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园记

　　过固原后，行程被刻意加快，所幸道路比先前平坦宽阔许多，让人少受颠簸之苦。
　　陇上千沟万壑、地形支离破碎，官道两旁，时而有漫山斑斓树林，时而有密布乱石的水流，行至高处，但见前后之路穿山越谷，宛如黄土大地上的一条绿龙！沿途小站为所、大站为镇，镇子周围有大片田野，秋收之后，田野中的谷草堆星罗棋布、数不胜数……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往日纸上的文字，成了映雪当下的真情实感。冉娘惯常在周围忙来忙去，白樱又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进入梦乡。车厢外，马儿小跑着，兵士的盔甲明晃晃的。

　　十余日间，队伍过消河、静宁、会宁、巩昌，行至兰州，见黄河石桥。桥宽二丈余，河心处有四座桥墩，以高拱相连，石桥似鹏鸟振翅，巍巍然跨过黄河天堑，车马过桥，人皆须下马下车。兵士开道，映雪步行于桥上，但见亘古不变之河水，由西向东奔流不止，心生感慨之时，雪粒子撒入人间。
　　“王妃，右相来了。”章回适时提醒，映雪回过神来，见桥那头有一群人正向这里行来。魏公蒋汲，苍颜鹤发，身着素衣，同行十数人皆如此，一番见礼之后，队伍继续前进。自此，魏公车马在前，映雪车驾居中，章回殿后，声势愈隆。
　　河湟谷地、农耕之所，南北高山，农人躬身于野，时见商队穿行在横贯东西的大道上。骡马队、骆驼队，远远望见队伍，俱暂避路边，以示敬重。一路经通湟、乐都、西宁、湟源，过青海湖，时而漫行于山谷，时而跋涉于云间，沿路修成的石头矮墙，虬龙一般伸向远方。当夕阳再度西下，队伍终于抵达明城，几千里的山河路，终于走完了！

　　西塞主城为明城。
　　景盛二年秋，詹事府署官乔赫率队出西宁向西经营，至青海湖西遇一大河，命其名曰“鸿图”，又循河而上百余里，探得一山环水绕之谷地，命其名曰“河谷”。
　　而后，詹事府大举迁汉、藏、回、羌之民，垦植于河谷，以河谷西北高山为根，沿鸿图河筑明城内城。而后以内城为根，向东南延伸，筑明城之雏形。其间，乔赫带人并疏通加固鸿图河，修筑堰渠，既灌溉了大片沃野，又控制了河水流量，使鸿图河经年无旱涝，河谷渐成西塞屈指可数之大镇。
　　景盛七年，胥侯迁府至河谷，改其名为“明城”，并以湟源府与明城为根基，向南开辟雁回道。乔赫因功名扬西塞，人称“乔公”，迁学宫博士。

　　明城分内外城，外城民用、内城官用。内城大致呈品字型分布，王府坐北朝南，前左为詹事府、前右为学宫，府前一片开阔地，以石板铺就，使王府直面鸿图河。
　　王府东西对称，四面以垣相接，垣角建瞭望高台，护军可环行垣上。其格局较为简单，可大致分为前院、后院、花园三个部分。
　　进王府大门入前院，过百余步中庭，便至议事殿——盈德殿。盈德殿建于高台上，台高七尺，南北东西俱三十丈，宫殿方方正正，面宽十一开间，等分为前后两殿，前殿一层、后殿两层。院中无树，广植草坪。
　　东西向函道作为前后院之分割，两端皆开门。后院则由许多个小四合院组成，再往北就是花园。

