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而起

　　苏棘夭关了灯正要走出房间，手中新消息提醒。

　　沈知恒：【奶奶让我明日同父亲一起去外祖家，我先回去收拾东西，回来再来接你和知艾，你看着他，别让他吃太多糖。】

　　她抿唇，指尖落在屏幕上，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背靠在墙壁上，沉出一口气。

　　苏棘夭：【好的】

　　整整一天，她和哥哥几乎都呆在一起，未曾听他说过要去外祖家，想来是沈老夫人临时的决定，支开沈知恒，她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走出小楼，沿着主道拐进会客厅，果不其然，沈老夫人身边的老管家已然在那候着了，等她走近，老管家便告诉她沈老夫人要单独见她，领着她去到了主宅后面的小佛堂。

　　她和沈老夫人的交流不多，可每一次，印象都十分深刻。
　　这应该是她们第二次单独说话，相比上次，这次的待遇倒是差了不少，上一次可是在明亮的书房，有热茶还有点心。

　　她第一次见到沈老夫人是在明亮宽敞的会客厅中，沈涯带着她和温蔓枝来商量他们的婚事，许是沈涯提前做好了工作，沈老夫人对温蔓枝称不上热情，倒也还算得上是和颜悦色，初印象里，她便是位华发雍容、和蔼可亲的老太太。
　　隔了几日温蔓枝有事将她送到沈宅住几日，她便也生不出抵触的心思，然而就是那回，温柔可亲的沈家姐妹将她堵在盥洗间，指着她的鼻子喊她拖油瓶，警告她别妄想攀上沈家，将她的头按进了佣人拖完地板的脏水桶里。

　　而和蔼可亲的沈老太太正好经过门口，透过微开的门缝往里边投来死水无澜的一眼，那时候，苏棘夭便觉得这沈家，从根里已经烂透了。
　　而沈知恒和沈知艾，却是这烂泥里开出的两朵生机勃勃的花。

　　管家停住小佛堂门口，苏棘夭脚步微顿，越过他走了进去，身后的门缓缓闭上，他却没离开，像是守护在门口的石狮，忠诚却迂钝。

　　沈老夫人信佛，却非每日都来，可每年有三个日子，她整日都在里边，不吃亦不喝。
　　其中两日分别是她逝去的一儿一女两人的生日。

　　佛堂里点着香，窗帘厚重紧闭，未透进一丝光来，她绕过屏风，沈老夫人瘦削的背影正跪在佛龛前，即便不信佛，却不难感受到沈老夫人这一刻的虔诚。
　　细看去，纯金佛像的两侧各摆着一个牌位，光线太暗她看不清楚上面的字，心中不由得有些奇怪。
　　沈家是有祠堂的，为什么会有两个牌位孤零零地放在佛堂里？不像供奉，倒像是，超度？

　　苏棘夭将视线从牌位上收回后，并未出声，安静地站在沈老夫人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沈老夫人沙哑的声音响起：“我打算，正月后就把沈家交到知恒手里。”

　　苏棘夭闻言略一挑眉，并未懂她的意思。

　　沈老夫人缓缓站起，转身，双眸灰浊却目光如炬：“你已经成年了。”

　　苏棘夭瞬间明白了。

　　当年温蔓枝替她规划好的路是留在阳城b大读中文系，她借口爷爷年纪大，想陪他几年，温蔓枝才同意她改读尚城f大中文系。
　　然而温蔓枝不知道的是她真正的目标是尚城f大医学系。

　　那时她还未成年，温蔓枝作为她的监护人，有至高的权力轻易干涉她未来的人生轨迹，即便现在，从温蔓枝近十年将她和生父一切相关都割裂开的偏执来看，学医仍是她不可触及的逆鳞。

　　原本她并没有想到办法该怎么瞒过温蔓枝在报考志愿的时候动手脚，可高考前夕的一夜，沈家姐妹将她骗到酒吧，雇了人侵犯她，幸好当时遇见赵莞然也在那间酒吧，她才免遭毒手。
　　于是，她便有了和沈老夫人交易的筹码。

　　她没有急着去找沈家姐妹报复，而是找赵莞然帮忙收集了证据，然后去到了沈家，她身边只有沈老夫人才有这个能力帮她瞒过温蔓枝。

　　她不报案，沈家姐妹可以如期高考，沈家名声不会受损，而她也能掌控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做温蔓枝的折线木偶。
　　但这在她看来是交易，或许在沈老夫人看来却是威胁，那日她用极其森冷的声音说：“我还有一个要求，你成年后只要我哪日开口，你就要离开沈家，永远和沈家没有半点干系！”
　　苏棘夭当时毫不犹豫便应了，如今想来明年她便不用尚城阳城两边跑了。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她很好奇，往后许是没有见面的机会，索性现在一并问了。
　　第一次见面她便觉得沈老夫人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异。

