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冰

　　“累吗？要不要喝点水？”程意一边用毛巾为程天赐擦背，一边问他。
　　在程意的带领下，他们兴冲冲地直奔游乐园，结果因为程天赐的年纪太小，很多项目都不能游玩。最后，看着地图将游乐园绕了一圈，发现他们只能去水族馆看看海洋生物。
　　此刻，他们三人坐在阶梯式的座位上，等待海狮表演的开始。
　　程天赐没说话，似乎有点怏怏不乐，程意只好将水壶从背包里取出来，将吸管凑到程天赐嘴边。
　　“我要喝果汁。”程天赐躲开吸管，开始发号施令。
　　程意语重心长地和他讲道理：“果汁不解渴的，而且这里卖的都是糖精勾兑的，喝了不健康。”
　　“我去买吧。”沈西朗见程天赐瘪着嘴，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他也累了，就买些他爱喝的。”
　　程意由一开始的不愿意配合沈西朗唱红脸和白脸，变成妥协，他说：“好吧，你快去快回。”
　　他面对程天赐的时候血压会升高，怕撑不到沈西朗回来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露天剧场里的观众也越来越多，人声嘈杂，摩肩接踵。
　　程意怕沈西朗找不到他们的位置，于是昂起头伸去找沈西朗的身影，见到他后朝他用力挥手。
　　却见沈西朗拿着两杯饮料，在最上面的那一排座位旁停了下来，似乎在和什么人打招呼。
　　过了几分钟后，他才走下来，回到他和程天赐所在的位置。
　　“碰到熟人了？”程意装作不经意地问。
　　“嗯，是一个客户，带他女儿来这里玩。”
　　“噢，这样啊。”程意觉得自己挺无聊的，这样的问题太弱智了。
　　沈西朗将果汁递给程天赐，说：“抱歉，苹果汁卖完了，只剩下橙汁，可以吗？”
　　程意心想，沈西朗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程天赐喜欢喝苹果汁，而不是别的果汁的？
　　在挑食这一点上，程天赐丝毫不逊色于当年的程意。俗话说，外甥多似舅，不无道理。
　　但目前来看，沈西朗的贴心无疑大大地讨好了程天赐，让他对沈西朗的好感度蹭蹭蹭地往上涨，甚至超过了程意这个舅舅。
　　程天赐满足地喝着果汁，两只小短腿在座位上晃来晃去。
　　程意必须承认，程天赐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广播开始播送一些欢快轻松的背景音乐，而后是倒数，弄得挺有悬念。
　　随后，是训练员走上舞台，开始了妙趣横生又紧张刺激的表演。
　　海狮头顶彩色皮球上场，憨态可掬，有的还会拍掌，让全场掌声雷动。
　　程天赐看得入迷，手里捧着的果汁也忘记喝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黑黝黝的海狮。
　　程意悄悄打量沈西朗，发现他也看得和程天赐一样入神。
　　帅小伙和酷小孩，看起来就赏心悦目。
　　如果以后他和沈西朗能够组建一个家庭，再收养一个小孩，说不定，也会像这样带他来游乐园玩吧？
　　沈西朗注意到程意的视线，侧过头来，靠近他耳边说：“怎么了？”
　　温热的气流和过近的距离让程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
　　散场的时候，程意忙着跟着天赐，他今天比平时要活泼得多，蹦蹦跳跳的，而剧场内人多，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找不到他。
　　也许是平时对他严格苛刻的方明不在，也没有补习班的负担，今天的程天赐看上去像个名副其实的幼儿园小朋友了。这一点让人欢喜也让人愁，愁的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乖乖听话。
　　“天赐，你去哪？”程意见天赐趁机朝舞台跑去，大声问他。
　　“我想去看看海狮。”
　　程天赐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群喧嚣之中，听不真切，程意只好逆着人群去追他。
　　程意走得太快，不知道绊到了什么，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快要跌倒在地。
　　但疼痛没有如预期般袭来，他的手腕温热——是沈西朗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拽住了。
　　程意摇摇晃晃，终于站稳，愣愣地说了声：“谢谢。”
　　沈西朗皱了皱眉，说：“小心一点。”
　　“好。”程意点点头，朝程天赐跑的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找到了程天赐，程意耐心地对他说：“好了，我们去看别的小动物，好吗？"
　　程天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在路过纪念品商店门口的时候，程天赐的脚跟蘸了胶水似的，黏在了原地，眼睛也直直地望向橱窗。
　　“怎么了？”程意顺着天赐的目光看去，发现橱窗里摆着一只小海狮的玩偶。
　　“你喜欢这只海狮？”程意问他。
　　他原本以为程天赐和别的小朋友一样，喜欢小猫小狗之类的。
　　看来自己对程天赐的了解还是不够。
　　“可能是看了刚才的表演，发现海狮的可爱之处了吧。”沈西朗在一旁说，“进去逛逛？”
　　程意应了声“好”，紧跟着程天赐走进店里。程天赐虽然不高，但可能因为对那些玩偶很感兴趣，小短腿跑得飞快，一会儿就没影了，程意战战兢兢地跟在他后面，生怕他走丢了。
　　没想到，纪念品商店比程意想象中的大得多，有三层楼，还分为好多个区域。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和沈西朗分开了。
　　程意望着清一色乌泱泱的脑袋，感觉有点头疼，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沈西朗，和他汇合。
　　而程天赐见到玩具后，对它们爱不释手，全然不顾他们已经和沈西朗失散了。
　　程意只好等程天赐的新鲜感消磨完了，就带他转移阵地，每个区域都去逛了逛。
　　皇天不负苦心人，程意乘电梯从三楼下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沈西朗的身影。
　　他拉着程天赐的手，朝沈西朗所在的地方走去。