　　映雪车驾入明城东门，沿河向西，遇桥过桥至内城，再沿河向西至王府大门前，向北穿广场，绕至王府东门下车。东门外，有女使为其导引，经函道入后院，那正对后院大门的二进小院便是新王妃居所。
　　一位年长的嬷嬷，领着厨娘和两个小女使前来拜见后，引映雪入正房。嬷嬷姓刘，是太妃跟前的老人了，她身穿黑布衣，言辞行动有条不紊，但始终面无表情，不带丝毫笑意。
　　“王妃请稍作休息，太妃晚些时候会过来。”
　　“好，谢嬷嬷！”
　　刘嬷嬷微一颌首，留下小女使离去，映雪长舒一口气，不禁暗想：太妃的跟前人都是如此严肃，那太妃岂不是很难相处了！冉娘似是体察到她的心情，忍不住抱怨：“寻常人家办喜事，都知道要点两盏红灯笼，贴几张双喜字……”
　　“王府还在丧期里，自然是如此的。”映雪不等她说完，出言打断，却见白樱瘪着嘴进来，抱怨说：“姑娘，这王府里规矩好大，使唤丫头都不说话的，做完事就在那儿傻站着。”
　　“你又胡说了！她们不是使唤丫头，她们是王府的女使，你再这般胡说，我就找根针把你嘴巴缝起来。”映雪故意板着脸，边说边比划着动作，白樱自幼跟她，自然不怕她。未几，女使端来饭食、厨娘抬来热水，自有冉娘处置。

　　“姑娘，快醒醒，太妃来了！”
　　映雪睡眼惺忪，反应了好一会儿，冉娘早已着急得不行，拉她起身。映雪回过神来亦着急，强自镇定后，令冉娘取来喜服，帮她穿上，而后快步出内室。一华服妇人正端坐在外间榻上，先前见过的刘嬷嬷就站在她边上，映雪平稳下呼吸，上前行礼。
　　“有几件事，要先和你讲明。第一件，西塞跟鞑靼人大战于河套，若非朝廷从中作梗，西塞不会败，我的丈夫和大儿子就不会死在那里；第二件，你是朝廷指派过来的，目的是安抚我西塞，我主君新丧，为求稳妥，才忍气吞声答应下来。你虽是名门之后，但你的姐夫是坐镇陕西的武靖侯陈辅，他是这场阴谋的直接凶手，因此恨你的人、不喜欢你的人不在少数，这是第三件事情。”太妃如是说道，映雪盯住太妃那攥住衣角的手，低眉顺眼地听着，太妃顿了顿，接道：“因为这些，我的二儿子，西塞的宁王，不想娶你，跑到肃州去了。所以迎亲礼，就由他弟弟暂代，你听清楚我的话了吗？”
　　“映雪听清楚了。”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头深深低着。
　　“今晚，西塞半壁官员前来观礼，希望你规规矩矩的，若是有人说什么难听的话，你也要忍住。”
　　“是。”
　　“把东西拿来。”
　　几名女使奉来珠冠霞披，刘嬷嬷跟映雪入内室，指挥人为其穿戴。

　　“我不要这个嫂子！”外间忽然传来孩子的叫嚷声，紧接着又传来太妃的喝止声：“朱杨！老实些！”
　　“娘，她是我们的仇人，为什么逼着二哥娶她？”
　　“先前跟你说的话，你一句也没记住，是么！”
　　“我不要记住！她是我们的仇人，应该杀了她！”
　　啪得一声脆响，刘嬷嬷再也忍不住，停下手中的事，奔了出去，映雪亦起身去看。外间已乱成一团，刘嬷嬷蹲着身子帮孩子抹眼泪，太妃亦面朝窗拭泪，余者无不面露凄然之色。太妃忽然对身旁女使吩咐一声，女使自去，不多时，博士乔赫进了屋。
　　“先生，这个女人是我们的仇人，为什么还要逼着二哥娶她？”朱杨指着映雪问乔赫，乔赫温言回道：“小殿下，仇是恨、恨是仇，你应该明白哪些人是我们的仇人，哪些人不是！如果因为一个人的出身就仇恨上这个人，是很不对的。”
　　老者的智慧如高山大海、日月星辰，只教映雪泪流满面、心生无限感激……

