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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两人在那个坳口转了转,吃了些东西,又小憩了一会儿,便上路了。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绕弯。那公路有如扭曲的玉带盘绕在群山之间,车子好像是玉带上爬行的小虫子,随时都有被甩出去的危险。涟漪紧张地盯着前方,不祥的念头挥之不去。她很是担心在某个转弯处会突然蹿出一辆车,将他们撞下山去。又担心拐的弯度太大,失控摔下山去…… 太过紧张,却又不敢说什么。涟漪觉得自己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使不上劲,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她试着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但那一声声,汽车喇叭的鸣叫声不断地撞击她的耳膜,鼓噪她的焦虑。有时候,人生亦如此:不断地转着弯,让人晕头转向而又不得不怀着侥幸往前行。根本没有退路,也不可能停下来。她想,也许会因此而丧命,死相定是惨不忍睹。奇怪,为什么上山时却没有这种恐惧呢?上山时自己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看来无知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幸福:无需担心什么,哪怕危险在就眼前。还有,上山是贴着山势行,而下山则是捱着虚空走。踏入虚空,就意味着毁灭,灵魂亦是如此吗?
不过,毁灭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在内心不知哪个阴暗的角落里,总有一股摧毁的力量,时不时蠢蠢欲动。比如,她站在高楼往下看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跳下去,跳下去会怎么样呢?脑浆迸裂,躯体破碎,想想都可怕。或者,她和漫云相处得过于亲密时,内心就会产生要破坏这种亲密关系的冲动,并影响着她对漫云的态度。当然,这种摧毁存在的力量被理智牢牢地挟持住,刚一冒出头,则被理智这个警察关进牢狱,不至出来作乱。
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她侧身往山下看。余晖下,远远地,块块水田和村舍如一张山水画似地陈铺在墨绿的山脚下,大气而灵秀……汽车渐渐地驶得近了,那画上的景物越发清晰、生动起来。汽车仿佛就要驶进画里去了。涟漪看得呆了,恍若身处于山清水秀的故乡,--那个她不认可,承载过她童年的,在时间的河流里越漂越远,越来越不真实的故乡。
在她的内心深处,对故乡的爱恨,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当年,带着怨恨和解脱,她和父亲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它。可是随着年龄的渐长,她对故乡的恨意淡了,而思念却丝丝缕缕张扬开来。那片土地并没有亏欠她,反而给了她许多的快乐。可是,她还是没有再度涉足它的意愿和勇气。因为那里还有母亲的余威,虽然不再恐惧,心里的厌恶却与日俱增。故乡不仅仅是那片群山环绕的土地,还有经营着那片土地委琐的乡民和他们所营造出来闲散粗俗的氛围。
现在,在异乡看到有如故乡的光景,倍感亲切而又怅惘,有种恍若物是人非的感慨。
车子快到山脚时,太阳突然间被撤去了,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白色的雾霭从地下冒出来,向四处迷漫。涟漪看看表,5点刚过。乡间的一切均笼罩在轻纱般的白雾之中,像是冥冥之中有人拉下半透明的白幕:今日演出到此结束。
清凌把前车灯打开,两柱雪亮的光柱探向远处。
过了一会儿,一滴滴的雨点先是礼貌式地敲击着车窗,然后是一群群……最后便成了愤怒的水柱瓢泼似地浇过来,好似要教训车内两个不识趣而沉默的人。
窗外白哗哗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车灯所照之处,水柱更为白亮耀目。
慢慢行了一段,车子陡然颠了一下,好像撞到了什么。清凌把车停下来,两人面面相觑:轧着人啦?!清凌猛地推开车门,躜了出去。雨水乘机溅泼了进来,涟漪毫无知觉,只管紧张地盯着前面。清凌湿淋淋地钻进车里,“是条狗。”他掏出手帕拭着脸,“不能再往前开了,等等吧。”涟漪连声应和,
“可是,”涟漪又担心起来,“停在这儿行吗?万一有辆车冲我们开过来怎么办?”
清凌一脸惘然,“这个……我想不会的,我们走不了,别人也一样。”
“不能靠边点停吗?”
