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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霞
宛秋登上客车,捡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他一手笼着前襟,一手从书包里扯出块花布,细细包好家乡的那捧黄土。
车上沥沥拉拉坐着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每人身前都抱着个行李卷儿,衣衫陈旧却洗得干净,散发出淡淡的皂角香。他们的眼神明净清澈,睫毛在眼底投下清浅的暗影。
客车准备开动时,远处的坡道上忽而传来一声喊叫:“师傅等会儿!这还有个人呐!”
有个身材矮胖的小姑娘喝哧带喘跑到村口,手臂举过头顶,对着车窗的方向不停摇晃。她身上背着个硕大的铺盖卷儿,用两根麻绳勒住了绑在肩上,随着她奔跑的动作上下颠动。
小姑娘登上客车,还不等司机出言训斥,就抢先赔了个笑脸有,粗喘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出门走岔道儿了......”
她两手钩住麻绳把铺盖扔在地上,停在门口剧烈地喘息。客车驶离村庄,在一处窄道上颠簸不止。小姑娘摇晃着直起身,把铺盖卷儿踢到车后。她扬起脸来扫视车厢,最后相中了宛秋身边的那个空座。
“得,就这儿吧。”小姑娘拍去掌心的灰尘,大摇大摆坐在宛秋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嗨,看嘛呢?眼珠子都掉外边啦。”
她这一嗓子喊下来好悬没把宛秋送走。他猛然转过头,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了个干净。
“哎我去......你、你干嘛搁人背后说话,心差点没吓出来......”宛秋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朝那姑娘翻了个白眼。
小姑娘大咧咧地架起一条腿,手里扽着两根麻绳,呵呵一乐:“好嘛,我的错我的错。看你面熟,就合计打声招呼。”
“面熟?”宛秋愕然,“咱俩啥时候见过?”
小姑娘把手一摆,自来熟地拍了拍宛秋的肩膀:“你不就是辽滨塔宛家的那老儿子嘛,你家在村东,我家在村西,非亲非故的也不走动,咱俩就在八四年你们家办的那场席面儿上见过一回。”
辽滨塔村东西两头之间夹着片野地,地里荒草连天,将整个村庄隔成两半。野地里蚊虫蛇鼠无所不有,草窠里有时还趴着几个流氓混混,明抢暗偷无恶不作,妇女孩子都极少涉足。两边的居民住户平时也没什么联系,顶多在逢年过节时相互道声恭喜,过过面子就算完活儿。
那姑娘家住西村,单凭三年前的一场席面就把宛秋的相貌记得清楚,可见她是个聪明孩子。
“认识一下,我叫赵晓霞,”她将麻绳绕在腕上,向宛秋伸出一只手,“户口本上写的是叫‘赵娣’,我嫌膈应,自己改的名儿。你叫啥来着?我妈跟我提过......宛天?宛地?还是......宛上?”
这名字起得......还真神性。
宛秋在心里冲她翻了一万个白眼,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与她回握。
“......宛秋。”
“啊对对对,宛秋宛秋,是这么回事儿哈哈哈......”
宛秋把脸扭向车窗,继续卖单儿不理她。赵晓霞摆出一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笑脸儿,抻着两根绳子车前车后地乱窜。
十来岁的孩子最好相处,不到半个钟头,整个车厢就打得一片火热。客车索所到之处鬼哭狼嚎、呜嗷喊叫不绝于耳,惹得司机一路狂按喇叭,心说这他妈都是那座山下镇着得神兽,好死不死都让他给赶上了。
赵晓霞坐在过道里,手里那两根绳早不知道耍哪去了。她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在车厢中间的位置说些什么,车里人就没有听不到的。
“啊,感情你们都不光是辽滨塔和高家埔的啊?还有冯家崴子和猪耳屯来的?”
有个剃着光头的男孩晃着油光锃亮的脑瓜皮儿,瓮声瓮气道:“俺家就是冯家崴子的,辽滨塔是个啥地界?没听说过没听说......”
梳三齐头的小丫头钻出人群,和赵晓霞并排坐在过道里,她抬手指了指前排的两个男生,柔声细语道:“那还不止呐,我和他俩都是茨榆坨来的,那边还有几个孙家屯来的......”
“这么多地方,都是一个县的?”赵晓霞低头作沉思状,“不能啊,我就听说过辽滨塔和高家埔,哪有什么冯家崴茨榆坨?这么些村子屯子,那县城得有多大啊......”