　　“牵巾！”
　　女使奉上红绸同心结，朱杨执一端映雪执一端，遂乔赫去往盈德殿。盈德殿里灯火通明，文武官员东西对坐，早已恭候多时。殿中主位空置，下设一案，为太妃席位，太妃左手是新人席位，待百官行礼后，映雪入席。太妃先举杯，百官同贺，共饮；而后左相田常领詹事府署官、乔赫领学宫中人，向太妃与新夫妇贺；再然后，便是明兰道大小主事官员贺……百官贺罢，俱一言不发端坐席上，殿中安静至极！

　　“臣女徐星月，敬王妃！”
　　太妃右手边坐有三女，徐女身着白衣，先干为敬，她边上的两个姑娘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映雪。王妃，多么陌生的称呼！在众人的目光中，映雪举杯起身还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苦烈的味道从喉头滑过，十分呛人！映雪再三调整呼吸，方勉强适应下来。
　　“王妃，西塞的酒与京城的酒相比，孰优孰劣？”徐女如此问，映雪想了想，答道：“我自幼长在祖父祖母身边，今夏才到京城，并不知京城的酒如何。”
　　“武靖侯陈辅是你的姐夫，他家的酒你难道没喝过吗？”
　　“武靖侯府的酒，我喝过一两次，但只是浅尝辄止而已，并不知其味。”徐女听罢，嗤笑两声，不住摇头，正欲再言，映雪却又说道：“提起这酒，我忽然想起儿时一桩趣事，祖父爱酒，每年梅子熟时，祖母便会为他做梅子酒。祖母不舍得多花钱，每次只做一点儿，祖父每顿只舍得喝上一两杯，并且一滴酒都不舍得浪费！我看祖父那陶醉的模样，心想这酒肯定很美味，便偷偷尝了尝，那辛辣的味道我至今都还记得。今日这酒除了辛辣，还多了几分苦涩！若是可以的话，我愿永远待在家乡，待在祖父祖母身边。”
　　“王妃言下之意，对于这桩婚事也是很不情愿呐！”
　　“是的！自今夏进京小住，却因一道赐婚圣旨，从此再难回故乡、再难侍奉在祖父左右……”映雪心中苦涩，执杯欲饮，见满殿皆是陌生之人，料想大多都像这徐女一样仇视她，更无一人同饮，遂作罢。

　　“太妃，臣楚绾有一事不明，还请太妃示下。”楚绾乃按察署主官，有监察、谏言之责。
　　“楚大人请讲。”
　　“大喜之日，为何不见主君身影？按理说，臣子不该妄议主君，可臣听到一些疑言，故……”
　　“哦？是何疑言？”
　　“有人说主君十分反对这桩婚事，故而寻了个由头，微行出城了。”
　　“宁王确实不想应下这桩婚事，可他倒也不是什么微行，他是去肃州守冬了。”太妃声色低沉，说话间浑然有一股威严，楚绾不再多言，回身落座，却听蒋汲开口说道：“本次河套大战，我西塞惨败收场，此时应当缓和与朝廷的关系，而非针尖对麦芒、去激化矛盾！殿下先是拒了朝廷的赐婚使，今又故意外出拒不成礼，若是让有心人抓住这由头不放，就麻烦了！”
　　“老臣倒以为殿下有骨气、有血性，有几分先侯爷的风范。”
　　“乔公慷慨，可朝廷已在陕西、山西集结了重兵，若是真的打起来，不知乔公有何良策？”
　　“既然被逼到了家门口，打就是了！”
　　“你说得轻巧……”
　　“够了！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这般不分场合地吵闹。”一老者适时出言打断两人的争吵，映雪扭头去看，见说话之人正是詹事府左相田常，只听田常接着说道：“美味佳肴在前，你们也无动于衷，是忘了以前如何忍饥挨饿的吗？大战结束，北疆三部需要安抚，殿下不辞辛劳、奔忙在外，诸位请积一些口德，勿要妄加揣度！”田常说罢，执杯起身走到殿中，高声祝酒：“余松余大人是国之定海神针，王妃能得其多年教导，该是王妃之福、西塞之福！”映雪闻言，起身遥遥还以一礼。
　　殿中气氛稍稍缓和，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轻声说起话来。一场喜宴，堪堪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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