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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舍生的愿望
屋子的玄关处,一位老人与两位少女对峙着。
“清蝶身边的姑娘,你别太戒备。我亲自向应絮樱小姐通过信,她同意后才分给了我这一把钥匙。”
名叫韩舸的老人头顶着苍苍白发,向或思绪纷乱,或神情警惕的两人展示着自己打开屋门用的银色钥匙。
“我叫荣绘月,枯荣、绘本、新月,是清蝶的同学、同事和朋友,老先生。”
见对方似乎不太明白应该怎么称呼她,绘月直截了当地做了自我介绍。面对这位突然出现的老者,她下意识地压低了上眼睑,走到了清蝶的身前,有几分像是护食的狸花猫。
“您为什么需要这座屋子的钥匙呢?请给我一个站得住脚的解释。”
一位卓越的教授,要他人房产的钥匙,确实难免让人起疑。
“志翼……这孩子的父亲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我来他曾居住的地方,试着找找灵感罢了。荣姑娘,该不会以为我这无妻无后的垂垂老朽,想要侵吞这带不走一砖一瓦的房产吧?”
“找灵感?说得像两天一宿醉的酒鬼艺术家似的。鬼知道你心底想的是什么,站到如此高处的人,我还没有自信心能看透。”
“别吵啊喂!第一次见面那么突兀难免是有些误会……学姐,韩舸伯伯是很慈祥的老教授,以前经常关照我们家的!他也确实没有家室,完全没必要做那种事啊!韩伯伯,学姐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也是没有恶意的!”
从告白被打断的沮丧中勉强恢复过来的清蝶立刻就投身到调停这两人争吵的任务中,一面是当年提携她父亲的家族恩人,一面是如今令她心动不已的温柔美人,她哪边都不想得罪到。
“如果清蝶你能保证的话。”
“当然能了!”
“韩老先生,有所失言,还望谅解。”
在清蝶的努力下,绘月的态度实现了大回旋,不过,她的眼睑还是没有完全松弛下来。
“无妨,既然正巧碰上清蝶回夕潮,我这边有一些东西,希望你能带回去给你父亲。”
“欸?什么东西?”
“跟我来就是了。”
* * *
从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唐突截断,到现在不明不白地跟着韩舸教授一路走到后山,前后也不过十几分钟。清蝶感到了些许违和,韩教授好像打心里一口咬定他们一家不会重回夕潮城,才直接使用了“带回去给你父亲”这样的说辞。
“你校服上的徽记……天荣高校?志翼跑去泽吴了吗,要论过日子,确实是个好地方。”
“韩老先生您可真是见多识广啊。”
“不敢当不敢当,只是贵校声名远扬,韩某人侥幸认得。荣大小姐,不嫌麻烦的话可否代我向你父亲问声好?毕竟都抽了十几年天荣牌的香烟了,吃水不忘挖井人嘛。”
“前提是,如果碰巧见到老爹的时候我碰巧还记得的话。”
老者的双手插在泛黄白大衣的兜里,闲谈用的语气平和又稍显玩世不恭。绘月清楚自己作为一座城市的法术顶点肯定能算是小有名气,钻研法术领域的教授听说过她,并不稀奇。但他显然不像清蝶一样了解荣家的内部情况,在听到那个稍显敏感的请求时,白发的知情者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到绘月原本就被压低的上眼睑又绷紧了些许。
“那个那个……韩伯伯?所以我们这是要跟着你去哪呢?”
作为这两人之间的唯一联系(如果不算香烟的话),清蝶连忙发话活跃空气,顺便也抛出自己这一路以来的困惑。
“去夕潮三十三研究所,我的家,你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
“呃,我小时候来后山玩了那么多次,每一棵树都认得差不多了,从来没有见过像是研究所的建筑啊……”
“那是自然的,要是谁都能找到那还谈什么机密性呢。呶,就在这了。”
韩教授在一块一人高的大石头的背阳面停了下来,丛生的苔藓之间有一处方正的光秃,那里的外表颜色和石头基本融为一体,只有内部人士知道这是一块术石,并拥有使用它的权限。
“夕潮三十三成立了二十多年,每有一位人员离职,这里的追加密令就会更新一次。Alan-Alice!”