一群孩子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终于,赵晓霞一骨碌身从地上站起,捡了个等红灯的空挡儿,三两下蹿到司机师傅近前。
她上来就给司机一个大大的笑脸,露出两排尖牙。手肘撑在椅背上,身体前倾,客客气气询问道:“司机叔叔,您车开得这么稳当,这条道还走得这么熟,肯定没少在县里往来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前一秒还狂按喇叭的司机见真见了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模样,还真不好出言斥责,只好板着脸孔,沉声说了个“嗯”。
“果然果然,我就说嘛,”赵晓霞笑道,“那您知不知道县城到底有多大呀?我们这一车的人哪儿来的都有,绕得我直迷糊......”
司机瞟了她一眼,转而目视前方:“你说新民呐?那可大了去了。你是辽滨塔村来的吧?”
赵晓霞点头。
“那你逛完整个辽滨塔没有?”
“您这话问的,慢说是整个村儿了,我活十二年连村西头都没逛完。”
司机点头,呵呵笑道:“那我告诉你,你可别掉了下巴——新民县能混两百多个辽滨塔。”
赵晓霞“嗷”的一声嚎叫,蹿回过道,左右环视一圈,冲她新结交的兄弟姊妹宣布:“听到没?县城有两百个辽滨塔那么大!两百!两百多啊!”
车厢内一片哗然。光头小伙儿挤出圈外,伸长脖子够到司机跟前儿,抖着嗓子问道:“叔、叔叔......那、那那那县城能混几个冯家崴子啊?”
司机稍加思索,脱口说道:“那我就不大清楚了,大概......三百带拐弯?”
光头小伙儿吐着舌头返回座位,嘀嘀咕咕道:“亲娘啊,三百多......真是活开眼啦。”
车厢里的孩子逐个分批地往前涌,每人嘴里都报出不同的地名,然后问一句:“叔叔,县城有咱家几个大呀?”
几分钟不到,车里的孩子就不再吵嚷,各回各座,手撑着下颌沉默不语、思考人生。
赵晓霞扒拉着身旁半睡半醒得宛秋,双手夸张地比划着,还不住惊叹道:“嘿,你听没听到?县城有咱们村两百多个大!两百个啊......我的个青天大老爷,我可真是头一回听说,世上还有这么大的地界儿......”
之后零星有几个孩子上车,以赵晓霞为首的“客车原住民”很快就与新来的几位打成一片。他们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兴致浓时还吼几句小曲儿山歌,跑掉的不跑调的掺在一起,整座城乡又是一片鬼哭狼嚎。
倒霉到家的司机师傅刚过几分钟安生日子,口干舌燥经营来的安宁转眼间就付诸东流。他扯了两格手纸塞住耳朵,按着音乐的拍子狂按喇叭,引来其他司机的一阵叫骂
“你他妈别没完没了行不行?大白天的他妈的烦不烦?!”
“你他妈给我看清楚喽,这一车都是哪来的死鬼儿,呜嗷烂喊哭天作地!你要行你就上!不行就别他妈瞎叭叭!”
“......”
“......”
载着一车的吵闹,司机师傅最终以强大的意志力出色地完成了运送任务。他把客车停在校门口,整个身子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茨榆坨来的那三位正唱着鲁冰花,孙家屯那几个就嚎起了好汉歌——
“天上的星星......”
“参北斗啊!”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啊......”
“咿呀咿呀参北斗!”
司机抬手摸上喇叭按钮,浑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气。他愁眉苦脸地嘟哝一句:“小祖宗们看看路,到地儿啦......”他微弱的声音被奔放豪迈的歌声盖过。
不知过了多久,赵晓霞唱完了最后一首《小放牛》,骤然抬头看见车窗外“新民十中”四个大字,嗷唠一声从座位上爬起,弓着身子找那两根麻绳。
“到啦到啦,新民十中!”赵晓霞扯绕下在宛秋身上的麻绳,火急火燎地收拾起散乱的行李,“快点儿快点儿!我可得看看,这二百多个辽滨塔大的县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车上的孩子应声而动,纷纷打点起自己的行囊,不时向车窗外望上一眼,像是要把县初中的样貌深深刻进脑海。
临下车时,赵晓霞来到本本分分在方向盘上躺尸得司机身旁,附在他耳边满脸天真地说:“谢谢叔叔,您车开得真稳!下次咱们还坐您的车!”
司机师傅听她这话比打了强心针都灵,登时就从方向盘上弹坐而起,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对着赵晓霞和车上的一众神兽,诚心诚意地发愿:“各位祖宗可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辛辛苦苦攒俩钱儿也不容易。我活了四十来年没做过亏心事,与你们往日无冤今日无仇,求求各位,就放了我吧......”
孩子们笑声朗朗跳下客车,蹦蹦哒哒跑进校门,宛秋抱着书包走在最后。
他下车时还回头看了一眼驾驶位上的司机,觉得剜心剖肝的痛楚也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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