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吟

作者:是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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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书来


      陈六旬不觉把筋暴起来,连发三弩。
      宫则书当此大醉初醒时分,迎面忽遭强弩,已是十分身不由己。不承想,那弯刀客竟不肯容他稳神半分,一旁慌恐万状——仿佛一辈子不曾见过此等要命阵仗似的,活活把陈六旬威风一抢,弩似的穿来插去,左扑右闪。如此这般,穿梭缠斗,撑足一顿饱饭工夫,宫则书便再也无法直视此人路数招式,拿起脚来转身欲去。
      正腾身上檐,却叫弯刀客那飘忽不定的凌厉刀法搅住去路。一个稳身不住,倏地闪了腰去。人便清醒得棱角分明,头头是道——全寄北一路过来,明里暗里,下过几回手,动过几回脚,一五一十,尽皆记起,清清楚楚。
      遂一跃抢至陈六旬近处,凌空连闪数下。攀岩绕峦,而百步九折,足下生风。须臾便捻来脚边碎石子无数,一招接上一招,摩肩擦踵似的与陈六旬掌中铜弩较量,一毫也不敢客气。
      陈六旬心下吃了一怔,却是不肯作罢。又喝道:“弩不脱手,我不认栽。取你贼命。”于豪宴之中推杯换盏似的,大挥十举,大舞三巡。忽地一弩迅疾而过,竟是不知从哪方阴暗旮旯处引出个偏箭来——猝不及防,一箭射准弯刀客髌处。
      箭上似乎宿奇毒。弯刀客难忍至极,仰天大叫。腰间又拔出刀来,纵横挥霍。不觉嚓的一声闷响,人便十分痛快地昏倒在地。
      三人登时愕然。
      陈六旬方才冷下神来,认下这弯刀客的凄惨面目。踉跄三步上前,提胸顿足,忽地怆然大喝道:“何方贼人?伤人至此,不知好歹!”
      一旁,全寄北不惊不慌地步至黄载身处,十分不嫌疼地胡乱一阵扒扯。一掌下去,从那血是血肉是肉的髌中取出宿毒的东西。
      一支袖箭杆子。
      全寄北將此物仔细擎在掌中,往宫则书面前一亮,疑怪道:“宫兄。你便说说。哪个贼人脑中发昏,竟这般不惜脸皮,非往你这暗器祖宗面前献丑?”
      宫则书只看那袖箭半眼,便是眉间一敛。他十分心知肚明——这些个时日过去,单凭井公楚的老奸本事,三五下断得御子赦遗稿正揣在自己怀里,即非难事。虚封派中又再闹下不小动静,派那小畜生浑诓弯刀客潜在此处,欲造杀孽,便说得通。此行中原,已然行踪毕露。井公楚一门心思追咬而来,心机十分不错。
      宫则书只觉一时道不尽这其中恩怨牵扯,无可回说。嗖的拂袖扫开。一本正经道:“洞湖门与陇山派结下梁子,黄大侠与陇山派既有渊源……前脚许老掌门遭害,后脚黄大侠遭伏,皆是洞湖门的好手笔。江湖中大门大派素来无事闲忙,一时燃几日这家恩怨情仇,一时又煽几宿那方尔虞我诈。不稀奇。”
      夜中人寂,青弩帮上下却是一宿难寐,尽皆一门心思扑在弯刀客身上。
      这个指黄载惨绝人寰的伤髌嗐道:“我上回便要擒来此种蛊毒,奈何失手。”
      那个便指伤髌处剜下的一滩毒肉恨道:“他倒好。当真是逍遥山庄亲自送来的?”
      竟无人在意陈六旬是不是正举着青铜弩,是不是早已气怔在一旁。
      全寄北赏过帮中半日热闹,甚觉无味。便随宫则书一道,叉腰倚在门前柱旁。二人誓要醉揽一夜月色似的,正各自把酒一口一口往喉里灌。
      酒过三巡,全寄北仿佛当头一遭什么天大喜事似的,忽地笑出声来。质问道:“宫兄。莫要张口乱诌。这般随意待我,良心不痛?”
      宫则书一听,不觉抬掌摸几下怀间。一如往日,只觉窒闷死沉,不曾有痛。
      全寄北倏地两步过去,贴他耳根底下道:“我左右琢磨,总觉着……那不知好歹的袖箭,倒像是冲你来的。弯刀客在茶酒棚子失手,不仅没能把你一刀宰了,取走破斗笠里的良方,竟还一路管咱吃管咱喝,管讲故事与咱听。那小畜生心头火起,不得喂他一支毒箭,以泄私愤?”