老人将略显干瘦的手掌贴合在那处光秃上,而后唤出了一段类似密码的口令。光秃处开始发出白金色的光芒,向石头前方投射出一个矩形的光门。
“迷你瞬门……确实是高级别研究设施会用到的尖端技术。”
绘月认出了眼前被启动的装置,那是货运瞬门的微缩版本,以小尺寸和高精度克服了瞬门的充能问题而能做到永续开放,是二十年前才展露雏形的,现代法术研究的结晶之一。
“哈哈,荣氏千金果真如传言一般博学广识。”
“并非恶意,但我不喜欢被拍马屁。”
“也是也是……清蝶,到这里我可以告诉你了,我想把你父亲遗留的研究成果交给你,至于到底跟不跟我来,二位就自己决定吧,迷你瞬门会在两分钟后自动关闭,请在那之前下决心。”
“韩伯伯,等等!走进去了……”
没等清蝶追问什么,从见面到现在为止都有些莫名其妙的老教授大步踏入了白金色的矩形中,不见了踪影。
“爸爸的研究成果……”
两三年前,清蝶的父亲隔三差五总要念叨两句他留在研究所里的数据成果,毕竟有那些实打实的东西在的话,找一份好工作会容易得多。不过最近他已经不怎么提起这件事了,是看开了?还是不想让老婆女儿继续替他担忧?清蝶认为还是后者居多。
“清蝶,你要跟他进去吗?”
如果绘月现在是一个人,她绝对不会踏入面前的瞬门——韩舸言行中的疑点太多了,明明是保密性那么高的研究所,居然随便就让两个无关女生进入,还当面报出了通行秘钥,没有哪一点是常理上说得通的。
“爸爸肯定还惦记着他努力的结晶呢。如果不是厄运找上我,他肯定更乐于全心全意地做一位法术学者,怎么也不至于为了女儿憔悴成现在这样……学姐,我相信韩伯伯不会害我们,也想满足爸爸的心愿。”
“嗯,那我们也进去好了。”
见学妹有跟上的意思,绘月抢先踏入了瞬门中,清蝶也紧跟其后。
一阵轻微的眩晕过后,映入两人眼帘的,是豁然开朗的通明空间:一件教室大的窗户被同样遮天蔽日的黑色帘布覆盖着,将自然光尽数隔绝,室内的照明系统散发出的光亮占尽了周遭;环境寂静无比,就连钟表转动的声音都没有,好像根本没有人在,有一种遗落城堡的感觉;在一圈带有黑色斑纹的玻璃围栏中,五米高的晶体雕塑在光照下散发出缤纷的色彩,绘月的直觉告诉她,那是一整块的高性能术石,像艺术品又像是实验设施,亦或是二者兼有;一些墙壁的玻璃隔板之后,安放着各类动物的标本,田园犬、狸花猫、大公鸡、翠夜莺、绿鳞蛇、彩翼蝶、灰鲶鱼,无所不有,但倘若仔细观察,可以看到这些被定格的躯体上,存在着非自然的晶体结构,似乎都是被嵌入到生命体内的术石……
“二位,欢迎做客位于鳞山禁区的夕潮三十三研究所,本研究所近期的主题是法术与生命的相互影响,如果对这些实验动物的标本感到不适与担忧,大可放心,用活人做实验这种有悖伦理的神情,法术研究界内没有人会去做。”
韩教授站在一处走廊的入口对研究所做着简单的介绍,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宽大的空间内回旋顷刻后,才依依不舍地消散。
“跟我来吧,我把东西拿出来给你们。”
老者又一次自顾自地转身而走,少女们身后的白金色光芒散去,瞬门已经关闭,留给她们的选项不多,只能跟上去。走廊的两边全是密闭的移门,每一道门上都有着编号和人员姓名,像是学生的寝室,又像是高等级的监狱。
“如果只是要给东西的话完全没必要让我们也跟来这里的,清蝶,不要因为往事就轻信他了,八年的时间会改变很多,留个心眼。”
绘月压低了音量,提醒着清蝶。研究者最感兴趣的东西自然是世间珍奇,而“血裔”无疑是千载难得的研究对象。她不敢笃定这个老头子对清蝶的状况一无所知,只能处处留心。
“我知道……”
要问能改变一切的东西,清蝶能想到的回答只有时间。时间让邵雨晴家的小卖部焕然一新,让生机勃勃的村落只余下老幼妇孺,胆小爱哭的絮樱已经独当一面,风华正茂的青年也变成了华发早生的父亲……韩教授是否也在这八年里朝着某个方向扭曲化了呢,藏着秘密的少女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这里,志翼八年前的工位,如今是我在用,请进吧。”
