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犹记他再度出现在花千树面前时，她足足怔了数秒，方扬起唇角惊喜难掩地凑上前：“早知再见神仙哥哥要等如此久，当夜我便不该随他们去。”她眸中有后悔有懊恼，却唯独未见对他不告而别的委屈与埋怨。

　　叶放本是带着一腔火气而来，听见这话，登时熄了七七八八，薄唇翕张半晌，终是只暗暗腹诽了句“早知还有今日之重逢，当初绝不该多事来此，沾上你这个麻烦”。

　　几日前，他于林中打坐，隐约觉察系州城内似有鬼气盘桓。起初他并未在意，毕竟自他下到人界，便一直被各路冥灵缠身，按理说早该习以为常才是。但此次这点若有似无的鬼气却无端搅得他心神不宁，无法，他只得再度踏出不谓林，一路溯到鬼气源头亲自查探一番。

　　然后，在几百只冥灵所围圆圈的中心，他再次见到了花千树。

　　叶放极尽仔细地回忆一番，确认不曾于上元夕在该处遗下半缕气息，此番异动基本可以排除他的干系，当即迈开步子欲往回走。

　　他可从不是什么好管闲事的热心肠，自始至终秉持“仙界众仙各司其职，若旁事也需自己插手，那他们究竟是干什么吃的”的基本思想，一早即定下“我不犯人，独善吾身。路见不平，绝不相助”的仙生基调。

　　但没走几步，他还是长叹口气，心下无声划过硕大无比的“造孽”二字，默默调转了头，亲手破了已遵循近千年的“规矩”。

　　果然，最麻烦不过与人相交，尤其当对方眼里盛满星星一口一个“神仙哥哥”跟你攀亲戚时，简直要了老命……

　　叶放不耐却无奈地蹙着眉，一时竟不知是在气她还是气自己：“你觉没觉得，最近有东西一直跟着你？”

　　花千树点头：“近来周围鬼气很是浓重。”

　　叶放闻言，先挑挑眉梢，有些意外上元夜她称自己能辨出仙鬼之气并非虚言，而后才又说道：“长话短说，你同这些脏东西有什么过节？”

　　“若说过节，却也并非什么大事，就……前些日子衙门办案抓了我们轻裕楼一位老主顾，称他涉嫌杀人。可我随人群去瞧热闹时，分明闻见死者周身有极浓极重的鬼气。”说到这儿，花千树不禁有些郁闷：“我将这一重大发现告知各位官差，他们之中却无一人信我……”

　　“……不光没人信你，反把各路小鬼都引了来，”叶放气笑了，冷声道：“花千树，你知不知何谓‘藏锋’？”

　　“我自然知，否则又岂能安安稳稳长到这样大？”花千树认真望着他，双眼澄澈，像夏日清晨清可见底的湖：“可我以为你会乐见我说实话、做好事，高兴了说不准还能再来看看我。”

　　“说实话、做好事？”叶放喃喃重复一句，心道：你真不该误会我心思淳善。

　　讲至此处，他不由连连摇头，低声叹道：“真是个傻姑娘。”

　　“傻么？”前头驾车的羲泽忽然插了句嘴：“我怎么觉着是痴？”

　　车厢内半晌没了声响，良久，方听得叶放微哑的声音传出：“没错，是痴。”

　　与霁月缺魂短魄、脑子少弦的情况有别，花千树生于市井，长在人间，三纲五常、人情世故皆是通的，甚至因着从小孤苦无依，犹要较旁人更玲珑些。可有些感情偏就来得极没道理，一旦与叶放相关，她那冰雪聪明的机灵劲儿就悉数自动化成了痴。

　　一旁真傻的霁月莫名其妙地参观了一场“痴”与“傻”的博弈，却丝毫不明白这二字到底有何分别，只得在心里为自己实在堪忧的文化水平默默点了根蜡。

　　“什么痴啊傻的，背地说人坏话最不好了！”霁月出声终止了这段只有他俩能听懂的交流：“我倒觉着这姑娘甚是可爱，她后来怎么样了？”

