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深浅

　　刘深向来最不喜欢纠结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复杂的情绪和想法一般与他无关，活得那叫一个潇洒。
　　可从他看到那挂坠起，一切惯性就早已被打破。并且他有预感，从现在开始，命运的轨迹会走出他自己想不出来的形状。
　　再一次闭眼无果后，刘深从床上坐了起来，踩着302渐起的交响乐出了门。
　　刘深轻轻带上门，刚转头便愣住了。
　　302门口正对栏杆旁，在月影与灯光中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在寂静的黑夜里孤冷又单薄。
　　原来睡不着的，不止自己一个。

　　刘深无声上前，和甘浅之并列一处。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
　　站在这个人旁边，是不是就能让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孤寂了？

　　月亮大剌剌挂在夜幕间，细碎的月光将万物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影子。刘深收回望月的目光，心中莫名：好像自从认识甘浅之后，自己赏月，晚归和早起的频率都增加了。
　　他笑了笑，侧头却撞进了一双沉静幽深的眼，也不知道这个人看了他多久。
　　见到了正主，那些翻来覆去辗转难言的话却问不出来了。刘深垂下眼，短暂避开了这令他有些呼吸困难的视线。

　　甘浅之眸光微低，视线所及之处是少年略有些凌乱的黑发，连发旋都是乖乖的。甘浅之心一动，手却先一步伸出去落在上面，只要再下几厘米便能拥有柔软的触感。
　　他内心正挣扎着，少年却突然抬头，猝不及防送了甘浅之满掌心的柔软和蓬松，带着那一点不可言说的悸动，丝丝缕缕顺着指尖渗到了心尖上。
　　刘深还没来得及缓缓打出个？，头顶的力道却倏地撤开了。两人一时对月而立，相顾无言。

　　终究还是甘浅之先开了口，他垂眸盯着自己的手，缓缓握住，像是要阻止某些东西的消逝：“那个时候没有机会说，谢谢你。”
　　谢谢你救了我，不止一次。
　　谢谢你不管不顾地闯进我的生命中。
　　谢谢你……还在我身边。
　　刘深一愣，半晌摇头，看起来傻傻的：“没，没关系。”顿了片刻，他又喃喃加了句“应该的”，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明明有那么多想问，那么多想说。

　　刘深的迟钝看起来更像是已经不记得，需要想一想才能记起一些模糊的内容。又或者，只是出于礼貌的回应。
　　甘浅之本就不算红润的脸更加苍白了一些。
　　也是，经年世事如梭，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凭什么要求别人记得那久远得如同褪了色的画纸上曾有过什么呢？连自己也是在世界灰暗无光之时，抓住那唯一有着色彩的回忆反复咀嚼回想来撑过一个个毫无睡意精神涣散的夜晚，才将那些画面的每一缕风每一丝雨记得清清楚楚。
　　刘深没察觉到甘浅之的沉默，他纠结了片刻，问：“我能看看你的……吗？”
　　他目光直白，落在甘浅之锁骨处，未尽之语显而易见。

　　少年默默地点头，抬手捏着校服拉链向下拉，露出了脖颈处的黑绳。他勾起绳边往外不算温柔地一扯，挂坠轻轻地垂落在衬衣扣子上，同时白皙的脖颈侧面也多了条勒痕，看着有些刺眼。
　　刘深没提过要将挂坠要回来，甘浅之也没开口，静静等着对方说话。
　　刘深先是将目光落在那道勒痕上，许久才向下。
　　“为什么……”话开了头，后面的倒是顺畅起来，刘深金属磨砂似的声线跟生锈了似的，哑得快听不见了：“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为什么……不说？”
　　“月考完那天，你回寝室前，我看见了。”他只是恰好在这群少年身后，恰好听到了肖权和刘深的对话，随即便丧失所有感知，被汹涌而来的真相吞没在无边孤寂中。

　　刘深不像甘浅之穿得那么严谨，他只是草草披了个外套就出门了。因此他脖颈上的红绳大剌剌挂在衣领外面，还有些歪。甘浅之说完就一直看着那里，半晌眯了眼，抬手指尖微勾，轻轻替刘深调整了一下位置。若非手腕擦过带起的风，几乎就像是没有存在过一样。
　　刘深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了颤，像是本能想做些什么动作。他最终抬起手，没能抓住那如云般滑走的手腕，只好落下按在锁骨边的红绳上，心情复杂难言。

　　甘浅之是几天前认出自己的。
　　也就是说，天台初见，原来是两边都不知的重逢。
　　可故人相见若不相识，又如何算重逢呢？

　　“那你为什么不说？”见甘浅之没有回答，刘深声音发紧，再次问了一遍。
　　是因为他生气自己将他当成了女孩子不想再提，还是听到自己说小云是初恋怕忍不住揍我所以干脆当没发生过？
　　刘深虽然一贯心大，但真要脑补起来功力可不输宁暖雨。他正想解释一下自己童年搞出的乌龙并决定把初恋小云塞到最角落里，表达一下自己将对方当成铁哥们儿的忠心，沉默多时的甘浅之却开了口。
　　“没来得及。”甘浅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假话。
　　他没有打算过说，不管是私心还是别的，但他本能地不希望刘深对自己的态度因为过去而有不可预料的改变。
　　虽然他同时也期待着那个人能发现。