韩教授通过门口的术石,在完成了某种对外貌的认证后,打开了一道门,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转身确认少女是否还在,径直走了进去。
“我们也跟上……”
在徒步后山的那段时间里,绘月悄无声息地收集了一些种子藏在口袋里用作应急武器,在走入这间研究室前,她取出几粒握在拳中,保持着最高的警惕。
研究室被一巨大的不透明隔板分成两块,似乎是为了区别办公区和实验区。办公区的样子与常规认识下的办公室并无区别,无非就是转椅、茶杯,以及布满抽屉的桌子而已。韩教授取下腰带上的钥匙簇,在仔细确认后选中了其中一枚,用它打开了最靠里的抽屉,拿出了一个被撑大到臃肿的文件夹,将它递向清蝶。
“你父亲留在这里的所有研究资料,放在包里收好,记得提醒他不要太过招摇,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是我将它交给你的。”
清蝶翻看着折叠沉甸甸的纸,专业性的内容她不大看得懂,但负责人一栏上,“清志翼”的亲笔签名总归还算显眼好认。
“你父亲优秀,又不失济世情怀,就算亲友之中并没有人受异质折磨,他也致力于改善异质者的身体征象,帮助他们恢复正常生活,消除他人的歧视。这就是年轻人的朝气啊,也影响到了我,但对于这方面的研究,我实在是没有他来得专业,搞明白他的这些遗留物就已经要把我这老脑子烧个精光咯,就不提更进一步了。”
“为了异质者……”
清蝶将文件夹塞入背包中的同时低语一声。她知道除去一些公开的杂项研究外,父亲有着自己坚持的大方向,但大概是出于保密要求,他从未将具体的内容告知家人。
“只是为了黎民百姓而做研究,堪称伟岸。”
绘月略微松开了紧绷的状态,夸赞起清志翼作为学者的品质来。
“但造化弄人啊,女儿被最恶劣的异质所诅咒之后,这样伟岸的人却反倒没了继续研究的机会。”
韩教授的话方才出口,掌心的种子萌发出躁动的芽,绘月立刻回到了戒备状态,有意地走到了清蝶的身前。气氛急转直下。老者的发言是那样淡然,以至于清蝶一下子没有抓住其中异样的重点。
“韩伯伯你……你知道我是那个?!”
“我当然知道,八年前你们搬离时我就知道。”
教授的神情并无波动,他好像理所当然地知道清蝶身上的秘密。
“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别太展露锋芒,荣大小姐,肩膀上的尖牙痕迹都露出来了。”
“什……”
因为穿着宽松的便服,绘月没有注意到,自己肩上新鲜的咬痕随着袖子的偏位暴露在外。
“你是清蝶的供血者吗?她现在这么有精神,我也得替志翼好好感谢你才行。放心,我说了,没有恶意,研究者里有很多疯子,但至少我还不是。清蝶,记得那一个天觉日的那桶血吗,不觉得,作为一个保全你的伏笔,都刻意过头了吗?”
“突然的血液相关法术的研究项目,莫名其妙的血腥礼品……我一直都把它当做是巧合来看待的……”
“那是我在看到了未来可能的悲剧后采取的举措。”
绘月与清蝶楞在了原地,按照这位年迈学者的意思,那桶血是他的计划内,专门用来保全清蝶的一环。
“什么叫,未来可能的悲剧?”
清蝶没有搞懂韩教授的古怪措辞。
“字面意思,如果没有那桶血让你有一条可供选择的救急道路,那一天又会发生什么呢?”
“我一定会……伤到某人……”
“没错,藏不住血裔的秘密,你就活不过那一晚。就算你在那种情况下能想到去吸家中母亲的血来保全自己,她也会因为恐慌而将你暴露。那夜,一位断魔师为了新出现的十一等天资者应絮樱而赶来蛾崖村。在我不做干预的未来之中,你作为暴露的血裔已经没有了逃跑的土壤,断魔师得知后,当着你义妹的面,用利剑贯穿了你的胸膛,不过眨眼,你的生命就消散于世。”
“什么意思?这难道是你的推理?!”
听到这有些骇人的描述,清蝶一时不知如何发话,绘月紧皱着眉头,代为交流。
“不,这是我不采取行动下定会发生的未来。”
“别把话说得疑神疑鬼的,这难道还是你的赐能不成?”
“很接近,但不准确……晶莹镜界(Crystallizer)!”
老人说出密语,办公桌的石英台面颤动,微微形变。
“如你所见,我的赐能是一定程度地操控晶体物质,八等的天资在城市顶点的大小姐面前还是太过献丑啦。”
“难道你想说那是异质?”
