味站在枝头叹了口气。在三个光棍老头子面前勾勾搭搭卿卿我我得意忘形，必然是要被报复的。

　　六味才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就算那只猫叫破喉咙，他也懒得前往救度。但是每天在他的新窝门口哀嚎，也未免太过分。

　　“喳~”六味冲黑猫叫了一声，跳开八步远。虽然他绝非凡雀，但看到猫，心里总免不了哆嗦一下子。

　　这是本能。

　　正趴在地上嚎个不停的黑猫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是哀怨：“干嘛！”

　　“别叫了，”六味道，“别人还得睡觉呢。”

　　“我才不管呢，”黑猫身子缩了缩，把脑袋搁在爪子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小麻雀，那道士最近有来喂过你们么？”

　　“我最近为什么都没有见过他？”

　　“他是不是生我气了，躲着我？”

　　“还是……还是他被他师父关起来了？”

　　黑猫慢慢离去的背影，一直被留在他脑海深处。左右肩胛骨一起一伏，像是孤独的老虎。

　　有的时候，撒谎的话自然而然下意识就脱口而出，甚至不用经过思考。

　　呆道士盯着煮饭的炉火，抿着嘴唇犹豫了半天，问道：“小六，我……我最近一直没有看到小黑……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

　　木柴噼里啪啦，火光明明灭灭。好一会儿，呆道士伸出手来，撸他的脑袋。

　　六味立在他肩膀上，任他撸了半天，脖子酸痛，毛也起了静电，抖了半天也抖不起来，依旧紧紧帖服在脑袋后头。

　　啧，果然还是该求个人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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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小麻雀，你且听我说，世间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不得满足，而有痛苦。无知无明，永陷轮回。烦恼熄灭，涅槃……”

　　六味：“求佛祖赐我一个人身。”

　　佛：“咳咳，小麻雀，你且听我说，一切行无常，色无常，世界无常，众生无常，诸念无常。一切法无我，五蕴皆空，不过是因缘分合。世人愚昧不明，不知此理，故而……”

　　六味：“求佛祖赐我一个人身。”

　　佛：“咳咳咳咳，小麻雀，你，且，听，我，说。人生在世轮转，不过十二因缘。一为无明，心中迷暗无知，不明世事，由此生行，由行生识，由识生名色，由名色生六处，由六处生触，由触生受，由受生爱，由爱生取，由取生有……”

　　六味：“求佛祖赐我一个……”

　　佛：“由有生生，由生则有老死。轮回不断，痛苦不止。唯有摆脱无明，遵佛教，向善缘，方能……”

　　六味：“求佛祖赐我一个人身。”

　　佛：“小麻雀！你听我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灭！”

　　六味：“求佛祖赐我一个人身。”

　　佛（扭头）：“……阿难，你领他到后面挑一个人身。好了，下一位，78234号请进。”

　　阿难：“这边走。要男身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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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身。

　　六味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口诀。感觉身体深处一阵抖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

　　池塘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六味看着池塘里那个人慢慢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平滑的肌肤的触感，颇有些不习惯。

　　真的得了人身，反倒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急切的心情在五十年的等待里，慢慢沉淀下去，像是泡了很久的茶一样，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复杂。

　　他看到了之后会说什么呢？又会怎么想呢？

　　春风吹得花落了一地，细碎柔软地洒在他身上。六味下意识地耸起肩膀，试图把它们抖掉。抖了一阵才醒悟过来，自己现在是个人身了，该用手拂掉才是。

　　算了。先学学怎么做人吧。

　　算了。先学学怎么做衣服吧。那呆子一年四季就那两件破袖子的道袍。

　　算了。先学学怎么做饭吧。那呆子自从几个老头走了之后，就一直乱吃东西。

　　算了。先学学怎么做木工吧。那呆子一天到晚都睡在石板上面，真当自己血气方是武松啊。

　　算了。先学学怎么写字吧。那呆子每天帮别人誊东西，又能挣几个钱？

　　算了。先学学怎么和人打交道吧。那呆子每天都吃闭门羹，也不知道清净观什么时候能讨得回来。

　　算了。先学学怎么带孩子吧。是谁把个娃娃扔在门口的！喂喂明德老和尚就在对面山上你扔错地方了吧！

　　……

　　算了。算了个屁啊。什么都做了，他总不能嫌弃我了吧？

　　六味蹲在枝头默默看着烧柴的呆头道士。

　　人怎么能这么呆呢。放在道观门口的东西，你还真当是哪个冤大头有闲情逸致，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捐给你的啊？偷偷换掉的软扑扑的馒头热乎乎的粥，你还真当你自己厨艺进步了啊？好不容易讨回来的道观，你还真当是你铁杵磨成针啊？

　　把那些白眼狼轰下山去读书，你还真当他们会回来，会陪你一辈子？

　　得了吧。一个个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的玩意儿。我带大的，我还不知道？

　　呆道士慢慢蹲下来，忽然发现落了块柴火，嘿嘿傻笑了两声，捡起来扔到火堆里，摇着他那破扇子。烧了那么多年柴，还是烧得自己一脸黑。

　　啧。

　　六味振振翅膀，无奈地飞过去叼了块毛巾递给他：“慢点起来，别闪了腰。”

　　这破道观，这呆道士，这老胳膊老腿老腰身，除了我，还能有谁那么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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