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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仙
话音刚落，细雨忽变骤雨，滚滚而落，一阵狂风呼啸卷入，扑灭了楼里那几只将熄未熄的烛火。
“轰隆”一声巨响，莳花楼三层的外置楼台就被天雷劈掉大半。
窝在一楼的百姓瞬间被吓得魂飞天外，她们根本不敢往外跑，因为那血红的天比塌掉的楼还吓人，她们几个只能连滚带爬的再次缩回地底。
石涅将雪茜平稳地安放在地上，转头吩咐：“看好她。”
话落，身影再度闪出，站在莳花楼外。
雪瑶连忙将雪茜扶起来抱着，脸上血色泪痕仍在。
顾卿卿抬头，外面的闪电都被血色的天穹染成赤红色。
神印：“天雷有七道，旨在锤炼根骨洗濯神魂，成则褪去凡身，寿与天齐，败则形神俱灭，魂飞魄散。”
顾卿卿看着那威力瘆人的惨白天雷，皱眉道：“你之前不是说还有五衰八苦吗？”
神印赞叹道：“你终于记得我说的话了，真是太难得了。”
顾卿卿：“……”
虽然我记性不太好，但你这么夸张真的有必要吗？
神印继续解释：“天雷只是第一步，若五衰八苦没过，这仙自然也成不了。”
天雷威力一道更甚一道，不过眨眼间，石涅便被逼退数里，周身血迹被大雨洗刷了个干干净净。
“五衰需坚定不移，见心明性。八苦就更好理解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和五阴炽盛。”
“人经此一遭，不说脱胎换骨，至少也是大彻大悟。”
顾卿卿：“……”
成仙如此曲折多难，何必呢？不如一世凡人，自在逍遥。
神印道：“他也是心大，此城若有南境中人，他这成仙之路怕是还得多受一难。”
顾卿卿：“……”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玩意？
石涅渡劫动静之大，整个北域都受到了影响，所有的修士和百姓都在观望着。
最后一记劫雷在天空中聚集蓄力，化为一道巨大的雷光，电芒滋滋作响，威能通天，凌驾于众生之上，带着股摧毁世间一切的架势，携风霜雨雪轰然落下。
石涅本就被前几道天雷轰得四肢骨骼俱断，心肝脏魂齐飞，身上再无一丝多余灵力抵挡，他屈膝跪在地上，勉力站起，牢牢握住手里那把如霜似雪的三尺青锋，剑指苍穹。
恍惚间，天地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耀眼璀璨的光芒覆盖世间，一阵刺目的强光过后，大雨停了，笼罩在木春城上空的血色道场却开始纷纷碎裂，化作漫天白色海棠飘然落下。
宛如一场迟到的初雪。
顾卿卿愣了一下，海棠花已飘落至眼前。
她伸手去接，花瓣竟似无形一般，径直穿过了手心，她抬头看，那些海棠花不仅穿过了她的手掌，还穿过了亭台楼阁，穿过了坚硬的大地，飘向中了美人蛊的百姓和修士。
徐良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他忙不迭站起身，垂眸打量自己，惊道：“……灵力好像回来了？！”
叶霜被岳山所伤，正昏迷不醒，陈沐和曹阳正照顾她，闻言立马捏诀，指尖灵力流动，两人皆喃喃道：“灵力真的回来了……蛊解了！！！”
雪瑶紧紧抱着雪茜，又哭又笑道：“少宫主，蛊解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石涅站在海棠花海中，血衣不再，一袭白衣飘然如鹤，飞往空中，他周身萦绕着璀璨的金辉，天边七彩霞光普照，他握剑的手虚抬。
“噌”的一声，剑鸣铮铮，璀璨夺目。
那剑芒破空而出的刹那，周遭一切齐退，恍若无物。
它朝着南境席卷而去，所过之处，生死交谢！寒暑迭迁！
神印疑道：“……哎？不对啊？他怎么成功了？难不成那位地仙真是他？”
顾卿卿回过神来。
他成功了？石涅成功了！！！
顾卿卿下意识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雪茜，怎料甫一回头，雪茜正气息全无地倒在雪瑶怀里，白发在她身后飞扬。
刹那间，宛如有盆凉水从头浇下，冻得她浑身抖了抖。
是了，她怎么忘了。
雪茜已经死了。
蛊解了，雪茜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终于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再也没有师姐了。
神印道：“你哭了。”
顾卿卿伸手抹脸，不知何时，迟来的眼泪终于爬了满脸，她垂眸盯着手里亮晶晶的泪渍出神。
又想哭又想笑。
神印继续道：“但是他好像做了一个十分难以让人理解的决定……”
顾卿卿还沉浸在雪茜死去的悲伤里，神印又说，“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样？成仙之后还能掉下来的吗？”
