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孟思的外婆是个喜庆洋洋的老太太，看起来又富态又慈祥，大概第一次看到顾岳麟，有点颠颠地跑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很久，笑得合不拢嘴，短短的小肉手拽住顾岳麟骨节分明的手，特别高兴地拍了拍。顾岳麟转头看看孟思，孟思对他笑着点点头，他也就笑了笑：“婆婆，我叫顾岳麟，是孟思的……爱人。”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顾岳麟抬头望了一眼孟思，孟思眼里也闪过一丝错愕，大概是顾岳麟特别选的称呼，平时互相介绍的时候一般是先生和夫人这种文雅又有点疏远的称呼，忽然这样介绍，甚至让孟思有点陌生。
　　孟思的外婆却很是高兴，老人家的儿女虽然谈不上二十四孝，但是还是相当省心孝顺，即使老伴去世之后，依旧会努力平衡几家的关系，隔一段时间回来待一段或者把老人接到城里住住：“哎呀，长得真好，这个长得也太好了。”老人家瘪着嘴，“多大啦？在哪里工作啊？”
　　王帆抢在顾岳麟和孟思之前：“跟小思一样在T市，在大学里做研究。”她似乎生怕外婆多问，尤其身后出来不少亲戚，“年龄稍微比孟思小一点，差不多其实。哎，妈，你之前跟我说三嬢要来怎么回事啊？”
　　这么连珠炮似的不断问着，老人很快就忘记了顾岳麟具体年纪，一边解释电话里提到的三嬢做寿的事情一边被王帆推着往家里走。
　　家里客厅里，孟思的表妹坐在沙发上也不抬头，低着头在追最新的电视剧，倒是看到自己传说中的姐夫的时候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几眼，看着孟思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二姨妈倒是跟孟思打了个招呼，还有戴着眼镜的表弟坐在一旁打游戏，骂骂咧咧说着老家的无聊。
　　更小的妹妹跑过来，长得倒是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漂亮时尚，抱着孟思转了一圈。偷偷凑到孟思耳朵边：“思思姐，给我压岁钱，拜托拜托。”
　　孟思给她偷偷发了个微信红包，顺便击掌：“我和你姐夫一起的，给你大一点的，拿着过会出去玩吧。”
　　虽然关系很好，但是妹妹和孟思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冲过去找之前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女孩：“姐，你在看路珏吗？”
　　那个女孩举起手机：“好看吧？怎么有人可以这么好看。”
　　家里堂屋也就十几平米，门口几个男人在抽烟，沙发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孩子，女人们坐在餐桌边上聊天。顾岳麟有点不自在，他能感觉到时不时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虽然没人真的过来说除了寒暄以外的话，但是落在自己身上探究的视线却不能作假，顾岳麟只能更贴着孟思，努力减少存在感。这个时候，一个抽着烟的男人从门口迈着八字步快步跑进来了，眼睛瞪得滚圆：“哎！哎！院里那个车谁的啊？”
　　孟思透过窗户看了看，站起身礼貌地笑笑：“三舅，那个车是我爱人的。”
　　三舅瞪着浑圆的眼睛，仔细眨了眨，一路哎哟哎哟过来，一把握住了顾岳麟的手：“侄女婿，不得了啊！”
　　孟思在顾岳麟借车前曾含蓄指出不需要过于浮夸，因为家中有一个足够浮夸的，顾岳麟当时没在意，现在如坐针毡，只能细若蚊哼地碎碎念：“也还好也还好……”
　　“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那个车牌我一眼就看到了，不得了啊……”
　　这么一喊，全家放下了瓜子花生全部去看车牌，顾岳麟更加如芒刺背，拽了拽孟思的衣角，小声凑到她耳边：“早知道坐高铁了……”
　　孟思倒是笑笑，拍拍他：“没事，我妈觉得倍儿有面，你看她乐得。”顺着孟思小动作看过去，王帆跟三舅在门口聊得热火朝天，脸上全是一种难以掩饰骄傲的矜持，“还好还好，嗨……做研究能赚几个钱啊，只能说高智商家庭吧，这种家庭的孩子底蕴很好，这个我们比较看重。钱不钱的无所谓……”
　　“你看你看，王帆你从小就这样，装得很！”三舅指了指王帆身上的外套，感慨地摇摇头，“好几万吧？”
