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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要来问(修)
当姬宁走回街口,远远就看见有道模糊的人影,静静地坐在府门前的台阶上。寒风飘摇中,那一抹白色身影很是刺目,听见脚步声,路面投映出的人影瞬间抬起头来。
老者看向他,话音仿佛比风还轻:“世子回来了?”
姬宁看着眼前这位,方才自己出府前还躺在床上昏睡的老人,此时正双目炯炯地看向自己。他的脚步停滞了一瞬,然后才缓慢抬脚,一步一步迈上台阶。
脑海里不断闪现一幕幕与老人同处的画面,初见的坦荡从容,傲骨嶙嶙,过往的敞开心扉、同吃同住,再到后面的相逢恨晚、秉烛夜谈,他不由想发笑:到底什么是真的呢?
耳边响起的是此前赵居安所问的那句:“倘若是翁老有异心呢?”
“不会。”是那时自己斩钉截铁的声音。他说这话时太过于肯定,以至于虞思衡都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赵居安默了半晌,才沉声问他:“世子何以如此肯定?”
是啊,自己怎么就这么肯定他不会有异心?
“我不敢说他不曾骗我,也不能断定我不曾错信,可人的嘴固然可以骗人,但眼睛不会。张大人死之前,先生望我的那一眼,我至今记忆犹深。”
那时的自己看着对面赵居安脸上流露出不解的神情,撇过眼,轻轻启唇:“那一眼,是医者仁心,也是悲悯苍生。先生的眼睛里藏着这世间最纯粹的东西。是心系天下万民的真心,情耕大夏百姓的赤诚之心。那样的眼神,”
他眼睛里溢出显而易见的痛楚,“我曾见过。我的父亲——那样的眼神,我在我父亲身上见过。”
然后赵居安就不作声了。
现下想来。
是啊,他不会有异心可不代表他不会有疑心啊,
原来,城门口乱象是你之所为吗?
翁老先生?
此刻,姬宁走到这位老人面前,站定。
他直勾勾地看着他,开口:“先生,这段时日以来,您骗过我吗?”
老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径自撇开视线:“世子这段时日在北境看到了什么?”
呵,是他。
“先生,是我先问…”
“烦请世子先回答老夫的问题!”
耳边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风偶尔呼啸而过的“沙沙”声,姬宁只感觉心底一股烦躁和郁气攸然而起,心道:没劲,没劲透了!
骗人很好玩吗?
他这几个月简直像个笑话!
良久,他轻吐口气,伸手抵住眉心,闭上眼凝思片刻后,还是无奈答道:“很多,暴吏、混乱、贫穷、等等等等,很多很多。先生还想要我看什么?或者说,先生想要我看的究竟是什么!?先生为何执意要隐瞒张家兄妹与顾行远之间的首尾呢?”
他想不通,是真的想不通。
他完全可以直接告知他的呀,
他会信的。
他会信的!
“隐瞒?”翁泗极度无辜地摊手,反问道:“我隐瞒什么了?是他刘承贵心狠手辣强抢民女不是事实?是他顾行远收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不是事实?还是他姚琛喜好娈童贪图享乐不是事实?世子殿下,老夫不过就是没说全部的事实而已。”
是啊,你不过就是没说全部的事实而已。
是我太笨。
姬宁想。
“是你太过天真也实在不谙世事了点,是,你可以说,你刚来根基不深,可顾行远跟琴毓姑娘的关系,刘承贵跟他们的关系,这些其实稍稍打听就可以知道,刘承贵任副总兵已有十年之久,顾行远怎么会这会儿才想着要来讨好他?世子殿下,你来这里快小半年了吧?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可是,先生…”
这些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
这些不都是……
少年脸上想要质问的表情太过明显,以至于都没说出口,翁泗就已经了然。
“是啊。是我告诉你的没有错。可是,我说的就一定是正确的?我说的就一定是真实的吗?回去吧,世子殿下,回到你的京城去,那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北境,不适合你。”翁泗此刻是真的有些怜惜这个孩子了,他太善良,北境这块肉,于他而言,还是太硬太难嚼了些。
姬宁抿紧了唇,不语。
老人又开了口,“与其他三国相比,大夏国力孱弱,是不争的事实。起初世子与我说,来此是督建边防,老夫心中欣喜若狂,觉得北境终于有救了。可后来,渐渐发现是我想多了。”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
姬宁听他明显话中有话,那双秀气的长眉越皱越紧,忍不住打断:“先生不妨明言。”
闻言,老人眼底骤然掠过一丝幽暗,“好,姬宁,既然你这么说,老夫问你,你敢说,你来北境,当真没有半分私心?你敢说,当真没有害怕那些人的势力,害怕他们斩草除根将你们兄妹两个一并杀了?这才来的北境?世子莫不是想假借修边防的名义,逃避些什么?”
