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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下）
“不是在下非得用这种方式挑衅二位，实在是，在下被拘禁已久，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在下日夜求拜诸天神佛，日前终于有神者托梦与在下，言说神尊与少君不日将途径我纯阳部族，在下守候已久，终于等到二位驾临。”
“方才的动静，实是在下寝殿之内，因着空间通道的关系，二位想必也听到了。只有这等时候，在下才能寻到魂魄离体的机会，来此求见二位。
实在是此事关乎我整个纯阳部族的安危，倘若仅仅是在下一人之事，哪怕被拘禁辱没至死，也是万万不敢搅扰二位尊神的。”
王君压制着所有不堪和屈辱诉说着他的所求，只求神明能插手此事，能救他的部族他的国度。至于他自己，死了都算是解脱。
好在神明最终应许了他。
次日上午，大祭司出去了片刻。两位神祇突兀地出现在王宫里，抬手落了个结界，道：“君息，你可还记得我二人？”
但他已经全然忘了昨天夤夜求救的事，当下面色微沉，冷冷道：“你二人是谁，为何擅闯孤的王宫？”
玄衣的重华神君反问：“昨晚不是你自己来找我们，说自己被拘在王宫里，且纯阳部族将有灭族之祸吗？”
乍闻这荒谬到近乎诅咒的言论，君息霍然起身，面上已经压制不住怒意，斥道：“休要胡言乱语！我纯阳部族乃神族后裔，受上天庇护，延续至今，一派祥和，何来灭族之祸？！”
墨宸神尊淡淡道：“那你还记得你昨晚都在哪，都做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他想也没想就断然道，“昨晚孤一直在寝殿内……”
他忽然闭了嘴，脸色有些发白，冷汗开始细细密密沁出，片刻，身子微微一震，木然看向他们，游魂般道：“孤……孤不记得了。”
事实上，不止是昨晚。他仔细一想，好像以前的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无论他怎样极力在神识中搜寻回忆，终归是徒劳。
他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个没有过往的人。
震惊之下，他正待说什么，神尊突然撤了结界，师徒二人又隐去了身形。
少昀匆匆进来，煞气涌动的双眼四下一搜寻，狐疑道：“刚才有外人来过了？”
君息坐在宽大的座椅上，撑着头，显出十分虚弱的样子，强作无事般道：“没有。”
倒并不是他装得像，实在是方才简单的几句话令他胸腔里无端像是压着万钧巨石，竟至一时虚脱疲乏，眼前发黑。
红衣拂动，那人在他身边坐下，扶着他的肩，放缓了语气，问他：“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他一摇头，尽力压制着骤然发现失去所有过往记忆的惊悸，勉强道：“不知道，突然就浑身无力，许是昨晚没睡好。”
那人闻言，便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揽，却被他挣扎着推开了。
红衣衬得少昀的脸色更白，似乎有些想要发作，却又像是松了口气。
“大祭司，谨守礼节，勿要对孤太过亲近。”王君直觉眼下的诡异状况同身边这人有关，虽确实虚弱，但一句话却说得极冷漠极绝情。
少昀遽然起身，握着拳头狠狠看了他半晌，拂袖而去。
他终究是没有离开太久，片刻便折返回来。君息思绪不宁，神色淡漠，也没有心思管他。
于是总归算得上平静，直到两人重新翻脸，王君手握长剑，即将搏斗的一刻。
少昀一抬手，指尖已出现了一枚小小的白骨玩偶，正待施展化形咒，神尊师徒忽然出现在眼前。
大殿中诡异地安静了一瞬，大祭司眼神有刹那的凝滞，却只是看着他，恨怒到面目都有几分狰狞，咬牙道：“你竟这么想摆脱我？这就是你找来的帮手？”
王君反问他：“这难道不是你找来的？”
虽然上午那位神君说过，是他自己找去求救的，但他属实是毫无印象，难保不是大祭司暗中使了什么手段。
少昀终于略偏过头看着师徒二人，漠然道：“你们到底是谁？连夜来此，有什么指教？”
“两位且慢动手，”玄衣的重华神君直截了当道，“两位就没发现，一直在重复过同样的一天吗？”
闻听此话，君息心绪震荡，自从白天见到这二位神祇后就一直萦绕在心里的不安霎时浓烈到了极点，握剑的手缓缓垂下，诧异道：“这怎么可能？”
想起之前两位神祇所言之事，他遽然生出些深沉的不祥之感。
于凡人而言，洪荒神族何等尊贵，又担负着何等重大的责任，岂会无聊到特意来同他玩笑！倘若那句“灭族之祸”并非诅咒……
他兀自心惊胆战着，大祭司像是怔了一瞬间，但也就是一瞬间而已，冷漠道：“一派胡言，简直荒谬！”
一直安然看着的白衣神尊缓声道：“我听说世上有些秘术，一种是将活人生生炼成半人半偶，称为活偶人，使其按照自己的指令行事；一种是将人的心智困于某个时间，使之循环往复，不断重现那段过往。不知道二位是哪一种？”
那一瞬间，君息只觉得自己头脑中轰然作响，神识都仿佛一时断绝。周围的一切他都能看到，能听见，却又像是全然看不清楚，听不明白。