　　沈西朗在“宝石区”的角落里，那里的货架上堆满了形形色色大小不同的水晶和石头，琳琅满目，绚丽多彩，却鲜有人问津，而沈西朗站立的区域附近，没有其他游客。
　　沈西朗似乎在和熟人讲话，因为程意听到了一把沙哑的男声。
　　程意给程天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朝沈西朗的方向走去，躲在货架后偷听。
　　虽然程意知道这是不道德的行为，但好奇心作祟，太无法控制。
　　和沈西朗对话的，是一位头发花白，但气质闲雅的年长男性，看起来颇具学识。
　　他就是那个刚刚在海狮剧场里，沈西朗无意间碰到的客户吗？
　　从刚才电梯里下来，到找到沈西朗，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了，如果只是普通客户，寒暄一下也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吧？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程意只好再靠近一点。
　　而后，他听见那位长者对沈西朗说：“怎样，你现在还有失眠吗？”
　　“只是偶尔会。”沈西朗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能开出的药你早就产生了抗药性，如果无法解决失眠问题，还是需要进一步的心理疏导。”
　　“我知道了，我会努力克服的。”
　　“除了失眠以外，有没有幻听、心悸、暴躁、情绪极端之类的症状出现？程度重吗？”
　　“没有了。”
　　“当初我不同意你从国外回来，更反对你接近那个朋友，因为这不利于你的彻底康复，但你却一意孤行，不肯配合治疗。年轻人，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切记，健康是第一位的。”
　　沈西朗似乎轻哂了一声，他带着笑意说道：“或许他才是真正的良药。”
　　“你好自为之吧。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打我电话。”
　　见那位长者迈步要离开，程意连忙拉着程天赐，躲在货架背后一个狭窄逼仄的角落里。
　　那人没有注意到鬼鬼祟祟的一大一小，而是仰首阔步地走远了。
　　程意心下一沉，他还沉浸在那段刚刚听到的对话里，揣摩着那个长者的意思。一股奇异的感觉无端出现，萦绕心头。直觉告诉他，那人绝对不是沈西朗的客户，而更像是他的私人医生。
　　沈西朗病了？什么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如果要做心理辅导，还和失眠有关，那就是心理精神类的疾病？
　　为什么沈西朗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关于他的病人身份，他回国的真正原因，程意都不得而知。
　　程意的心凉了半截，他可以接受分离的残酷，却无法忍受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以及拙劣的谎言。
　　“程意？”
　　沈西朗拐了个弯，径直走到他面前。
　　“你……都听到了？”沈西朗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似乎在想要如何解释。
　　“没有，我才刚走到这里。”程意矢口否认。他不想让沈西朗误以为他有这种偷窥的癖好。
　　谁知道程天赐站出来说：“舅舅骗人，你明明站在这里听了很久了。”
　　程意瞥了他一眼，感觉牙痒痒：“小白眼狼。”
　　可惜，作为一名普通的幼儿园大班学生，程天赐还没听说过“白眼狼”这个词，让程意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轻飘飘的棉花上，很不得劲。
　　程天赐见程意哑口无言，还得瑟地做了个鬼脸。
　　程意磨着后槽牙，心想着，等回家了再和程天赐这个卖队友还挑人下饭的“小叛徒”算账。
　　而后他听见沈西朗说：“的确，他不是我的客户，是我的主治医师，叫谢启智。”
　　谢启智？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而且，虽然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程意还是觉得他很面熟。
　　程意回想起了上个月做的采访医院的项目，在搜集资料里，也有这个名字。
　　好像，他就是那个国内首屈一指的精神科医生。
　　那么，他刚刚是在通过对话，评估沈西朗的心理状态？
　　不对，沈西朗到底得了什么病？
　　程意咬着唇，不小心咬破了，而后尝到了血的腥甜。
　　沈西朗面色紧绷，似乎不大高兴。
　　不管怎么样，他确实不应该做出偷听这种事，不仅冒犯了沈西朗，还显得自己特别傻。
　　沈西朗叹了口气，说：“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没必要旁敲侧击问别人。”
　　程意在心里暴打了周以诚一顿——真是个管不住的大嘴巴。
　　于是程意迎上他的眼神，问：“我只是想知道，2012年的8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西朗看了眼程天赐，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场合，等回去了，我慢慢和你说。”
　　嘈杂喧嚷的人声沸沸扬扬，如潮水般浸没了整栋建筑。
　　程意按了按眉心，默认了沈西朗的建议。
　　走出商店后，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因为适合程天赐这个年龄的机动游戏基本没有，他兴致不高，只抱着从纪念品商店买来的小玩偶，走在回去的路上。
　　在车上，沈西朗一如既往地将新闻频道调到了音乐台。
　　主持人开始介绍，这是一档怀旧金曲节目。
　　程意因为太累了，在后座靠着椅背，睡意渐浓，头像小鸡啄米般轻轻点着。
　　在陷入梦境之前，他听到一首熟悉的歌。
　　带着伤感的女声唱道：两眼即使移开转开，心里面也知这是爱……他真的很意外，想起相识以来，一起温书逛街听歌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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