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人间飒沓声

作者:潇听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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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营


      这座荒村夹在两座城池之间,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再者贫乏的甘泽与骐城往来甚少,朝廷又抠搜惯了,官道就只修了一条主路,但凡走歪点就自己摸索山路去吧。

      归功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越往村子外面走就越荒,杂草及膝,怪石嶙峋,偏得好像华夏文明没普照过这块破地方似的。
      反正根本不用担心扮鬼的窝被人捅了,幻阵拦路也是多余,这老巢选址已经很有水准了。

      一行人慢慢悠悠晃荡了半个时辰方才窥见了点零星火光,待到走近的时候,杂然人语清晰起来,一幅和谐到怪异的景象呈在面前。

      那是杂草怪石中一片空旷的平地,中央生着篝火,火舌燎舔得正旺。周围支着些大大小小的帐子,三五成群的人围坐在篝火旁,聊笑着啃干粮。

      他们中有人身披盔甲,银光凛凛,有人卸下戎装置于一旁,有些只是最朴素的粗麻布衣。

      其实这番景象柳璟再熟悉不过,倘若周遭再竖一面赤红金边的梁旗,远方可见狼烟四起,那就是真正战场边的军营。
      那是他一月前日日都见的画面。

      柳璟目光掠过那些三三两两的人,最后定在火光后两个并排而坐的人身上,那些人都与他们隔了些距离,隐隐透着恭敬。
      想来这两人当是首脑。

      其中一人戎装齐整,眉目间带着青年人横发的意气,又被战场杀伐磨砺得坚利。他身形高大,面色冷淡地交谈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柳璟看清那人面目的时候,动作一滞,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耳边很快响起某人幽怨的声音:“怎么盯着那人这么久?”
      丹绛很疑惑:“有我好看?”

      柳璟啧了一声,把快要贴到自己身上的人推远了些:“我好像认得那人。”
      他说是好像,语气却已是十成十的笃定。

      “啊。”丹绛收了幽怨:“说起来我也认得一个,就在那人旁边。”

      他们距离那块空地只有几步之遥,两颗粽子未得他们授意不敢再动,一行人借着林木枯草遮掩,尚未被察觉。

      柳璟目光再次扫过去的时候,变得意味悠长起来。
      另一人着绸制长衫,看上去文文弱弱,与寻常人家的贵公子一般无二。

      柳璟冲那个方向扬了下下巴:“缚骨楼的?”
      丹绛开始和他咬耳朵:“嗯,那是苏戚的下属。”

      按常理来说丹楼主应当不认得他,毕竟他什么都不上心。但无奈苏戚将这人带在身边,经常在他面前晃悠,怎么也混了个脸熟。

      丹绛顺着话头问:“那他身旁的是何人?”
      柳璟眸色幽沉:“是我父亲手下的心腹副将。”

      这下连丹绛都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溃散而逃的朝廷官兵和缚骨楼叛乱的下属走到了一起。这绝非巧合,或者说,在得知姑苏失守,官兵溃不成军的同时,操盘者就让缚骨楼去接近他们了。

      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在丹绛深陷围剿,缚骨楼易主,临安侯于战场上一战再无踪迹之时,幕后之人就想好了要利用这批逃跑的官兵。

      丹绛被围剿追杀,临安侯领兵战场失踪,都是这盘棋必不可缺的先手开端。至此,缚骨楼被收为己用,朝廷官兵沦为棋子。

      丹绛凤眼不悦地眯了一下:“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他言罢指骨间银线一动,将引路二人身上所捆的草绳割开。

      柳璟扫视的目光收回:“没看见费启,进去找吧。”
      他转而看向还在地上瘫坐的两位:“劳驾,把我们抓进去。”

      刚重获自由的两人:“……”

      他们还没来得及处理手脚处的伤,闻言只能狼狈地爬起来,回头一看,两位爷手上绳子都捆好了,正不耐烦地看着他们。

      丹绛歪了歪头又补一句:“记得我们是被抓来的,想说实话我就只好送你去阎王那说了。”

      两人闻言浑身又是一颤,哭丧着脸点头。

      结果前面两人愣是装出了一副抓了人的样子,后面二位却脚步一顿。

      柳璟回过神来:“那人之前天天在你面前晃,岂不是一眼就能认出你?”

      旁人也就算了,黑灯瞎火的,面容不见得能被看清。可偏偏丹绛生得妖冶,模糊看一眼就能认出个七八分,何况熟悉他的人。

      丹绛闻言一顿,随即自若:“不碍事,他应当不太认得我的脸。”

      柳璟见鬼地瞥他一眼。
      丹绛挑了下眉:“别这么看我。”他笑了笑又道:“他从不敢抬头看我,如何识我?”

      柳璟轻飘飘道:“那丹楼主真厉害。”
      他的语气太敷衍,倒像哄小孩似的。

      丹绛竟反倒点了点头:“是啊,我很早就开始为柳世子守身如玉了,感动吗?”
      柳璟:“……”

      丹绛说得情深意切,眨巴着眼睛盯着柳璟,戏台子都搭好了。
      但柳世子没有听他唱的打算。

      他们已经踏入了那群人的视线中,柳璟垂下头,安安分分地扮演被绑来的小可怜。丹绛也难得闭了嘴,偏开些头。
      虽说那下属不敢瞧丹绛正脸,但这么些年到底不可能一点没看见,适当遮掩还是少不了的。

      好在迎上来询问情况的也不是那两个首脑,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大概是个小头领。
      小头领上来就皱起了眉:“你们俩怎么回事,手上脚上怎么伤成这样?”