清凌打了个喷嚏:“不行,弄不好会翻到沟渠里去的。”
涟漪觉得他们就像待宰的羔羊,一边祈求上苍的护佑,一边等待着厄运的随时光临。清凌又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涟漪担忧地说:“快把湿衣服脱了吧,会感受冒的。”清凌看了看她,“没关系吗?”。涟漪笑着说:“男人赤膊,我见得多了;天热时,老老少少,满大街都是。”。
清凌将衬衫拧干水,摊在椅背上。虽然嘴上说没关系,但涟漪还是觉得别扭。祼露的上身更显出他的瘦弱,好像还没有发育完全似的。她把靠垫递给他,“抱着这个。”
过了一段时间,豪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它咆哮着将世界冲刷成只容纳两个人的空间,他们彼此都逃不开。
涟漪两眼茫然地睁着,直直落在前方,好似前方有个支点,支撑着她的目光,这样才不至于使她的眼睛闭上。有生以来,她从未见过下这么大的雨,好像老天失控了。涟漪心里发悚,双手相握,不停搓动着。各种怪念头鱼贯而出:老天,倒底要怎样,把这里变成汪洋吗?看这阵式,电闪雷鸣的,好像世界末日的光景。不,应该是我的末日吧。反正,有我的地方,活该倒霉。可没有我的地方,灾难并没有断绝呀。也许是另一灾星所致吧。看来我的同类还不少,有机会找她们聚聚。可怎样把她们找出来呢?这是个难题。真的有灾星吗?灾星之说,古已有之,但在科学昌明的现代,不堪一击。为什么我就相信了呢?因为不好的事总是伴随着我,连带我的周遭。
她偷偷瞟了一眼清凌:如果和他死在一块……怎么老想到了死呢,难不成这场豪雨真能将整个世界淹没掉。“这么大的雨,下久了,会不会引发山洪?”小时候,有年夏天,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全农场的人都被要求转移到山上,说可能会爆发山洪。果然,第二天天亮,就见整个农场,茫茫一片汪洋。
清凌看着一脸焦虑的涟漪,很是内疚。既然他带她出来,理应让她感到安心、快乐。
他安慰道:“这里地势很开阔,就是有山洪也会很快消退。你冷不冷。”
涟漪只是动了动嘴唇,目光仍是直直地盯着某处。她生硬地答道:“不冷。”
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他清了清嗓子,“看来,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回城,可能会晚一点。吃点东西吧,这里还有些面包。”
她变换了一下坐姿,淡淡地说道 :“你吃吧,我没味口。”她眼睛仍是直直的,梦呓似地说:“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雨可真大啊……天好像要塌下来了……也许,天地之间就剩我们俩了……最后呢,车子会被淹没在大水中,世界上仅存的两个人紧接着也会没命的。我们要死了……”她的声音听来空落落的,如绝望中的呢喃。
清凌扑哧一声笑了,不以为然地说道:“你的想象力真够丰富的。这不过是一场大暴雨,比平时大些,不必担心,更不要绝望。收起你的胡思乱想,耐心等着吧,天塌不下来。要不,你先睡一会儿,等一觉醒来,说不定雨就停了。”他往外挪了挪,侧过身体,尽量蜷缩起来,紧贴着车门。上面的空间似乎大了点,可下面的空间则更局促了。他的脚几乎挨到了她的脚。
涟漪抬起双腿,用胳膊抱住膝盖,略有所思地说:“是啊!眼睛一闭,所有烦心事都会随时间流逝。可是,当睁开眼睛时,我可能已经白发苍苍了。”
清凌忍住笑问道:“要那么长的时间吗?”
涟漪叹了口气说:“因为我的不如意实在太多了。活到现在,找不出一件让我称心的事,恐怕以后也不会有。”
清凌问:“什么是称心的事,如何你才称心?”
涟漪愣了一下,“这个……”她从没细想过,不禁也疑惑起来。思忖了半天,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身体健康,没有缺陷,有一份满意的工作;有一个安定的住所……这些都不足以让你称心吗?而且……”他看了一眼涟漪,没有说下去。
涟漪说:“照你的说法,我生为一个人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咯。”
清凌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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