活偶人……不断重现那段过往……
耳畔骤然响起那人阴鸷疯狂的声音，仿佛从时光的另一头遥遥而至：“……把你炼制成活偶人，你就不会再违逆我，甚至离开我……你若不死，我将与你永存……”
仿佛混杂着一个苍老沙哑的嗓音声嘶力竭地斥骂：“……诅咒你们永生永世自相残杀，不得好死！”
以及那个诡异的指令：忘尽前尘，只要重复那一天。
然而不等他分辨清楚，王宫中变故陡起。
几乎是在神尊话音刚落的一刹那，大祭司面色剧变，拈着白骨玩偶，森冷道：“两位若是想将他带走，怕是没那么容易。”
神尊安然道：“非为其他。生死有别，特为渡化你而来。”
他指尖聚起神力，轻轻一弹，神力如水波般荡开，瞬间铺满整个王宫。
就像是大风席卷过云霭，流水冲刷过尘沙，王宫的一切渐渐褪却，露出了真实的面目。
眼前的王宫，雕栏玉砌，精致华美。
高耸的穹顶上镶嵌着硕大的、散发着柔和而澄澈光芒的明珠，一架水晶珠帘自穹顶逶迤倾泻，云白光洁的地面倒映着明珠和水晶珠帘，像是天空之泪，空灵虚幻，清冽剔透。
然而转眼之间，朱颜颓败，断壁残垣，穹顶破蔽不堪，明珠黯淡蒙尘。
水晶珠帘线已断，珠已碎，在砖石破裂、尘土遍布的地面上四下散落。蛛网缠绕的案几上，文书纸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腐朽成灰。
君息已经彻底呆滞住了。
神力漫过整个大殿，大祭司也像这王宫一般，揭下了精美的画皮。
红衣飘拂中，王君眼睁睁看着他曾经的学兄，后来的魔物，如冰似雪的英俊面容和高大精壮的躯体即刻腐朽成灰，化为一架骷髅。
真真是红颜枯骨，不过刹那。
那骷髅犹自屹立不倒，指尖仍拈着一枚小小的白骨玩偶。
君息怔怔看着他，长剑“当”的一声落在地上，半晌，不可置信般，低低的，木然唤了一句：“少昀？”
身披红衣的骷髅最后转过头，用那双已然空洞的眼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下颌骨动了几下，仿佛想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来。
之后决然转头，伴随着“喀啦啦”一阵急促而密集的动静，在他眼前遽然碎裂成无数小小的白骨玩偶。
前世上百年的纠葛，这是少昀最后留给他的记忆。
和一角残破的红衣。
白骨玩偶化成无数凶兽虚影，与神尊师徒一场激战后，终于尘埃落定。影响他们的那部分天魔恶念最终被斩灭。
然而此时，他终于想起，他夜夜祈求神明相救的数十万族人已经在他成为活偶人的一刻，在他眼前全数化成了森森骷髅。他记忆中慈眉善目的老者、御剑纵横的青壮年、天真活泼的小童、眼神纯澈的婴孩，不过是七重梦境和怀昔之术共同作用下的已死之身。
他们陪着他，被困在同一天已经上百年。
阖族都已灭亡，那个同他恩怨情仇交错至死的人也已经身死魂消，只剩他这个勉强算半个活人的诡异邪物。
极度的爱和极致的恨突然都失去了依托，他就像是忽然成了个不容于天地的游魂，飘浮在虚无之中，无处可停留。
留在世上实在也没什么意思。
何况如此惨烈的结局，终是因他而起。灭族的罪孽，终要有人承担。倘若天地间从来没有过他这个万世罪人，或许所有的人和事都将是另一种面目。
于是君息将那枚据说传承自祖神的琴心石托付给神尊，然后毫不犹豫，震散了自己的魂魄。
他这般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实在也没什么轮回的必要，不如就此了断，也算干净。
可惜天意诡谲，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即使当初如此决绝，他竟然还会重生，即使时空轮转，竟然还会与前世的仇人重逢。
真真是应了老祭司那句诅咒，“永生永世自相残杀，不得好死”。
苍老怨毒的嗓音声声回荡在他耳畔，君息骤然惊醒，抬眼看着寝宫四周宛若从前的熟悉景致，一时恍惚仍在魔鬼的掌控之中。
他眼中还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和杀气。直到稍稍平复心绪后，察觉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他才慢慢想起，如今并非那段跨越时空、纠缠他终身、纵然魂飞魄散也无法止歇的梦魇。
他已经是重生后的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即使眼下只是一个傀儡，也强过前世那个违逆天道、夜夜受辱的活偶人。
甚至连那人的前世遗骨，也早就在七夜幻境中，被重生后的魔鬼、他两世的仇人亲手焚成了灰烬，湮没在尘埃中，自此彻底消失于天地间。
王君挥袖拂亮了烛火，一朵昏黄火焰摇曳，明明灭灭的光影投在他平静下来的面容上，无端令人觉出些萧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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