“对,那就是异质。”
“可爸爸从来没有提起过韩伯伯你是异质者……”
清蝶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回想着父亲提到韩舸的每一句话,异质这个词语从未出现过。
“清蝶你不也一样吗,难道你是主动告诉荣小姐自己是血裔的吗?隐瞒、谎称、逃离,异质者行事的三大原则,尽可能不暴露自己的异常,暴露后用疾病之类的说辞搪塞,彻底无法隐瞒后便选择离开熟人,来到全新的环境中,重复上述的过程。这也是志翼对异质者行为模式的研究成果之一,真没想到会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得到印证……”
“我……”
“你说话就不能注意点?”
韩教授的发言句句踩在清蝶的雷区,一点点地压下了血裔少女的头颅。作为学生会长,绘月自然没法认识学妹遭受言语的中伤,便责备了他一句。
“事实刺耳,恕难从命。还是说说我吧,我有时能看到自己不干预的情况下,未来会发生的死亡惨剧,这份能力不受我主观控制,确实该被分类到异质。我是一个,完全的懦夫,当初,因为没有意识到脑中画面的含义,不少原本可以被我阻止的惨剧如期而至,友人、爱人,都因我的不作为而死。随后,我决定隐瞒,不想让世人知道这份,应该能称之为力量的东西,只是为了不让人知道,我明明有机会去救一些人而选择了默不作声,只是不想被责备而已,多狭隘的格局啊,如果寻求当局合作的话,这异质到底能拯救多少人呢?”
听着教授讲述自己的往事,清蝶重新抬起了头,她看到一簇,像是线头的发光物从老者的方向抽出,飘散在视野中,而绘月似乎完全注意不到这一反常存在。
她握住了那一簇线头,出于某种本能的反应,轻轻一扯……
* * *
她看到五十年前,天觉仪式还没有完全普及的年代,南洋,雨林丛生的暹南省,一位才完成自发天觉不久的少年,与三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组成了雨林探险队,他的女友也在其中。
正式出发探险的前夜,少年在睡前于脑中看到了附近邻居坠楼惨死的画面,他没有在意,只是将其当做过劳引发的幻觉,握着爱人的手,倒头便睡。
第二天,这对同居的情侣被尖叫声吵醒,走到屋子外面一看,那个邻居真的坠楼而亡。
少年没有多在意这件事,他不相信预兆之类的东西,与其他两人汇合后,探险如期开始。
雨林之中,危险丛生。过了第一夜后,少年在脑中看到一位朋友死于毒蛇之咬,他没有说话,因为大家都是雨林生存的好手,身上也有不赖的防护装备,蛇虫不该是多大的威胁。
结果,一行人用餐时,盘踞在树枝上的毒蛇突然从天而降,毒牙刺破了那位朋友的嘴唇,探险队的一员在十几分钟内猝然而逝。
失去队友的余下三人遵照遗愿安葬了队友后,决定立刻返回。路上,少年在脑中看到另一位朋友脚下一滑滚下陡坡坠亡,他将其当做自己的癔症,而这位朋友在陡坡旁行进时,少年刚想提醒些什么,就听到了碰撞声与惨叫。
只剩下少年和他的爱人还在了,他们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少年大致猜到了脑中画面与现实的关系,但他不敢说,他怕受责备。
这一次,他看到自己的爱人死于疟疾。携带着应急药物的朋友早就摔下了陡坡,现在,就算他想做些什么,也没法精准地在行进途中精准地找到那只携带疟原虫的蚊子。
果不其然,少年的爱人很快开始发热,两人勉强走出雨林后,女孩已是奄奄一息,医疗救助来得太晚,她没能挺过去。直到爱人离世,少年都没有说出自己脑海中的所见。
少年自己也感染了疟疾,只是发病晚些,在医院中大病一场后,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他遭到死者家属和其他当地居民的唾骂攻击,这原本只是一种发泄,但少年因为异质,为自己担上了罪。他无可忍受,父母见状,举家向北搬迁,到了夕潮。
聪颖的少年入学名校,在法术研究领域崭露头角,成果累累,平步青云。他有时会有古怪的举动,比如引起混乱导致交通受阻之类的事情,但他只是在努力地阻止一场惨烈的事故。人们无从理解他,他也不打算向人们索求感恩,明明救下了不少人,却从来没有听到过谢谢——谁会感谢一个看上去完全是在捣乱的人?
