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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
天气难得回暖,前几日阴雨连绵,金陵终于迎来久违的太阳。
听风楼虽被唤作“听风楼”,实际上只是两层矮小的普通茶楼。这地方位置也选得不好,别家茶楼巴不得立在大街中央,客人招揽得越多越好。听风楼倒是奇葩,藏得越深越好,小巷子弯弯绕绕,生怕人家找着它。
茶楼里分隔了许多包厢,楼如其名,里面的装潢风雅别致,在这繁华热闹的金陵城中,听风楼显然享受着别样的幽静。
尤其是午后,阳光容易将骨头晒懒,在此处喝茶,窗外的鸦青色屋檐错落排列,宛如连绵起伏的群山,浩浩荡荡向外延伸,直到收拢成一个黑色的小点,充满皇城大开大合的磅礴之气。
“风和日丽,宜饮茶,宜相聚,您说对吗?”仆从打扮的老人站在窗前,转过身,笑容和煦地面对屏风后的身影。
若肯忽略老人阴鹜的长相与死人般无神的双眸,此情此景自然令人舒心。
身影端起茶杯放到嘴边抿一口,放下,擦嘴。完成一系列动作后,才迟迟道:“对。”
老人又问:“有客拜访,当投其所好,以好礼相送,您说对吗?”
身影答:“自然。”
仿佛为了回应老人的问话,几个呼吸间,门外传来敲门声。
老人笑意更深,脸上皱纹扭成一团:“瞧,客来了。”
他拄拐上前开门迎客,然门外之人显然不似老人这般热情,平淡而不见喜色。
老人往客人身后一片空荡看去,脸上依旧堆着笑容,装作不经意问道:“二位公子既然都来了,何不一同赴约?”
既被识破,客人也不露怯,道:“你借阿澈之口,不就想引我一人前来吗?另一人只在隔壁,我依旧独自赴约,可算遵守规定了?”
来人正是秦江。
收到纸条后,两人再三商讨,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严君撷一同过来,只当在隔壁喝茶,若秦江遇险,他不过是“顺手”救人,赴约的仍然是秦江。
光明正大地“钻空子”。
听秦江这般说法,老人不住笑出声:“我不过一介仆从,怎配请公子赴约?大人已在此处恭候多时了。”
他退至一旁,给秦江让路,将他引至屏风内。
秦江终于得见“左相大人”真容——苏穆遮本人比坊间传言还要年轻些许。
他相貌平平,却拥有一对极好看的桃花眼,上挑的眼尾勾勒出几条岁月的纹路,消解了桃花眼所带来的轻佻感,反而为其增添更多的信服力。
但秦江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他一直在克制衣袍下紧绷的身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紧张。
“不喜吓到你了?”苏穆遮对他弯起眉眼,不同于严君撷寒冰消融式的笑,他笑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带有天然的亲和力。
“你别怕,他虽眼睛受伤失明,但人不坏。”
苏穆遮令不喜退至屏风外,亲自为秦江泡上热茶。
他摆弄着茶几上各式各样的工具,举手投足间俱是贵族的优雅,说话也是温和圆润,极有技巧地与秦江兜兜转转地闲聊,看上去真如与好友相谈甚欢。
秦江藏在下面的手握紧拳头,自始至终都没有放松下来。多年积累下来的习惯并没有因为严君撷的出现而逐渐遗忘,尤其是对城府深重之人。
苏穆遮越和善,他便越警惕。
滚烫热水淋入茶壶,升起袅袅热气。茶叶舒展,茶香沁人,萦绕茶室,冲淡了二人之间诡异的氛围。
苏穆遮将茶盏放到秦江面前:“千山卧雪。昨年北疆向皇上上供了许多好东西,其中便有这茶叶。若非皇上打赌输与我,本相未必有这口福。”
清冷茶香钻入口鼻,秦江不为所动:“茶叶珍贵,秦某一介草民,怎配得此殊荣?”
千山卧雪,卧的哪门子雪还未可知。这杯茶,秦江是碰也不愿碰。
好意不被心领,苏穆遮没有丝毫恼怒,悠哉游哉给自己倒上一杯,在鼻下流连片刻,再颇为享受地抿一口茶。
秦江静静等着。
茶盏放回茶几,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日本相请白公子喝茶,他也不肯接。”苏穆遮轻笑,“说起来,你们二人是一同长大的玩伴?”
他这是间接承认了自己便是将白澈带走的人了。白澈与他无冤无仇,苏穆遮为何要这么做?秦江在心中冷笑,但面上仍然不卑不亢道:“关系是不错。”
苏穆遮身体微微前倾,手掌撑在桌沿:“他同我说了许多话,说起他的爹娘,还有秦公子你。那时我便想,若你我相识,定能成为知己!”
此番话语,让秦江背脊发凉,白澈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父母尸骨未寒,家仇未报,多提一次,便是在未愈合的伤口上多割一刀。
他在秦江面前尚且不愿过多提及,怎可能随便对一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诉说心事?