听到这一番话,姬宁先是沉默,而后轻轻地勾唇,又笑了:“先生每次问我的话,很奇怪,像是心中早有了论断,却又偏要来问我。”
老人也跟着笑了,“你问我是否骗过你?想必赵居安那小儿也与你说了。”
他注视姬宁良久,嘴角缓缓扯出一抹堪称阴戾的笑,“不错,那七十八俱尸体是我故意命人放在你必经之路上,刺杀你的刺客也是我的人,但是…!尸体是我放的不假,人却不是为我所杀,七十八人皆是被刘承贵等流迫害而死。”
老人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讲述着,脸上神情也漠然得可怕,“行军令是货真价实的行军令,是偷的赵居安的,目的就是为引起你的猜疑。徐络身份有疑也不假,假传圣旨一说——却不过世子的猜测罢了。以及老夫确实知晓地宫一事,所以确实,骗过你。”
“先生种种所为,究竟为何?”
“为—何?”老人猛地侧过头看他,可那道视线却犀利得似乎能瞬间穿透过他,声音也跟着陡然变厉,带着满满质问,道:“世子对张楚——张琴生,这个名字当真一点映像也没有吗?”
四目相对之下,电光火石之间,姬宁感觉自己脑子里好像“噌”的一声,一根弦断掉了。
他终于想起,那日在刘府外自己的不安由何而来:张琴生——这个名字,自己是听过的!犹记得当时父亲正因制法之事遇到难题感到焦头烂额,那段时间整个人都忧心如焚。后来偶然间去一家酒楼吃饭,回来整个人便变得容光焕发了。
问他时,他开快大笑着说是受了一名叫“张楚”的仕子启发,这才豁然开朗。他本觉得此人是可造之材,要向皇叔举荐他,不料被人拒绝了。父亲说那个人说他要回到家乡,家乡的百姓和家人在等着他。
那人表字琴生。
张楚,张琴生。
张楚,张琴生!
他长眉狠皱,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日青年临死之际望向他的那一眼。那一眼,原来不止是对他的失望,更多的是对父亲的失望!襄助制法之人最终死于罔法之人手下,这该是何等的讽刺?
“是你忘了,世子。老夫不止一次提醒过你。”老人怅然若失。
想起往事,姬宁如遭雷击,他踉跄着去扶旁边的石柱,抬起头不敢置信地将翁泗看着,“所以,你知道?你早就知道?”
翁泗不答,只是下一刻,眯起他那双稍显混浊的眼看着姬宁,又好像只是透过他在看着什么人:“时至今日老夫仍然记得,王爷和陛下当初起事时,说将来他们要为百姓言,作百姓耳,”
他说着说着竟低低笑出声来:“呵呵,为百姓言?作百姓耳?这些话如今听来当真荒唐可笑的紧。”
他虽是笑着说出这番话,可眼底分明一丝温度也无,“北境有无数个像张琴生这样的人,曾经有,现在依然有。他们满腹才学,品性宏达,却因这里的官场腐败不堪,始终报国无门,我在这里这么些年,见过太多的饱学之士,经伦之才一朝陨落,含恨终身。久而久之——再无动容。”
他抬头望着上方那广袤无垠又漆黑无光的天空,心中似有无限苦涩蔓延 ,“死去的那七十八人中,有我的亲生儿子——翁同铨。他很聪明,却死也死在太聪明。圣人之言,经世之道,他无书不读。他总以为凭他那样的才华,天下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却不曾想,他至死都没离开过北境,曝尸于风沙下。
有琴生的父亲——张涉。初见他时,那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有着祖传的不俗医术,言谈举止间隐有傲气。后知晓我身份后,主动放下身段,时与我探讨疑难病症,与我很是投缘。至于琴生…
他少时不怎么爱说话,是个内敛和善的性子。只一次来听我讲学,就靠在墙根底下,拿着支笔自顾自地写写画画。
那个青年的祖父,是茶商岑溪。乃附庸风雅之人,尤为爱茶。作为北境远近闻名的富商,北境通往京城的第一条路乃是他主张修成,第一家医馆是他所设,第一家酒楼是他所开…北境的商户如今如此同气连枝,他起了莫大的作用。
绸缎商孙朝笑老实本分,却也固执得近乎倔强,是个绝不屈服官威的人。
吴霆的妻子甸栀姑娘,那是个极美的女子,美得令人心折,被掳去的那段时日,家家户户夜夜里都能听到她被折磨得惨叫的声音。
那个掌柜的,叫翟光,光明磊落的光……”
姬宁听他如数家珍地说出一个个人名,细数他们的生平过往,听着听着就缓缓垂下了眼。说到最后,老人明显哽咽了:“世子殿下,这样的北境,还有救吗?还有的救吗?”
