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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数日后,皇后诞下一女,深得帝后爱重,帝亲为取乳名作‘阿鹿’。
然而举国庆贺公主降世之时,皇后的身体状况却陡然恶化。
公主胎中不足,先天体弱,本欲亲身看顾幼女一段时日的陛下只得转而全心呵护皇后,将公主交由乳母照料,安置在宫中最为气候合宜、清净少人之处。
不过皇后这般情形也并非头一次发生,众人都觉得总归还有很大的希望转危为安,只有李承乾一人明白,阿娘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两年了……
但……似乎也未必?
这一世张蕴古不是就没有死么?赵元楷不是提早死了么?
那么这一世每人的寿数究竟如何,其实依然可以抱有侥幸心理?
这样自我安慰着,他便没有那么绝望,忙中抽身,去立政殿晨昏奉侍,凭借着得天独厚的先知经验,尽早为母后规避了许多医治的弯路。
待孙真人同众医官竭力齐心地又一次救回了皇后,他才又能安下心来做事。
头一次求见阿舅吃了闭门羹,他并不信邪。
阿舅洞悉人物、不安隐邸,大抵非但猜出他的来意,或许在他朝谒支绌之时就料到他终有一日要来求助——毕竟国舅是少数几名凭身份不必心怀顾虑又恰恰具备这份能力的人。
猜出了试探之心,那便好办了。
太子拿出了三顾茅庐的架势,顶风冒雪也要坚持等候,终于在第三次敲开了府门。
长孙无忌正恰巧有些不适——不知是不慎扭伤还是受了凉,腿疼了几日。
李承乾入了府,见此情状,不明道来意,只是亲手绞了仆婢们烧热端来的药汁里浸泡着的棉巾,带着腾腾热气地敷在阿舅的疼痛处揉按着。
虽是初冬时分,但长安的气候不比北地已渐入严寒,优渥的府居更远胜往昔征战地的艰苦,此刻热气一敷,无论药性是否对症,也叫长孙无忌立时舒服安逸起来,借着窗纸透进的朦胧日光打量起他这个愈见长高的外甥。
比起去岁初七宴厅里凑近母后耳畔低声说笑、顾盼俏皮的粉面少年,李承乾如今愈发长开了些,身量与面容都已隐约流露出不似孩子的成熟与硬朗。
太子此刻低眉垂眼,举止轻缓,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叙着家常,乖巧中仿佛又隐藏着无限的委屈不愿教他知晓,服侍得认真专注,不着痕迹地换上了亲昵后辈的身份来贴近他这亲舅舅。
几乎立刻就想要缴械的长孙无忌,终于还是制止了即将涌出唇齿的‘你有什么难处自有阿舅为你一解’的主动承诺。
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那日用罢酥酪的皇帝无奈中有些咬牙切齿的模样——“这臭小子实在教人生气也不是,疼惜也不是。”
那日他问:“此话怎讲?”
皇帝答曰:“总变着法子惹人生气,偏又深谙你喜怒脾性,恰到好处地卖乖乞怜,甜言蜜语任打任罚的,使你瞧见他那聪明灵秀可怜乖顺的模样便发作不得……便是真的打他几下,他也不畏惧,只是愈发黏起人来,哄得你欢心释然,舍不得再加责备。”
当时他忍俊不禁,今日切身体会,只觉得的确如此啊……
长孙无忌眼睁睁瞧着那双小手按摩完毕撂下他的袍摆,转而爬上了他的臂膀,轻轻挽住,同时耳畔传来亲热的呼唤,果真说着些最让他受用的话——虽然没有明言来意,却话语间将一切暗示铺垫完毕,只看他接是不接了。
果真是比数月前当廷被训斥得哑口无言时更洞察人心、更沉得住气了。
长孙无忌终于接了他的话头,谈起朝中的事来。
待太子将参知要务的为难迷惘细细道来,长孙无忌笑道:“以满朝文武之心度之,殿下是勤勉无错的。殿下既无错,又肯屈心周全,于实心用事者来说,何人敢不敬殿下?殿下虽有失虑,人心重将渐附矣,何必如此灰心?”
人心?
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蒲州一案后,朝廷风波席卷,人心惶惶之际,他在朝臣心中留下的忌讳阴影,如今确实已渐渐淡去。
拥有人心的接纳、拥有聚合贤才齐心戮力的号召,岂非正是统摄之能的第一步?
竟然凭一句话就开阔了他的思路,振奋了他的精神!一念至此,他忍不住更是渴盼他这阿舅出山相助了。
谁知阿舅孤零零抛出这句话后,便又是闭口不言。
李承乾想要再说些‘阿舅大才岂甘空闲于家’之类的激将之言,又自觉班门弄斧,生恐失了诚挚,弄巧成拙,只得说不出话。
“殿下欲言又止,还有什么事要说么?”
李承乾迎视着那双慈和得同方才一般无二却也仿佛蕴含着几分期待之意的眼睛,终于敛袍正身,然后端正庄重地俯身伏拜下去——
“阿舅教我!”
太极宫里,听罢这一段经过,李世民面上露出笑意:“所以你就答应了他了?”
长孙无忌笑着点点头。
李世民笑了笑,又正色起来,道:“不需太过尽力,凡事你只需点拨一二即可,免得他形成了依赖。”
长孙无忌点点头:“自然,自然……”说着话,瞧见皇帝仿佛有些心事似的,于是关切起来。
李世民沉顿少顷,才轻叹道:“我曾经娇惯宠溺得他太过了。经过那么大的教训,我实在不敢再因私心而耽误了他,耽误大唐的将来……他是储君,天资过人,岂能成为一个依赖父母怀抱的孱弱之子?”