　　刘深对他深信不疑，于是松了口气，想道：看来两个原因都不是。
　　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有些开心，心花没经过同意就悄悄破土冒了个茬。旁边是稍稍少了一点的乱麻，在小花旁边滚来滚去，滚得刘深心情沉甸甸，但却愉悦。虽然一些情绪更复杂了，但至少一些事情清晰了。
　　轻松了一些的刘深语调也轻快了些，他光明正大地瞅着甘浅之的挂坠，问：“你一直都戴着的吗？”
　　“嗯。”
　　“为什么？”
　　“……”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只有挂在天边的冷月和楼下的树影知道。

　　刘深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站在一栋空荡荡的房子里，客厅空旷却死寂。
　　刘深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像是被洗劫过，翻箱倒柜，一地狼藉。华丽的吊灯落在大厅中央，溅起一地寒凉绚丽的碎片。
　　碎片中央跪坐着一位身形瘦削的黑衣少年，垂着头一动不动，仿若死人。
　　刘深呼吸一窒，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脚步沉重地走过去。遍地碎片没有阻碍他分毫，他的存在也没有被少年察觉到。

　　因为自己不过是一抹不存在于此时此间的影子罢了。
　　客厅里没有灯光，刘深借着落地窗外透进的月光模糊看清了少年手里紧捏着的一张纸——
　　那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刘深眯眼细看，略过一大串生物术语，最底下用加黑粗体印着一行字：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排除甘天佑为甘浅之的生物学父亲。

　　简单的几个字，却字字令人脊背发寒。
　　刘深腿一软，跟着跪坐在了少年旁边。而距离拉近，他很快便发现了报告页脚沾满了黏稠的液体，正缓缓顺着边缘滑落，晕开在水晶碎片上，液体是血红的，蜿蜒开来，无端凄美。
　　刘深却没心情欣赏，他仿若被线牵住的木偶，迟钝地一节一节做出抬头的动作。目光尽头，那节隐藏在黑暗中的手臂终于动了动，被月光纳入了照亮范围。而上面分布着交错的划痕，有的已经落了痂，有的却像是刚刚划开，皮肉翻起，血液汩汩分流滴下。
　　眼见着血液干涸凝固，手臂痛感也逐渐麻木，少年死寂的眼抬起，扔下满是血块的瓷片，随即在地上逡巡片刻，又捡起一片尖利的瓷器碎片，移到左手，面无表情地再手臂上划了一下又一下，仿佛这样就可以填补心中无底的深渊。
　　手臂已经血肉模糊了，好不容易止住的血流又徐徐流下，只余轻微的刺痛，连着太阳穴似的，一跳一跳的冲着摇摇欲坠的神经。
　　还不够。
　　少年漠然地想。
　　他缓缓看向左手的手腕，脆弱的血管此时跳动得愈加强烈，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冰冷带血的瓷片触上极其明显的动脉，只要轻轻划一下，就……

　　刘深早在看见少年捡起那块瓷片时就要疯了，他倾身想去抢那块利器，手却穿过去扑了个空；他想抱住这个瘦弱的少年，却根本碰不到。
　　一次又一次伸手，一次又一次扑空。
　　“不要！”刘深眼睁睁看着少年想要了断的举动，双目赤红，声音哽咽，“不要这样……”
　　他爬起来想出去求救，可是明明触摸不到任何东西的自己却怎么也离开不了这栋阴森噬人的房子。墙体玻璃坚硬无比，像一座华美的牢笼，困住了自己，和那个失去求生意志的少年。
　　刘深失去了所有力气，跪倒在地，嘶哑如同困兽：“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这是梦，这只是梦……
　　他拼命告诉自己，却根本阻挡不住心底的窒息和汹涌的眼泪。

　　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伴随着稀里哗啦玻璃溅开的碎裂声拉回了刘深的神智。他抬头去看，只见少年不知为何也顿在了原地，刘深顺着他的目光落在那堆不知为何突然掉落的壁灯残骸上，一抹绿意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在深暗死寂的大厅里默默发着亮光。
　　刘深愣住了。
　　那是一弯绿莹莹的云朵，不知被什么人扔进了灯罩里。于是等壁灯粉身碎骨，塑料的它毫发无伤地重见天日，映着满室细碎的玻璃水晶，终于将微光送入了少年漆黑死寂的眼中。
　　碎瓷片滚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少年怔怔看着那弯云朵，又仿佛是在透过它看着某个回忆。半晌，少年右手撑了下地，按到满地碎片中想要借力起身，却因为没有力气又跌了回去。他抿住唇，执拗地看着挂坠的方向，再一次试图起身。
　　刘深沉默着走过去，弯下腰试探性碰了一下那个挂坠——入手一片冰凉。刘深按下所有情绪，捏着云朵走到还在尝试站起来的少年身旁，半跪着将挂坠放在了他大腿上。
　　少年动作一顿，他似乎对挂坠为什么会自己飞到自己身上毫不关系，只是用稍微完好的右手紧紧攥住了云朵，像是攥住了自己的整个世界。

　　刘深就这么在他身边，静静看着少年，不发一言。
　　良久，久到可能过去了一个世纪，又可能是一辈子。
　　门外终于传来了嘈杂声，似乎有不少人聚集在门外，一边撞门，一边大声喊着。声音有男有女，声线有年轻有成熟，都带着着急和慌张。
　　刘深又看向少年，伸手虚摸了摸少年的头发，露出了入梦以来的第一个微笑，轻声道：“你看，还有这么多人都关心你。”
　　少年像是察觉到什么，微长的头发划开，露出稍显迷茫的目光。不知道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还是刘深的话语。
　　门终于不堪重负被撞开，无尽光芒涌进，一时竟有些刺眼。刘深知道自己要醒了，他附到少年耳边，低喃：“好好活下去。”
　　我在未来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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