但若非白澈告知,苏穆遮如何能得知他的姓?对了,今日初次相见,苏穆遮却从未过问他的姓名,似乎早已得知。
秦江细思极恐,手心冒汗。他问道:“你究竟想如何,才肯放阿澈回来?”
苏穆遮无辜道:“我不想如何。白公子暂时不想离开。若秦公子乐意,大可光临寒舍。杏林之术、诗词歌赋,我们都聊得。”
无论秦江如何说,苏穆遮都能把话题绕回到邀请秦江登门拜访上面。
“秦公子,茶水凉了,可要重新倒一杯?”苏穆遮伸手就要拿走秦江的茶盏。
秦江按住他的手拒绝:“不必,我不渴。”
苏穆遮停下动作,眼眸垂落,露出足以令见者垂怜失落的表情:“也罢。本相初入庙堂时,只是六部一名打杂纪事的小官,虽人微言轻,不受重视,却也能交得几位知心好友。”
说罢,他长长叹气,气息中多了几分沧桑与疲惫,秦江只有在此时才真正感觉,苏幕遮是一位年逾不惑的中年男人。
“本相三生有幸,得圣上青睐,忠仆相伴,才堪堪坐上如今这个位子。虽身居高位,知心好友却日渐疏远,奉承之人遍地可见,真心也愈加难寻珍贵。”
秦江借机问道:“大人感激圣上知遇之恩,感激仆从忠厚之心,是否忽视了其他人?”
“其他人?”苏穆遮不解,“秦公子,你这是何意?”
苏穆遮的表现恰到好处,似乎不含分毫虚假,甚至摆出好奇的态度询问秦江,让人挑不出错误。
除非他早将这段尘缘往事完全抛之脑后,亦或者他的人生中根本没有出现过“箬兰”这个人,饶是他演技过人,也不可能不露出端倪。
秦江佯装失言,低头不语。苏穆遮再次询问,他才继续试探:“传闻大人备考之时,曾与一位名唤‘箬兰’的姑娘有过一段令人闻之落泪的动人情缘……草民愚钝,听信谣言了。”
他提到箬兰时,苏穆遮和善的面庞不明显地抽搐了一下。秦江一直潜心留意他的反应,自然没有错过这一细微之处。
“坊间传闻,大多不能尽信。可秦公子提及,本相倒起了兴趣了。”苏穆遮道。
此时,不喜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外,他是来提醒苏穆遮的:“大人,时候不早了,等会儿还要进宫同皇上商讨政事呢。”
闻言,苏穆遮忽然直起身,不顾礼数地牵起秦江双手。
秦江被吓一跳,下意识要甩开。这对死死钳制秦江的双手上,布满了与其养尊处优的生活方式及其不符的厚茧。
由于他动作过大,宽大的衣袖将身前的瓷制茶盏打落在地,茶盏发出清脆声响,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房门轰然打开,在众人未能反应之时,秦江感到腰间有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往后拖。
苏穆遮下意识松手,秦江成功脱离钳制,向后踉跄,后背靠上一堵坚实的“墙”。
“没事吧?”“墙”问。
“你动作太快,吓我一跳。”他不用看都知道来者何人。
不喜绕过屏风,金丝楠木制成的拐杖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地板,他苍老的脸上亦是波澜不惊。
他在苏穆遮身旁站住,朝主人行礼,而后转身,浑浊的瞳孔再三昭示着他是个瞎子,但却能奇异地感受到,不喜的视线确实越过了秦江,实实在在地落到不速之客的身上。
不速之客亦不作声,与其对视。
瞬息之间,他们已然完成数次交锋。
就当秦江以为空气快要凝固时,不喜动了。他颤巍巍抬手,也对着他们二人行礼。
“招待不周,秦公子,还请您和您的朋友多多包涵。”
“若我不包涵呢?”
秦江震惊抬脸看向身后的人。这百无禁忌的架势确实很符合严君撷的气质,但面前好歹是一国丞相,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脸面原则都不肯给了吗?
可是严君撷已经在压制怒火了,语气语调之寒凉仿佛悬在头顶的三尺寒冰。对面二人要是再做出些过分的事,头顶这块冰怕是要掉下来将他们当头砸个稀烂。
然而不喜沉得住气,面对这种无声压迫,还能若无其事地顺驴下坡,发出邀请:“单单一句道歉,自然诚意不足。其实大人早有打算,本想趁着明晚的生辰宴,请你们来一同庆祝。如今闹了这么一出笑话,定然要好好赔罪。若二位不嫌弃,可否赏脸赴宴,解了这仇怨?”
严君撷不肯给好脸色,把秦江搂至身后挡着:“究竟是解仇还是结仇,你们心里有数。”
不喜道:“公子说笑了,宴席请的客人皆与大人熟识,最融洽不过。况且白公子也在。待宴席结束,白公子也能顺道同你们一路归去,岂不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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