“我明白……”长孙无忌垂首,注目向皇帝案头镇纸下即将成文的一篇《金镜》。
他知道,皇帝从未疏忽以兴亡盛衰事映照自身,如今写成此文,内中深思远略,正如他磨砺储君。
这番考虑心怀广大不假,但他偏偏又从陛下的语声神情中品味出了几分微妙的惆怅——昔日宠溺爱子,皇帝自身自然也是享受的,如今为之隐忍,非但要隐忍着情感丰沛爱子情深的天性,还要隐忍太子终将在这严厉无情之下疏远乃至生怨的结果。
放眼古今,君储之间的关系总是复杂的,昔日承乾待君父那般近乎纯粹的父子天伦实在极为稀罕。这份诚挚的敬爱,其实只要陛下想,随时都可复得。但陛下宁愿付出一己私情,以换得爱子荣耀的将来——这怎能说不是一种深沉慈爱呢?
他明白,但他无话可慰。只因眼前这位陛下从来直面艰辛苦痛,不喜藏身侥幸或是自欺欺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子并不知道,他朝思暮想又不敢求教的那个人从来就在密切地关注着他的动静,不知道那人常常私下里喜悦着他的进步……
他只知道,自从那次伤心的经过之后,那人再也没有和他有过寻常父子般的亲近。他每日晨昏定省,那人也只是回应着,叙谈的话语总是平淡中带着几分隐隐约约的不耐,话题很快便转回公事之上……许多次尴尬之后,他便也不再愿意以热情去贴冷遇。于是太子的请安便日复一日地成为了苍白的形式礼仪。
不久后,东宫内直局奉太子令制作的外袍终于完工交付。
此袍翻领窄袖,整件是黑红两面,花样以相近颜色略显光泽的江南贡丝绣成,颇为含蓄内敛,细看方知其华美精致。
李承乾取在手中仔细抚摸上面的纹样——这长袍是去岁他悄悄命人制作的,用了前时御赐的贡物绫彩作衣料,准备在某一日给阿耶一个惊喜。为了准备这个惊喜,更以防被人泄露,他借捏肩捶背之机亲自偷量了阿耶的肩宽和臂长……
可现在时移世易,阿耶和他……
回想着阿耶刻意回避他的亲近时的样子,耳中间杂着青雀的讥刺,越想越觉得阿耶的确是对他有了厌烦的意思——若真因为对他余怒未消,厌屋及乌,不肯受他的礼物,那就真的难堪到无以复加了……
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假托晋王之手来送这件衣袍。
李治尚在幼年,听了大哥一通委屈巴巴的请求,加之此事纯乎好意,便也答应了假称自做代为送出。
他答应得干脆,做得也干脆,翌日就将衣袍送到了阿耶那里。
李世民见幼子小小年纪有如此细腻的孝心,不由欣喜非常,立刻穿在身上试了试。
一试之下,见非常合身,他不由更是喜爱,整整一日都舍不得换下。
晚间太子到立政殿探望阿娘顺道请安,瞧见阿耶很是喜欢这件外袍,穿起来更衬出伟岸潇洒的气度,光彩照人,也不由开心,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李世民听太子奏禀了近来参知的事务,但有问询,太子也都对答如流,言语间对于朝政、吏员已经颇有深知远见,奏对之时更是分寸得宜,不由很是满意,言辞温蔼地勉励了几句,待太子恭恭敬敬行礼告退时,又忍不住叮嘱着太子‘注意歇息保养、莫要累倒自己’。
李承乾很是惊喜地回应着阿耶的关怀,退出殿外,出门时仍不忘恋恋不舍地再朝那件新衣看上一眼。
这让李世民不由察觉起今夜太子频繁投向自己的目光……仿佛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衣裳——皇帝不由顺着念头打量起自己身上这件新袍,映着灯光,清晰瞧见了袍面上的暗纹图样。
这图样并非尊贵者穿戴上常用的那些如团花、瑞兽之类吉祥华美的图案,而是春笋。
宫中几乎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献给贵人之物,图样总是十分讲究,况乎此袍乃献给当今至尊、九州共主,更不知经过了多少谨慎考究——只怕光尚衣局就审查不止三遍,献到内侍监那儿又要过一次关才行。
平日里皇室衣袍的图样、绣法,乃至熨烫香薰均有规制,没人闲来找事地去私做主张变上一变,除非得了特别吩咐。
像这样大胆的新意,既可以有好的说道,也可以被揪出不敬的意思,现在既然用了,必然是受到了特别指示。
春笋……
皇帝的心头忽然浮现温馨的一幕——
“这道祥云好看。”依赖在阿耶身边的太子抚摸着矮床锦席上由银白丝线绣制的一道祥云。
那时的他则笑了笑,说道:“这种图案我早已经看腻了,倒是更喜欢春笋一些。”
“春笋?”
未等太子发出猜测,他便揽住爱子的肩,带着几分憧憬地说道:“春笋使人想起万物竞发的勃勃生机,又可象征天下人才如同雨后春笋,投效朝廷。”
“那阿耶为何不叫尚衣局办来?”
“只不过随心一想罢了,转头就忘了。”
皇帝的手不禁在又落在春笋的暗纹上,摸了又摸,心头一阵暖意,间杂着几分酸楚,使他的目光愈发柔和起来——
“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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