      宫则书不听。倾身挥袍,拂几下尘灰,一觉睡翻在地上。
      “宫兄。月色正妖,不宜贪睡。此等误良宵的事,劝你少做。你便细说说,你一出洞湖门,仿佛动了哪方鬼神的大筋大骨。一路这个绝那个丧的,晦气是不晦气……”
      宫则书抬眉望了望头顶。摊开掌来,倾壶放酒,只顾把玩起掌中月色。
      对月咕哝道:“此人是有什么癔症不成?”
      便听那人回:“宫兄。你这个问得十分对我胃口。你从虚封派取走那有解癔症方子的石骨,便仿佛抽掉谁人一块大骨似的。来人这般心急取你性命,莫不也是中下什么奇绝癔症不成,会需那石骨上的解药方子来治?”
      宫则书大手一挥,拍几下脑袋。道:“晦晦晦。你走路睡觉,再离我多远几步。省得那贼人犯蠢犯愚,有心来取我身上石骨,却无意抽掉你几根大骨头。惹你一身晦气,我替你不值。”
      言罢忽地想起那日琅琊郡中,深酒巷子的二三事来。唰地撑起身来,只拿一对又饧又狠的眼珠子把他盯了半日。醉似的道:“作什么张口闭口‘解药’。你便也细说说,为何对这二字如此上心?家里开药铺的?还是专门放毒的?”
      全寄北心头一颤。仿佛只这一眼,便要叫身边此人看穿眼底心底似的。又或者……仿佛只这一眼,便十分想將藏在眼底心底的东西掏將出来,摊在掌间,一个一个数与他看,原原本本说与他听。
      全寄北只觉心头七零八落的,脚不着地似的不稳当。从头到脚,仔细拢了拢袍子——他分明捂得厚重严实,却怎么……平白生出一种寸丝不挂的阴凉来。
      便不说话。一手头枕着,一手轻搭在他那满是青筋、骨节分明的手上。仿佛就着那几条突兀的青筋,扣着那几块糙硬的骨节,便能叫人内息聚沉。气息起伏间,步调也跟着划一似的。
      宫则书心下一愣。一动不动半日,终是把双目从他脸中挪开。往心里道:从此往后,我……尽、尽量……不提解药二字。也尽量……不提与毒啊药啊沾边的字。
      便在此时,陈六旬三步过来,指鼻子便骂:“你两个莫在大门口幕天席地,坏我帮里规矩。叫江湖内外以为,老夫是个待客不周为老不尊的。要吃酒要贪睡,都往屋里头浑去。”
      两个男人便十分不客气,双双大脚一抬,要往青弩帮宿下一夜。
      ——帮中上下,除却满墙满壁的铜弩之外,目及耳闻之处,竟是邪魔鬼祟,怪力乱神似的光景。
      宫则书有礼有节地坐下。一面吃酒,一面细赏身旁一地瓶瓶罐罐——只见数支夹竹桃,凋枯衰败,散落其间。只觉懵然不知所以,便在心下將那黄载的话翻来覆去琢磨几回。
      忽地开口道:“陈帮主。我身边这位全兄弟,是个奇人。上至岐黄奇门,下至卜筮巫蛊,无所不通,无所不晓。”
      言罢抓起盘中一大块熏肉,一掌塞进全寄北嘴里。
      那陈六旬掌中仍是不肯放青铜弩下来,仿若一个废寝忘食也要练成绝世神功的痴子似的。不应不答,不吭不声。
      忽砰的一响,瓶碎罐裂,药粉四散,蹦出半个蛇似的物儿来。
      陈六旬伸出一指,抹了抹舌尖,往药粉中一笔一划,歪歪斜斜写下个“蛊”字。
      嗓子十分低沉,缓缓发问道:“那大侠可知,弯刀客所中的蛊毒,是有解无有?”
      言罢只管双目横泪,拾起一支夹竹桃,掰下三两枯瓣,再发问道:“那大侠又可知,逍遥山庄的柳老庄主,是怎么死的?”