顾卿卿回过神来，神印在她脑子里嘀嘀咕咕的，吵得她很难继续沉浸在失去雪茜的悲伤情绪中。
她道：“你在说什么？”
神印疑道：“我在说这个石涅成半仙了，可是，这不对啊？这怎么可能呢？”
顾卿卿道：“你说清楚，什么半仙。”
神印解释道：“哦，他褪去肉体凡胎，已是名副其实的仙身，可是他的修为好像掉下来了。”
海棠花片刻之间便落满了北域的每个角落，石涅站在空中，化为一抹金色流光直奔南境而去。
石涅离开之后，天上四面八方地忽然涌现出许多修士。
各式各样的，各家各地的，皆追随石涅的方向而去。
天上几乎是人山人海。
莳花楼地底的百姓也一个接一个地跟着爬了出来。
他们跟疯了似的，激动得大喊大叫，逢人便道：“哈哈哈！没声音了！！你听见没？”
也有人高兴得落泪，拍着手大笑：“那该死的蛊终于消失了！！！消失了！”
莳花楼大门被挤得吱吱作响，“砰”的一声后，再坚持不住，四分五裂，他们陆陆续续地冲出来，在大街上边跑边叫：“得救了！得救了！哈哈哈哈！！！”
“再也不用挤在那楼底下了！”
“哈哈哈哈哈！！！”
一时之间，热闹非凡，街上天上，人影都攒动不休。
“……”
顾卿卿站在门口目睹一切，还被人挤人挤到街边，连退几大步，她手上的眼泪还没干，人却先被此情此景震慑住了。
神印接着道：“此方世界从未有过半仙，石涅罔顾天道规则，本该失败身死，他却成功渡劫，还以自身半数修为和仙血凝成这海棠花解蛊，导致境界跌落，成为半仙。”
“天道不会认同的。”
顾卿卿反应过来，问道：“什么天道？成仙还需谁认同不成？”
神印道：“天道不算是‘人’，而是一种世间默认的规则，比如黑与白、阴与阳、人间四季和潮涨潮落，这是一种自然规则，无规则不成方圆。”
“石涅妄自更改道场，便是破坏了规则，按道理，他是绝对成不了仙的。”
顾卿卿看着街上乱窜的百姓：“……他这不是成仙了？那这规则也许是能打破的？”
神印第一次有些迟疑，他道：“也许发生了规则以外的事情。”
顾卿卿：“……”什么规则以外？难不成太阳还能从西方升起吗？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便是不知道。
谢不周悄无声息地走到顾卿卿身后，道：“我们也去南境。”
顾卿卿被他突然出声吓得心脏骤停，幸好她和神印都是直接在脑中交流，不然自己一个人在这神神叨叨的，保不齐会被当成疯子。
她背着谢不周不动声色地抹了把脸，随即转身盯着他。
自己不止一次地想将谢不周的脑门凿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不然他怎么会哪里危险就去哪里？
“……你刚才说什么？”如果他现在否认，自己可以当成什么都没听到。
谢不周一身白衣如雪，墨发在他身后飞舞，一双黑眸深极幽极，稍不注意便会沉溺其中，失了分寸。
他嘴唇翕动，道：“去南境。”
顾卿卿握拳，以防为色所迷，掌心几乎被掐出血痕，她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再胡说八道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
谢不周垂眸，语气带了几分可惜，他道：“这么说大人是不想出去了？既然这样，不去也可以。”
顾卿卿的火气倏地退得干干净净，她干巴巴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神印开始在她脑中疯狂大笑，嘲讽意味怎样都掩盖不住。
谢不周善解人意道：“没事大人，南境不去也罢，只是我们可能还得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出去了。”
顾卿卿这下是真的听明白了，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她立马捉住谢不周温凉的手腕，拽着他往南境的方向赶去：“等一下等一下，我又没说不去，走走走，现在就去南境！”
她们已经在幻境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再等下去，她怕自己真的会忘记进来的目的。
谢不周站在原地不动，顾卿卿拉了拉，发现自己居然拉不动，蓦然回首，急道：“走啊？你怎么不走？”
谢不周幽幽道：“大人，徒步过去，十天半个月也到不了南境。”
顾卿卿一下就被自己的行为震惊住了。
对啊，不说谢不周，自己堂堂魔王，何至于要走路过去，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立马松开谢不周的手，随手捏了个法诀，谢不周拦住她。
“你拦我做什么？”错过这回下回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谢不周道：“大人，等等，你先看看。”
顾卿卿：“看什么？”
她顺着谢不周的视线往莳花楼里看去。
雪瑶抱着雪茜坐在地上，满目怆然，徐良站在原地，神情也十分悲伤。