　　这种一唱一和连顾岳麟都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去看热闹，不得不说这种场面不在自己身上看着还挺好玩，尤其自己丈母娘笑得那么高兴。但是孟思却没有笑，她有点像发呆又很像省电地茫然了一会儿
　　孟思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带着顾岳麟进去走了一圈：“你觉得要添个什么？我们等会开车去买一下，回来正好人多，帮忙装也方便。”
　　顾岳麟扶了一下孟思的肩膀：“……买个暖气怎么样？这边感觉冬天空调不够啊。”
　　孟思没有丝毫犹豫的意思，说干就干：“那走吧，顺便去镇上把我们晚上住的地方定一下。”
　　·
　　和王帆简单打了个招呼，孟思和顾岳麟就坐车去了街上。到了县城之后才发现县城街上的人流量基本已经约等于T市的晚高峰，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孟思被挤得都有点要被人潮带走了，还好被顾岳麟抓住了。顾岳麟也没见过这个阵仗。顾家栋虽然也算是盐碱地走出来的孩子，但是顾家栋老家早就没有人，他本人反而是被城里的福利院养大的，所以除了偶尔自己回去上个坟，从来也没有带家人回去过。
　　顾岳麟硬生生在臂弯里挤出一定距离，防止孟思真的被人堆挤到看不见路。他自己都快一米九了无论人怎么多起码都能看见路，一米六的孟思被人堆挤在中间连路也看不见：“孟老师……哪来的这么多人啊？”
　　孟思拽着顾岳麟的羽绒服，有些狼狈不堪：“……我哪里知道啊？全是回来过年的吧？”孟思顺着摸了摸顾岳麟口袋，“人多，我把你手机先放我包里昂。”
　　顾岳麟答应了一声，转过身让孟思把他的手机拿出来：“电器商场就在前面那边是吧？我看到了。”
　　孟思刚刚收好手机，听到顾岳麟这么说也想看看位置，无奈身高受限，只能垫着脚跳了几下。也总算看到了蓝黄色的电器城在路口：“就在那边，快点加油冲锋！”
　　“冲啥啊，这也冲不了啊。”虽然这么吐槽着，顾岳麟还是把孟思拽着一点点往前开路，“我刚刚好像听到说明天要去烧纸？”
　　“我们不用去，我妈妈去就可以了，你后天愿意陪我的话我们去我外公坟上烧个纸就可以。”孟思拽了一下顾岳麟的胳膊让他不要揽住自己，“你别这样，万一人挤过来你这个胳膊容易受伤，我拽你羽绒服就好……然后主要就是后天晚上年夜饭，还有大年初一，初二我们应该可以先走了，毕竟我们不是主要人物，初三倒是有事情，我把钱提前给我妈我们也不用到场，早点回去待着就好。”
　　过了天桥之后人少了不少，顾岳麟总算能和孟思走在一排：“好像跟我家也差不多？怎么说呢？孟老师给人感觉不太像是会在乎这些琐碎事情的人。”
　　孟思笑了笑：“跟你妈妈做的也差不多啊？”
　　“我就烦死这种人情往来了。”顾岳麟挠了挠头发，牙冠都咬紧了，“反正也没人是真心的……又虚伪又做作。”
　　孟思抬头看看他，忽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拽着他的袖子往里走：“其实你能这么想，我感觉叔叔阿姨对你还是很好的……他们没有真的毁灭你的个性，如果他们想，你今天不可能还能这样，对吧？”
　　顾岳麟愣了愣：“那是你不知道我有多叛逆。”
　　孟思没有继续辩驳，一边看着两边的电器，一边蹲下来翻吸尘器的标签：“但是，他们起码允许叛逆的你长大了。大人要改变一个孩子的个性太简单了，靠夸赞，靠奖赏，靠惩罚，靠批评，靠家庭氛围，靠社会环境。如果没有起码得到一些土壤和养分，叛逆是长不大的，他会很早很早就被扼杀掉。”
　　顾岳麟挠了挠头发，扭开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混，那个时候。”
　　孟思茫然了一瞬，低头继续看标签：“我，在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妈妈努力把我转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学，那个小学很好，在T市都能排到前几名。我融不进去，我在那里我……没有朋友。当时，我因为特别孤独，没有任何一个人跟我说话。我就去学校后面，那里有一堆砖头，我把他们堆成一堵墙。”