八年前,已经是老者的少年设法搭救了一位同样被异质诅咒的女孩,使她们一家有能够逃跑的时间夹缝。放在他的整个人生中来看,这次拯救只是稍显特殊。
故事一路延伸,五年前,老者收到了一项研究任务。
委托方没有亮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将一个由噤声石组成的漆黑箧匣交到了他手中。
……
* * *
“我这一生有许多没有救到的人,老实说,我被这种罪恶感折磨地快要疯了,想要自杀的心时不时就会萌生出来,但又想到这个研究所里那么多号人都还指望着我,也只能作罢。可五年前,我接到了一个委托,那人拿着某个大人物派发的通行证一路走来,声称自己只是代行护送,对箱子里的东西一概不知。而当我打开那个匣子,才明白,自己已经被绑上了贼船。不过,这也反倒给了我理由,给了我一个不得不舍生的理由。”
清蝶从韩教授的故事中回过神来,她已经明白此人真正的目的。惊悚讶异之余,她没有空闲去纠结那线头到底是什么,颤抖的嘴唇,穷尽记忆中丰富的词库,一时也找不到描述她所见的言语。
“你这又是在说什么?怎么天天说这种没人听得懂的话?”
“接下来我说的,你们都照做,事后尽量忘记,这对大家都好。”
“所以能不能别说谜语?!”
老教授没有搭理荣家千金的责问,只是打开了黑色隔离墙上的门,走进了实验区。
“又这样……清蝶,我们跟上去,小心点。清蝶?”
绘月看到自己身后的女孩扶着半边脸颊,瞪大了粉色的眼,浑身微颤,做着深呼吸。
“是哪里不舒服?要吸血吗?可眼睛的颜色并没有变化啊……受凉发烧了吗?也没有……”
她先是观察清蝶的眼睛和牙齿,没有发现失控的征象,而后用手背测量其额头的温度,也没有发热的感觉。
“我……我没事,跟着他,进去吧……”
清蝶努力从震撼中固定住自己的意识,回应了绘月的担忧。
(除了按照他的计划来,也已别无他法……)
“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嗯,我会的……”
少女们走进黑墙之后的空间,韩教授正立在先前提到的漆黑匣子前,他用密码打开了匣子,里面是另一个黑色,但半透明的长方形容器,可以隐约看到其中有什么似烟雾绸缎的东西正在扭动。
“这里头是什么东西?珍惜动物?”
“能算是吧,这是五年前的委托人交给我的,游离状态的僭界魔,论珍惜度确实是稀世罕见,只是能不能算动物,犹未定数。”
见多识广又冷静沉着的荣家幺女很少被吓到,这算一次。
“你没在开玩笑吧?!这里面是僭界魔?!”
因为吃惊,绘月的声音都有了些失真的意味。璀璨文明的灾害,下界混沌在现实中的赋形,对于东部核心区居民而言只存在于英雄小说中的僭界魔,只能以人类的躯壳为凭依存在的不可名状寄生物,现在就在她的眼前,被装在一个半透明的匣子里,像一条带鱼一样来回翻滚。与其说她不愿相信,倒不如说,是不敢相信。
“对,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从蛇伤濒死者身上诞生的蛇之魔。准确来说,是它的遗骸?不过根据观察的结果,它似乎也能长成一个完整的恶魔,所以这么说也没问题。因为不能打开盒子,所有针对它的研究都必须依赖高造价高损耗的传送仪器,真是恼人的丑东西。不过,来历不明的资助倒是给得很多,也让我有不少的余力去关照年轻人,对研究所而言,它也算是双刃剑呢。”
“我看你已经疯了吧?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随着这玩意一起交到我手里的,还有一封密信,上面没有署名,只给我下达了一个命令,让我研究将‘魔之遗产’分离成多份,减轻其对人心智侵占程度的方法,真是好猜的心思。”
根据公开资料,僭界魔宿主会获得相对应的力量,同时自己原有的法术能力也会得到极大的加强,不止一次有人提出“保留人性的附身”这一概念,企图进行人为附身的研究,但被舆论认为是“疯狂、违背伦理、侮辱人类文明”的愚行而没了下文。而在主基调反对穷兵黩武的当今世界,抱有此种想法的人,只会是一心想要破坏和平的不安定分子。
“你是说,我们的国家,大央联中有企图反叛作乱的高位者吗?!”
“也只能是这样了吧,如此明显的武装化企图,还能是什么呢?”