姬宁这才知道。
竟然是这样。
原来,这世间,竟然可以这样。
“如果无救,先生不会来问我,如果不想救,先生也不会来问我。再无动容?呵…”姬宁撑着柱子起身,愤恨道:“那为何先生如今还在北境?那先生为何如今还在北境!”
他是真的愤恨!
如果…
早知……
也许……
张楚可以不死。
谁知,听到来自于他的质问,翁泗募地抬头,他双目含泪,近乎仇视地瞪向他:“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哈哈哈,所有人都可以来问我,所有人都可以,可是,你!你——姬宁,没有资格。
因为……我要你们这些当官的、你们这些上位者亲自去听听虞州的百姓在说什么!扶月州的百姓在说什么!琥州的百姓在说什么!樊州,邺州的百姓又在说些什么!
凭什么你们说起他们的时候可以云淡风轻?凭什么你们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断人生死?我要你亲眼去见识北境的水深火热,我要你们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我要为这里的百姓讨一个公道!
他们究竟想说什么?你听到了吗?听清了吗?世子殿下?”
姬宁原本在与他对视,这样的对视明显带着博弈的意味,于这方面,他自认从未落于下风,可此刻,他却渐渐觉得眼前老者的眼神有如实质,仿佛直接穿透他的身体,猛击灵魂。他几乎快要承受不住,猛地撇开视线,紧攥手心,深埋下头,神情有些恍惚,嘴里喃喃:
“什…什…什么?”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里里外外,他们说的都只是两个字!公理啊!公——理啊!他们要的仅仅是公理啊!你没有听见么?世子殿下,你听不见么?!!”老人字字句句情凄意切,响彻姬宁耳廓心间。
“古人云:公理自在人心,可是人心不古,公理又何存?他刘承贵仗着官威,强抢民女,奸淫掳掠,滥杀无辜,无恶不作,我便要你亲眼去看那大漠黄沙里的皑皑白骨。
他顾行远因个人一己私欲鱼肉百姓,大肆敛财,我便要你亲耳去听十年清正之官张楚的泣血之言。
他姚琛阳奉阴违,姑息养奸,为虎作伥,我便要你去直面百姓的恶语,亲自去感受这里——真真正正、确确实实的北境。
百姓或许只会也只能忍气吞声,可我翁泗不会。我翁泗偏要来问,来问个清楚,来辩,辩个对错,来讨,讨个说法。
我——翁泗便是这样的人。我把这些事实、这些隐秘摆在你面前,你抬起头来!给我好好儿看清楚!看明白!”
姬宁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平日里慈眉善目的老者,此时眉毛倒竖,眼睛瞪得极大,眼中清晰可见的血丝,显得他此刻极为可怖。只觉得他此刻犹如传说中的冥府判官那般,字字铿锵,句句有力。
君貌狰狞,君心公正。
“赵居安那个懦夫!”翁泗却话头一转,难掩轻蔑道:“以为保护少部分人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他却忘了为官的本份。若是朝廷官员们皆如他一般,将百姓分为东南西北,三六九等,那敢问世子,为官究竟为何?”
姬宁呐呐地张了张口,想为赵居安辩驳几句,却无从说起。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的父亲。”翁泗朝天拱了拱手:“————当朝定王爷,在很多年前早已作出了回答,也是【大夏律】首条。”
姬宁清晰地看着眼前老者的嘴一张一合。
他说的是:“为官者,当以百姓为亲。”
“先生…”
“别跟我说你尽力了!你没有!”不知为何,翁泗情绪突然失控,带着歇斯底里地吼叫道:“你尽力了张楚不会死!那个赵小儿他也没有!他尽力了北境不会是现在这副鬼样子!你们都没有做到!”