　　孟思拽着顾岳麟往前走，她一边确认着路标一边跟讲故事一样继续说：“然后我被发现了，当时已经搭了一米多，教导主任都震惊了，她问我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她其实很负责任，她把我带到办公桌，言辞恳切，她说你知不知道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其他人已经背了多少个单词了，她说你这样怎么可能学习好呢，她说我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求爷爷拜奶奶把我送进来，我这样她很失望，她替我爸爸妈妈不值得。”顾岳麟的手微微跳了一下，他扭头看着孟思，孟思却对此仿佛没有察觉，又好像故意不看他，“我忽然理解了，啊，叛逆是要时间的，是要钱的，但是我家钱很有限。他们把不多的钱压在我的身上，我是他们买的最大的股票……我不能这样，我不恨他们，我不能毁了他们。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让我感受这个世界，不是让我自己做判断，不是让我理解活着这个定义，我是家庭的延续，是社会关系的迭代，我可以把自由送给我的孩子，但是我不能强求他们理解我。”
　　“孟老师。”
　　孟思出了一口气：“所以嘛，我们这样活着，我觉得，就是我们父母的仁慈。如果他们不仁慈，我不会是我的。”
　　三楼的大喇叭在喊着，孟思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要不要等会儿给我外婆买部手机吧？等会你陪我去一楼看一看。”
　　“孟老师。”顾岳麟跑上来几步，“等会我来买吧？”
　　“你……”孟思在脑子里反复了一会，选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你有钱吗？”
　　顾岳麟一顿：“呃……”
　　“不是拿去换你那排气管了吗？”孟思揶揄地捣了捣顾岳麟的胸口，“百万摩托配个七八万的排气管，不是也挺好的嘛？咱们小顾同志富有得很有限度。”
　　顾岳麟不服不忿地撇撇嘴，手上帮着把可移动的暖气扇拿起来方便孟思蹲在地上看：“这个滚轮不是很流畅啊，外婆家过道比较窄，我觉得万向轮比较好。而且暖气片加热的位置太集中了，我想要那种可以一大片都暖和起来的东西，这个中间太烫了。有没有更贵一点的啊？”
　　顾岳麟跟着孟思后面看她挑挑拣拣：“干嘛不在网上买？”
　　“网上修起来很烦的，现在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坐个车来那边修，老年人比较安心。”最后孟思挑了一款中等偏上价位的电暖气，顾岳麟倒是看上另一款更贵的，在孟思结账前拽拽她，“那个更好耶。而且还比这个小巧很多，你要不要买那个？”
　　孟思耽了一眼后摇摇头，把顾岳麟拽近了一些：“得买大一些的，普通一些的，你挑的那个要靠手机程序控制，你可别为难小老太太了。”
　　顾岳麟这才恍然大悟，孟思在自己身上虽然花钱不多，但是对待家人却很大方，怎么会挑一款有点笨重的电暖气：“这真是，智能家电看多了。”
　　孟思摇摇头：“他不会拿东西……会拿东西的人今天不在，不过其实按照我妈妈这边的一些风俗，，他从家里拿东西是没有错的。把东西买得普通一点，他拿回去没意义又不方便才好。更何况，我妈已经得到了一些满足了，我不想过于高调。”
　　孟思大概一直在相当精妙地盘算着，这种盘算大概会持续整个春节。她接过包装盒，顾岳麟顺手直接从她手里又接过来：“所以手机也不要买太好的，对吧？”
　　孟思点点头，跟顾岳麟一起又下电梯，一边走一边聊：“一个人老在农村，是很没有尊严的。我们经常误认为城市里的道德崩塌最快，实际上城市里乡土道德虽然崩塌最快，但是同时新的城市道德也缓慢建立起来，最终被抛弃的反而是这些地方。”孟思看着蒙尘的玻璃墙外攒动的人群，“在这里，掠夺老人的财富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而老且病的老人则是最让人憎恶的存在。”
　　顾岳麟听她这么慢慢说着，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听：“虽然不至于说老人老了就要抛弃他，但是老了之后总归会被嫌弃，甚至被怪罪。这里很多老人身上都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因为没人给他们洗澡，他们自己只能擦一擦。如果遇到几个孝顺些的子女倒还好一些，比如我外婆，但是这里的大多数，大抵都是那样的……”
　　顾岳麟勾着孟思的手指，歪着头看她。孟思撇撇嘴却笑了起来：“世界就是这么荒唐，你觉得应该相亲相爱的却分崩离析，你觉得美好纯真的却一团死寂，在收获仰慕之前往往遭人嫉妒，在冲破规则之前首先要被规则伤害得体无完肤。弱者在弱者眼里最该死，强者在强者眼里才可怕。对吧，未来的顾教授？”
　　顾岳麟愣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一把揽住孟思：“孟老师，大学学的文学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