大央联的精英高层中存在反贼,要是在街上说出这句话,恐怕会被以造谣罪起诉,但现在这似乎成为了既定的事实,不禁令人脊背发凉。
“那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传到那些正直人物的耳朵里呢?!你说一直受他们资助,就说明你真的在按照他们的意思做研究吧?你这不也是助恶为虐吗?”
“是,没错,但有价值的资料,我还没有交到他们的接头人手上。姓荣的姑娘啊,你以为我就没有试着做过拜托这玩意的努力吗?以我个人,完全找不到任何能连起来的线索和证据,销毁它又是不现实的事情,所有的接头人又都宛如人间蒸发,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如果我就拿着这匣子去警署自首,在我锒铛入狱后,以这位人物的势力将它从抵押物中取回肯定易如反掌,之后也不过换一个冤种来接手而已!而且匣子一旦破损,魔的遗骸重获自由的话,它寻找宿主只会比一般情况更加容易,要是在市区完成了附身,在断魔师赶到之前,又会有多大的伤亡?!我试过了,我都试过了,这东西像是我前半生的业障,缠绕我终生的异质让我看到了以它为源头所引发的惨烈悲剧!我看到数以万计的人因它死在权谋的斗争中!就应该由我来带着这颗灾厄的种子下地狱!晶莹镜界!”
老人的手伸向了匣子,当绘月猜到他即将做出的傻事时,一切已晚。碧翠之友发动了,从掌心迸发而出的枝蔓没能赶上,韩舸大衣袖口处藏着的石英被他的赐能的最大处理所驱动,生成尖利的晶体锥,刺破了“关押”僭界魔遗骸的容器。转瞬之间,身体衰弱的老教授就挣脱了十等天资者织就的缚锁。似水似胶的黑雾从他的指尖开始,逐步扩散到全身,整个躯体都开始出现非自然的骇人扭曲。
“抱歉那么突兀,快,砍断我的手脚,荣大小姐,用你赐能的最大出力,趁着我还能,压制住这玩意儿……这样,在断魔师赶到的时候,我……就没有机会去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这样,就只有一个本来就不太想活命的老东西会死去……”
“你到底在干嘛?!”
因为枝蔓断裂而向后打了趔趄的绘月已经理不清现况了,她只看到一个高大扭曲的疯子,用近似嘶吼的声音,祈求着被她夺走行动能力。
“不用担心,我已经把迷你瞬门调到了单向自由通行模式,等你们……走了,我就炸掉它,然后,我会夷平这整个研究所!我今天给所有研究员都放假,就是为了,让这里的一切,让幕后黑手想要的珍贵数据都化作灰烬!为了拯救那些生命,让我这个罪人有那么一个,还能自我宽慰的死亡!快一点!斩断我的手脚,带着清蝶离开,然后忘记这一切,好好活下去!”
“所以说我不懂啊!!!”
绘月从未用碧翠之友来主动攻击过人,面对僭界魔宿主激动的请求,她不知所措。
“你不用懂什么!只要照我说的做,就能抵达最好的结果了!快一点!快一点!我快支撑不住了,快一点啊!都说了,快一点啊……”
在失去耐心的“韩舸”迅速移动,将袖中的石英锥伸向绘月背后纯白少女脖子的那一瞬间,长矛一般的枝条贯穿了那遍布漆黑纹路的胸膛,这一击的力量之大,直接粉碎了脊柱,冲到清蝶面前的异变身躯,立刻倒了下去。消灭僭界魔的直接方法简单明了,那就是杀死已经无法恢复神智的宿主,短期内找不到新的凭依,恶魔就会消散。
赤红色的温热液体溅在清蝶的面孔、衣服和发丝上,这是她赖以生存的同族之血,此刻,却令她颤抖汗颜。
“学……姐……?!”
突然袭来的石英锥子,突然贯穿眼前人胸口的翠绿长矛,血沫横飞的胸腔大洞,以及,突然就飞溅到她身上的猩红血液,短短几秒内发生了太多事,清蝶不知道,自己的双腿是在为哪一件战栗。
“这样……也好……快走……大厅里的术石雕塑已经被我提前活性化……距离爆炸,就只剩下几分钟……荣小姐很在乎你,清蝶,你未来……光明……荣小姐……抱歉……恨我……吧……”
破碎的肋骨和脊柱,血肉模糊的心肺,黑色的胶状物不断试着去挽救自己刚获得的身体,一切都无济于事,老人说完最后的话语,便没了呼吸和动作,黑色的东西很快散去。
来不及对两位女孩多说些表示歉意的话,这位研究者就心满意足地,惨死在了自己奋斗半生的处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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