　　“我也觉得甚是可爱，”叶放先附和她一句，才接着道：“然后，我给了她两个选择……”

　　“依我之见，此事怕难善终。上元节当夜，你曾赠我一盆仙客来，我虽并没有多想收，却到底承了你这赠花之情，故也不太介意帮你一把。”自认找到了能管下这闲事的理由，叶放将双手负于身后，姿态又端了起来：“眼下你可有两个选择：其一，跟我走，我……”

　　“几时出发？”他第二个选择尚未出口，她便已毫不犹豫应了下来。

　　“……”叶放刚重新端起的架子登时垮掉，快速眨巴着眼睛朝三面七方瞟了个遍，唯独不敢直视她，轻咳两声才道：“马……马上，你……去收拾包裹吧……”

　　“好！”花千树应得干脆，向前跑出几步后却倏地顿住，转身回头：“这一次，神仙哥哥不会再自己偷偷走了吧？”

　　“我从不打诳语，那夜不告而别，是因从未对你许诺。此次既答应等你一同离开，便决计不会食言。”

　　“那好！”花千树闻言，仰面朝他一笑，顿了顿又道：“你若是想反悔了，记得知会我一声。”

　　“可以反悔么？”鬼使神差，叶放顺着她的话问道。

　　“自然，你想怎样都可以，你做什么都很好！”

　　身为一名能在不受待见榜上位列前三甲的孤僻神仙，叶放乍听此话，一时竟不知是自己幻听，还是她疯了。

　　说是收拾包裹，其实花千树统共也没什么家当，遂只本着“情义重于千金”的原则跟相熟的伙计、厨子乃至正巧在轻裕楼用餐的老主顾们挨个道了个别，团起几件换洗衣物塞进包袱，即轻装上了路。

　　于反追踪一道，这么些年下来，叶放也算颇有心得。此番他到底没抛下她，施展仙力带她走得飞快，抄无人小径，轻车熟路地甩开一众冥灵，不多时二人便已匿进了不谓林中腹地。

　　“这片林子我设有阵法，它们进不来，所以暂且安全。”叶放倚着根树干，双手抱臂，薄唇稍抿，微蹙起眉头认真做着之后的打算：“人生于俗世烟火间，身上气息相较仙与鬼都更重，而且你身上有种极特殊的花香，被那些冥灵盯上便很难脱身。我们先在此处暂歇几日，我只能施术把你身上气息隐去大半，但此法效用有限，无法尽除，最多拖个一年半载它们便能追来。若想一劳永逸，仍需在满月夜、东风烈时，寻一清净地布上蔽息阵法。”

　　说着，他眉头又向中间攒了几分：“但满月夜、东风烈的日子并不那么好找，还需仰仗机缘运道，反正我等了十几年都没寻到适当的日子，你便自求多福吧。”

　　“哦哦，好的，我同意。”花千树没有对他的隐忧表现出丝毫重视，只敷衍地对这段战略层面的绸缪表示了赞同，心思更多放在打量周围毫无人气的环境上。

　　察觉她的心不在焉，叶放瞥她一眼，见她一直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子前前后后地转，索性终止了长篇大论，介绍道：“此地乃我平日的居所，我名之曰‘不谓林’。”

　　“不谓林……此名真新奇别致，不愧是神仙哥哥起的！”与羲泽霁月二人听到这名字的反应大不相同，花千树望向叶放的目光中写满崇拜，就差竖起大拇指，这份捧臭脚的虔诚劲竟令他一时心虚。

　　“不是什么好名字，”叶放右手背在身后，念及旧事，暗暗攥紧了拳：“不过是早些时候我守过一方叫‘天涯何处’的园子，你若见过那儿的光景，定也不会认为此处有多好。”

　　“那神仙哥哥便是不喜欢这儿了，既如此，为何不回天涯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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