　　“沈奶...沈老夫人，”她这般不愿自己和沈家牵扯，想来这声“沈奶奶”她也是不想听的，“你好像第一次见面就讨厌我，这是为什么呀？”
　　若是说因为温蔓枝，可沈老夫人对温蔓枝的态度却是十分温和的，如此她便想不明了。

　　沈老夫人闻言一滞，女生姣好的面容正值青春，眼睛浸在昏暗的环境中看得不甚清晰，可她知道，那双瞳眸在阳光下是浅色的，像极了自己，也像极了她那早逝的幺女，连眼角下那点泪痣的位置都生得一模一样。
　　像是索命来的。

　　沈老夫人浑身一抖，她不该让她进到这里来的。
　　“出去！”她的声音变得极其尖细，苏棘夭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动作，又听她尖声道：“滚出去！汪赋！带她出去！”

　　沈老夫人的面容苍老且布满褶皱，平日里不动声色的时候瞧着十分慈祥，此刻一道道深刻的皱纹在拉扯之下却变得扭曲可怖。
　　苏棘夭几乎记不起那个回忆里初见时雍容平和的老太太长什么样子了。

　　门开的声音吱呀作响，管家冲了进来，不用他拉扯，苏棘夭便自行退了出去，临踏出门口，她听身后管家并未跟出来，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屏风的边缘漏眼，她看见了沈老夫人伏在管家肩上，疯癫地重复着：“婉婉...索命...”

　　深宅大门里，哪家没有几件难以启齿的龃龉事件。
　　不过苏棘夭不感兴趣，很快便消失在走廊尽头。

　　灯光幽暗的小佛堂里，沈老夫人的狰狞面貌比之恐怖片都不遑多让，苏棘夭还以为这晚自己大概率会睡不安稳，可不知道是即将彻底离开沈家的期待还是她确实心大，进房间洗漱完后她倒头就睡，一夜无梦直至天亮。

　　下楼时才七点，早餐准备得差不多了，她却是第一个到的。
　　瞅了眼空荡荡的上座，她耸耸肩，今天大概率是见不到沈老夫人了。

　　刚喝了口豆浆，沈黎沈檬两姐妹便相携着进来了，一大清早，两人俱是全妆发，起床困难户苏棘夭不禁心中钦佩。

　　沈檬甫一看见她，便幸灾乐祸道：“听说昨晚你在佛堂把奶奶气病了，看大伯回来怎么收拾你。”
　　沈黎袅娜地在苏棘夭身侧坐下，可她那过瘦的身形做得来弱柳扶风，扭起腰来却毫无美态可言，像极了硬邦邦的竹竿成了精。

　　此时餐厅就她们三个人，对各自的底细不能再清楚了，沈黎放弃了人前那张娴雅的脸，斜着眼嘲她：“你说你装了这么多年，可惜了，怎么就功亏一篑了呢？”
　　沈檬：“当然是外婆厉害，看清了她的本性，养了这么多年终归还是个外人，往后沈家繁荣，你再沾不得半分光。”

　　再有几天她就要彻底离开沈家，苏棘夭根本懒得搭理她们，但说几句还是可以的。
　　她点点头，看向沈檬：“你这句话确实说对了，可惜还少了半句。”
　　眼神在她们二人之间逡巡，嘴角牵起：“往后沈家繁荣，或是落魄，皆与我没有半点瓜葛。”

　　没兴趣听她们的狠话，她戴起蓝牙耳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低着头回复明湛的消息。

　　明湛：【语音】
　　点开语音。
　　“起了吗？”男人低哑带着喘息的声音入耳，降噪立体环绕功能在线，她似是能感受到他浓烈的气息。

　　还在疑惑他为什么带着令人想入非非的喘息声说话，下一条消息便蹦了出来。

　　明湛：【照片】
　　照片是一张死亡角度的直男自拍，他应该在跑步，穿着深灰色的运动服，额前的碎发都被束在发带里，露出优越的眉骨和深邃的眼眶，皮肤微微泛红，稀薄的汗珠从眉梢滴落，身后的背景一侧是水一侧是树。

　　她轻点屏幕把照片保存，然后才慢悠悠回他。
　　苏棘夭：【刚起，等着吃早饭】

　　沈黎见苏棘夭泰然自若的模样，竟还有心情吃早饭玩手机，大概是觉得有大伯父和哥哥撑腰，沈老夫人都奈何不了她吧。
　　顿时心火燃起，想到昨晚在苗哲那里求证到的结果，再没有要细细盘算的想法，只想马上看见她那张脸上惊慌失措，不由得冷声刺激她：“不说话？你这样外表假装乖巧，心里却七转八弯的样子真叫人恶心，我那大伯母知道你瞒着她一年多跑去尚城学的不是中文而是医学吗？”

　　温蔓枝反对苏棘夭学医是所有沈家人都知道的事情，当年沈知艾还是因为她们为此吵架，温蔓枝怒极动了胎气才早产的，沈黎见她淡定的神情逐渐崩裂，方才心情愉悦，而一道冷淡的女声却在她们身后响起，不轻不重，却如擂鼓长鸣。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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