      坊间有传,逍遥山庄的后山,本是片寸草不生的黄土丘。柳中远某日出门一趟,回庄便直往后山去——扬臂一挥,竟叫那后山一夜肥土良壤似的,不日竟处处馥郁,满山满地夹竹桃,映得一方天地云霭裹红。
      又过数日,一个卖药酒的江湖客忽至此地,寻什么要紧东西似的走街窜巷。行至逍遥山庄,讨过几日食宿后,方才功德圆满似的出庄。
      从此江湖客一发不可收拾。日日扬一个酒坛子,张口闭口“得高人指点”——卖的药酒里头,多加一味夹竹桃研磨的药粉,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日日复日日,江湖客竟活活卖成个街谈巷语中的“长生酒祖宗”。他心下大喜。凡有吃酒汉子在他这里买下药酒,便定要送上一枝开得亮眼的夹竹桃,示个好意,道:“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一时间那药酒声名大噪。男女老少,尽皆伸长脖子,想吃上一口。
      陈六旬说着,两指发劲,將枯瓣一捻成渣,痴笑道:“此桩买卖做得是天衣无缝。江湖客有钱赚,汉子有酒吃,汉子婆娘有花戴。”
      不承想,这酒祖宗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祖宗。忽地一日,此人送出的夹竹桃,竟莫名遭撷,洒遍汝南郡大街小巷。瓣上药酒味比雾浓比霜重,飞虫儿似的冲天盖地——满城汉子接二连三,吃酒的,不吃酒的,都要大醉如泥地往地上栽一回,十分一致。
      父母兄弟妻儿,哪里经得起这般要命唬吓?这个那个,一时纷纷六神无主。便疯似的,个个手衔夹竹桃枝,往逍遥山庄一指,面色通红的喝道:“柳老庄主雇凶杀人害命。逍遥山庄拿命来还。”
      老庄主望那满山深红如血,百口莫辩。一头撞向山庄门前那棵古树桩子,当场去了。
      四方熙攘间,那酒祖宗竟也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何去何踪。
      陈六旬猛地直起身来,狠抓宫则书双肩,洒泪道:“这位大兄弟。你能进我十倍蜀道的青弩帮,岂非缘分二字?你既看出我帮中沾蛊带毒,又肯听我心头闷话。我谅你是个孤胆侠义之人。你坐在此处吃这一时酒,便是我青弩帮一辈子兄弟。”
      宫则书便从两横泪中体贴出他几分心思来。一面暗着使劲儿扒下他的狠掌,一面回道:“陈帮主当真是个有君子风骨的。我与那逍遥山庄,算不得沾亲带故,可也是有丝恩发怨的。陈帮主这个请,自当应承。这便往逍遥山庄一趟,把庄翻个底朝天,也定取回弯刀客身上蛊毒的解药。”
      全寄北闻言,立时上前。拉过他手来不松,越捏越紧,仿佛要长在上头生根发芽似的,不离不弃道:“陈帮主。他既做下这般豪言壮语的应承,我便也赌身说个誓。纵是叫那逍遥山庄里,奇绝兵刃响彻云天,我也定护他和解药的周全。”
      言罢转脸又对宫则书道:“你宽一百个心。”
      宫则书双目翻白,埋头想了一会儿。以免又生胡思乱想,摇摆不定,遂二话不说,拔手拔步,一道烟去了。
      自虚封派,经青弩帮,直至逍遥山庄,虽算不上千沟万壑,却也一径磕磕绊绊。时遇盗寇山匪,打个酣畅淋漓,全寄北便要兴兴头头的往宫则书耳根底下一贴,眉开眼笑道:“也算是往这诗酒之行平添几分江湖杂味。有趣得很。”
      宫则书便要把头歪成个脖子要断似的,大手朝山头一指,心无旁骛道:“你什么时候遭山匪拐去压寨,才是有趣。”
      ——一来二往,竟百般磨成两个兑水面坨坨似的,越揉越挤作一团,日久生情似的难分难舍起来。
      你追我赶正是有趣,忽有大犬狂吠,穿云破雾似的由远而近。
      那犬口中叼一卷锦书。吠喉三声,叼锦书三步,模样十分古怪。
      二人贼起步子,尾了半日——那犬的归处,竟是一片土坡,低矮起伏不尽。坡前淌一道几近干涸皲裂的河。坡势险恶,即便无水无淹,也过此河不得。
      只见大犬狂奔至坡上一处枯井处,便把口中锦书一吐,去了半条命似的歇下。
      枯井三四人宽。井旁蹲坐个老汉,正一口一口叭着旱烟杆子。
      全寄北不紧不慢地递酒过去,问道:“老人家。作什么痴守一口枯井?”
      老汉神志不清的模样,口中喃喃道:“来了。又来了……”
      遂接过酒壶,一举吃干。又痴了半日,方才拾起犬旁的锦书,扔入井下。
      两掌啪的一响,拍住膝处,咳声叹气道:“逍遥山庄的牢房子。此处黑灯瞎火,走过路过,莫要不长眼的掉下去。再是个筋骨奇绝的武林高手,也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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