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海

　　那一边，胡广明是向李先生问：“这位小周先生住得这样宽的房子。怎么发了财的？”
　　李先生掂了掂他的口气，仿佛不像是很尊重，也便笑道：“那是死了父亲来的。”
　　“唔，”胡广明去摸口袋里的雪茄，“怪不得这时候做烟叶。”
　　往后半个月，却也不用刻意修复，莺儿与周政齐二人表面上又合洽如初。周政齐的自尊也不发作了，时常与胡广明过从。
　　忽然有一天，莺儿正站在院子里看下人修剪一些未花的灌木的时候，厨房的林妈道：“我们这里房子这样大这样好，就该养小孩子。只缺太太添位小少爷——呶，这地方正好立一个秋千架。”
　　莺儿随着她指的地方看，倒也有些失落，孩子是她的身份的一张有力的戳子，但现在也未再得到。大夫再三保证不会留什么遗症，可是自从小产这样久了，总是没什么动静。
　　还没说什么，小五从门前路上小跑着来：“太太正巧在这里。先生让我回来取东西，烦太太帮着找找。”
　　莺儿不得已，只好和小五到了三楼书房里。
　　自从周政齐独立出来，他就升了职，虽然还是跑来跑去，但除了周政齐自己，少有人指使他。而她是避着他，因为没想到他这样胆大，以前在大家庭院子里不方便，现在却总要来寻机说话。
　　他认为她当初是许了一些东西给他的，可莺儿怎么会认。
　　她站在房门口，冷眼看小五翻找，先是开抽屉，又是取钥匙，再解开一个带锁的箱子，很快果真拿出一个纸袋子来。显然周政齐给他交代得很清楚，根本不用她。
　　他却不走，向她招手。
　　“拿到了就快去。”
　　“我有要紧话说。”
　　“你也有要紧话？”简直从鼻子里哼出来。
　　“我知道太太心狠，不然也站不到这里，”小五不怒，“没把我赶出去，是您疼我……”
　　她原本是不敢。现在深知底细的只有他一个，阿娘是因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送回乡下家里去了，况且为了她的小少爷的脸面，也绝不会说出来。若他是个愚的，怎么打发了都行，只他机灵，存着要挟在。她恨着小五了。
　　“什么事？还不说么？”她向里面走。
　　太太和男佣人在这里，当然是房门洞敞，以避嫌疑。虽还不怕他蒙了心就向自己动起手来，但心中还是有些戒备。
　　开着门，小五也不敢轻易动手，免得叫人看见，总还是他自己倒霉，失去了周家的依傍，也不是闹着玩的；只显出一个胜利的表情：“太太不知道他在外面养戏子么。”
　　似问非问的。
　　莺儿怎会不信，心狠狠敲了两下，却扭头要走，好像不感兴趣。
　　他见她漠然，半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才被激得生了气，遂冒险一把牵住了她袖子，非要叫别人看见一般提高了声音：“太太不信？”
　　莺儿一惊，叫他牵住的那半边胳膊都发麻了，只因不能让小五将气势压下来，需得赶快行动，还不及思索，一下将袖子从他手里扯了出来，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你是什么东西？别让我啐你！”
　　小五用空了的手去捂脸，也黑了脸色：“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贼！再看到你手脚不干不净，一定要先生开发了你去！”她已经走开到远处窗户底下去了，院子里的人一抬头便能看得到她。
　　幸而走廊上没人路过。
　　“太太是把苦日子都忘了，”小五矮着身子，咬牙道，“一个十六岁的丫头，细皮嫩肉的，说话最软和。他给她从师父手里赎身出来，还给她地方住——就在你们从前那住处不远地方，花了好多钱，费了好多精神，太太你一点不知道？”
　　莺儿的脸上好像有两团火在烧，强作镇定道：“你怎么就知道了？”
　　“我怎么知道！”小五报复地笑起来，“这样的事情，从前么，就是我在做。这袋子里就是支票。”
　　她感到一阵阵发昏。小五这样说，正在提醒她，从前自己也是这样给人养着玩的。
　　“你拿来我看。”
　　开了袋子，一张支票，两张照片。
　　一张是周政齐自己的半身像，新照的，西装领带，脸上没什么笑意，一个半成熟的商人。一张是那女孩子，清美的鹅蛋脸，眼梢儿一点点吊起，显出不自知的妩媚，嘴唇微抿着，似乎紧张；两个古典美的向下的削肩，细瘦，而丰满的胸脯。
　　恍惚之间，好像一个在冯家斟茶倒水时的她，不敢直视高高在上的少爷，只能抬抬眼皮，流泄一点春光。
　　心头又震一下，下意识把这两张照片盖起来不看，仿佛回到巷子里的小房子，无意间打开的秘密机关弹出未来丈夫的示爱照片，而她只有厌恶。
　　这样一段时间过去了，他居然仍以这方式表示亲昵。
　　况且，让小五来做这件事，有种不惮令莺儿知道的挑衅。这种恶毒的天真，正是周政齐本性的一部分。
　　“他们到了什么地步？”
　　“这我不能说了。我要去了。不过，他早已经在社会上摸熟了，哪里会和周家大少爷还是一样，既然养戏子，哪里会有什么事情不做？”小五又摸摸脸，把纸袋子接过来系好，就大步走出去。
　　莺儿心乱如麻。
　　怎么办？她没了周政齐，就不是什么了，又不能用一个假身份去投奔有钱的假父亲……她按着额角在书房站了一会儿，忽然清醒了一些。
　　有这女孩子已经并不短一段时间了，却藏得这样好，可见是不敢张扬的。他不张扬，因为自己现在是妻子，是他要提防着不破坏了恋情的一个对象，是要受他的谨慎讨好的一个新的“徐梦泽”。
　　那么她不必怕什么，只要他永远瞒着她，维护着她周太太的身份，她就可以永远装作不知道。
　　况且，她自己心里还理不清，若是为这件事闹起来，衬得当时自己和周政齐的事又成了什么了，好像是自骂为娼。
　　他到底为什么厌了她？莺儿自认并不爱他，但还是掉了两滴泪。不是没有意动过，但他几次三番，只叫她涉险，自己再把心扑在上面，未免太傻。
　　可是周政齐凭什么厌了她？她装得还不够像大家闺秀么？她能独当一面，为他管家，帮他社交，到底哪里不好，要他再去外面寻别人去？
　　但毕竟周政齐现在才是做着亏心事，主动躲避的一方。
　　莺儿给自己鼓好了气就一如往常，大大方方，也不再那样提防着小五了。可小五像是有些可怜她，或是怕她叫他做间谍，渐渐也就不来招惹。
　　最终这件事也没有来得及发作，因为在旧历八月末，中秋过去没有两个星期南边就打了起来，临城也开出一队队人马，并没有很快就平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