他恍恍惚惚地往前走,模样竟似有些疯癫,却听身后传来惊呼:“先生,小心!”
他回过身去,看着眼前少年与他父亲肖似的面容,唇边掀起笑意:“……”谁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整个身子一歪,重重地滑倒在地。
姬宁伸出的手顿在原地。
地上的翁泗也不知摔疼了还是怎么,愣愣地坐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仰头看着姬宁停在半空的手,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神色也瞬间恢复正常:
“哈哈哈哈,你很像你父亲,你很正直,也很善良。”
他的眼底有欣慰,也有不知名的可惜。
眼前这个少年,是那位惊才风逸、雅人深致的玉面王爷留给这个王朝唯一的遗物了。
“呵呵,” 姬宁垂眼,神色黯然:“果真…又是为了试探我么……”他勉强打起点精神,抬眼看他,眸中有短暂的希冀:“那张大人呢?也是试探么?”
如若他活着…
如若他活着…
翁泗默然片刻后,果断摇头:“不是,即便你不来,张楚的命运也是如此。我是谋士,不是菩萨,不能转变既有的结果。”
姬宁眼里的光转瞬又暗淡下去:“若是我不曾堪破,我将如何?”
“你会死。”
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口吻。
姬宁不解又困惑,“我不懂。先生的意思是,若我是个无德无才,平庸之人,那就会死?”
“不错,世子殿下。大夏定王府嫡世子,整个大夏除当今太子殿下之外最为尊贵的世子殿下,倘若当真无德无才,是个平庸之人,那您的确该死!想必殿下应该比我清楚才是,您若真是那样的人,您活不长。”
老人神色凛冽,“我断定你没有尽力的原因是——你太清醒又不用心。若你用心一些,早在入城之前,你就会发现那七十八俱白骨大多年龄都很小且有男有女——你早会发现,那是障眼法。”
姬宁眉宇间有明显的挣扎,“我承认,此前确实是我疏忽了,我也不是想辩解什么,可我不是仵作,我并不会验尸,还有……”
“我在父母陵墓前发过誓,我会依照父亲遗嘱重建北境,我也答应母亲要带着妹妹远离朝堂纷争,我错了吗?”
“你没错。”翁泗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沮丧又惶惑的少年,“你并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代。眼前的大夏,你的这个身份,容不得你避开。南北十九州,唯有一姬华。大夏唯一的王爷,唯一的世子——姬宁,你真认为,你还能避得开?”
“那先生想要我如何?”
“回去!回到京城之中,那里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这已经是姬宁今晚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他只感荒唐,冷斥一声:“无稽之谈!”
话毕,他绕开老人,径直推门而入。
*
这是曲直从不曾见过的世子,哪怕当时得知王爷王妃双双亡故也不曾。
自入了门,他像被抽走了所有精力一般,失魂落魄,神情恍惚,步履虚浮,整个人显得颓唐又萎靡。
曲直赶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唯恐他脚下不稳,栽个大跟头。
行至院内中央,姬宁突然双腿直直地跪下,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用力之狠,让众人看得心惊,但谁也不敢上前问一句。
身后的曲直更是一下怔愣住了,因为前方主子突然停步,他收势不及,又不敢撞上去,只得侧歪了一下堪堪稳住身形,一连串动作显得有些滑稽。
三下完后,有血渗出,沿着姬宁的发际蜿蜒而下,但他一语未发,径直起身回屋。
“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
“喝酒了吗这是…”
院内众人面面相觑。
“二叔。”很快,里面传来略微低沉的声音:“张大人的妹妹现下在何处?”
曲直快步走到房门口,垂首回道:“回世子,张姑娘那边已安置妥当,就在南面小姐的屋旁边。”
“嗯。”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内那道寂寥的身影始终无声伫立。
翁泗静静地看着投照在窗户上的倒影:他自进门后便没换过姿势,默然许久,还是忍不住出声:“你想通了吗?要回京吗?”
屋内的姬宁听到声音,抬眼,眸光冰凉,语气却还尚算温和,“先生莫要管我,也别再逼我了。”
“你痛苦吗?”
“什么?”
“你孤独吗?”
“我问你,你父母死了,你痛苦吗?你孤独吗?”
“………”
“很好。”
“什么?”
“痛苦很好,那会让你一直保持清醒。孤独很好,那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
沉默中,天色已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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