陈沐和曹阳恢复灵力后正在治疗昏迷不醒的叶霜，脸上也无一丝高兴的神色。
美人蛊解，在场真正能高兴起来的又有几人？
顾卿卿明白谢不周想让她干什么了。
她看了半晌，最终走过去，蹲下，伸手抚摸雪瑶，“师姐的话你可记清楚了？这里事了，让徐师兄送你回去。”
雪瑶愣愣抬头，“……师姐？你要去哪里？”
徐良也道：“师姐？你要去哪？”
陈沐和曹阳的目光也同时望了过来。
顾卿卿简直无法直视雪瑶的眼睛，她倏地站起身，哑声道：“我要走了。”
雪瑶喃喃道：“……你不回来了吗？”
顾卿卿眼泪险些再次滚落，她艰难出声道：“可能不回来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哭了。”
见识过雪茜和石涅的遗憾，顾卿卿不想让自己也留下遗憾，哪怕这里是幻境，这些人根本就不认识她，她也想要好好告别。
雪瑶的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她道：“……师姐，我会等你回来的。”
徐良不可置信道：“师姐？你到底要去哪里？蛊解，我们可以回家了！”
顾卿卿生硬地转过身，道：“我和小师叔要去南境一趟，不用等我们，你们先回去。”
也许是因为有谢不周的存在，徐良犹豫半晌，没有再出声，雪瑶也道：“那，那我去学宫等你啊！师姐！你一定要回来……”
她回不来了了，顾卿卿提着脚往外走，没有应声。
两人身影消失在莳花楼外，压抑的哭声也终止了。
……
晋城城外的密林中，树冠如华，遮天蔽日，只能听见刀枪剑戟相交和无数喊打喊杀的叫阵声。
仙魔交战，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
界门横亘在密林里的一道天堑之上，被石涅一剑劈成了无数块，界门里，钟声长鸣不休，顾卿卿刚到，便听见了那熟悉的钟声。
那是悬挂在界门上，可召集邪魔和魔王的混沌钟。
她和谢不周站在一起，混进诛魔的修士里，一掌便拍飞了一个朝自己奔来的魔头。
双方交战，黑暗中难辩敌友。
她只能尽力避开，只朝对自己起了杀心的仙魔动手。
石涅已退去凡身成仙，哪怕是半仙，也不是如今的南境护法魔将能匹敌的。
他站在界门，一剑挑飞了魔王的两位护法和七八个魔将，随即似闲庭漫步般提着剑往南境魔王宫走去，血渍没有在剑身留下丝毫痕迹。
护法和魔将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筋骨尽断，口吐鲜血。
青衣边咳边道：“你找不到他的，他已经死了。”
石涅抬脚的动作一顿。
紫衣撑着断剑瘫坐在地上仰天狂笑：“姐姐，你跟他废什么话，半仙又如何？我魔族，得天独厚，杀之不尽，就算今日我们死去，往后还有无数个我们！无数个魔王！”
“想将南境屠绝！除非江河不流！日月停转！否则，终有一日！我南境会将尔等修士杀得片甲不留！！！”
石涅终于转过身，那张脸无悲无喜，却平白叫人心生恐惧，“你说的对，邪魔是杀不完的，既然如此，我便将你们永世封印，再难踏出南境半步。”
他轻笑一声，似在询问意见，“如何？”
紫衣女子冷傲的脸上忽然出现一丝裂纹，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石涅，怒斥道：“痴人说梦！凭你区区一个半仙就敢扬言封印南境？”
青衣女子气息奄奄：“你真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和杀心不相上下的疯子。”
石涅再无半分眼神落在她们身上，他收回剑，念咒捏诀，一道巨大的金色阵法便笼罩在南境上空。
宛如一张巨大天网，将南境囊括其中。
底下邪魔见状，皆大惊失色，开始四处逃窜，有的甚至还想去阻拦石涅，结果还没靠近便被阵法威压压得魂飞魄散。
各家修士见状，纷纷退出南境，站到界门之外，诛杀想要逃离阵法范围的邪魔。
顾卿卿被谢不周拉了出来，两人站到一颗大树上，极目远眺，貌似还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都穿着学宫的弟子服。
她抬头去看石涅。
石涅站在两界之间，其声和钟鸣齐响，瞬间就传遍了南境和北域的每个角落：“今我以仙身、魂魄、骨肉为引，加之死去的修士肉身，设下封印大阵，自此，南境只进不出……”
来到南境的各家修士纷纷屈膝跪地，俯首拜谢：“谢仙人大义！”
空地上那几个学宫弟子似在大声吼叫，离得太远，根本听不见在说什么。
顾卿卿和谢不周站在树上没动。
她看向化作点点金光融进封印阵法的石涅，心说：师姐，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喜欢的人在你死后第二日便为了北域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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