      也不怪他这个反应,两个倒霉催的身上的衣服早就被牵魂引划得不堪入目,伤处血迹斑斑。
      两人没了办法只能硬编:“被……被狗啃了。”

      小头领被唬得默了半晌,暗自感慨上下扫量了一遍他们身后的两个人,也奇了,个个细皮嫩肉的,长得还打眼,完全就不像是村里的人。

      最关键的是,往常被抓来的人刚从迷药里缓过来,不是哭爹就是喊娘。可这两位呢,云淡风轻的,甚至还打量起他了。

      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
      但是他又说不准哪里出了问题。

      大概是突然不用他安抚被抓来的壮丁了,小头领不太习惯地挠了下头,粗声粗气道:“知道你们刚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先安静过一夜,明天会有人和你们说清楚情况,到时候你们自然就想留下了。”

      他说完冲一旁的空地努了努嘴:“新来的没帐子住,先凑合吧。”
      交待完了事,他糟心地把那两个抓人被狗啃的人提溜走,一步三回头地看这两个古怪的壮丁。

      先前坐在篝火前的两位首脑似乎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进了帐子,一时倒不用担心被认出来的问题。

      柳璟一听连帐子都没得睡,气得发笑,浑身泛着凉气,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个旁边有树的犄角旮旯。

      一来那树好歹还有几片叶子,勉强提供了一片阴影,让他们不那么显眼。
      二来这地方离人群不远不近,既能把那些人的动向尽收眼底,又能图个清净。

      两人挨着坐了下去,也没生火。
      毕竟两人谁也不怕冷,黑暗中目力不受影响。

      丹绛懒洋洋地挨着柳璟:“你猜这群人到底想做什么?”
      柳璟淡淡道:“大概要反了吧。”

      丹绛眉眼弯弯:“柳世子真聪明。”
      “怪不得看上我了。”
      柳璟:“……”

      丹绛被他的目光瞟得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呛了风,转为几声闷咳。

      柳璟想起来了什么,轻皱了下眉,手指往他脉上扣去。
      几瞬后觉得奇怪:“你破阵的阵仗这么大,居然没什么损耗?”

      丹绛支着头看他:“昔日残余的虚势罢了,也就唬唬幻阵。”
      他目光描摹着柳璟的眉眼,啧了一声:“柳世子担心的样子可真好看。”

      柳璟:“……滚。”
      丹绛倒在他身上笑起来,笑音散于风中,夜幕朗星映明月,原本紧绷的气氛被这么一闹彻底松了下来。

      “别赖我身上,起来。”
      “柳世子就是这么对情人的?”
      “是,后悔了?”
      “无妨,就想嫁入高门。”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淡,最终聊笑声淡下去,转而成了两道交错缠绵的匀长呼吸。

      ……

      漫漫长夜将过,墨色渐退,天际边的鱼肚白和赤金色揉杂在一起,晨曦流泻在上京皇宫处处琉璃瓦上,鎏金色熠熠生辉。

      偌大的太和殿金砖玉砌,入目金碧辉煌,文武百官各立一边,手持牙笏,站得齐整紧绷,各怀心思。

      最前方,绯色官袍的御史大夫跪得笔挺,言辞铿锵:“陛下,这些日子来,即使是上京的物价都水涨船高,一两银子换一斗米,寻常人家已经买不起粮了!臣以为,当彻查恶意抬价的商贾,规定各户买粮数,平息恐慌!”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同僚跪了一片。
      “臣等附议!”

      其实何止米粮价钱离谱,布帛粟粒的价钱都翻了几番。趁着战乱人心惶惶,商贾漫天叫价,百姓食不果腹。上京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城池。

      檀木金漆的龙椅上,肥硕的泰安帝龙袍加身,冠冕压在头上,满是横肉的脸上无甚表情,眯着眼睛似是困了。

      这些又与他何干呢,只是昨夜的美人实在娇媚,本想搂着多睡一会儿,却被这群大臣硬求着来上朝。
      他兴致不高:“众爱卿看着办吧。”

      岂料刚应付完御史,一旁的青袍武官又紧接着跪了下去。
      “另有一事更为迫在眉睫。解将军带兵十万前去陵城对敌,却只带了两万石军饷,只怕撑不过十日。还请陛下速速让户部拨粮,派人押送!”

      户部尚书眼见不妙,哭天抢地。
      “陛下!国库空虚!这些年天灾不断,况且前不久刚开粮仓救灾甘泽!拨不出这么多粮啊!先前造京郊行宫已经花掉了大部分银子,更是无力从商户收粮!”

      户部尚书嚎得真心实意,毕竟他干了这么些年是一点没从账里动手脚。
      没别的,因为真的穷。

      泰安帝年年大兴土木,天灾又没个消停,群臣隔三差五就追在户部屁股后面要钱。
      他有时候想想干脆辞官算了,这他妈不是为难人么?他上哪变这么多钱出来?

      户部尚书嚎个没完,武官那里又“噗通”跪了一个下来。
      “陛下!此事万不可再拖!先前临安侯战至最后只余两千兵力,死伤惨重,便是因为粮饷不够,经不住消耗!”

      贺成身着绛紫色官袍站在武官最前方,斜睨他一眼:“通敌叛国之徒,叫什么临安侯?”

      龙椅上那位也冷哼一声。
      还不知道姓柳的死没死,真是晦气。

      那武官被吓得一颤,叩拜道:“臣万死!”

      文官里与贺成并列首位的人见状叹了口气,最终跪了下去。
      “陛下,姑苏与岭南之间的关山岭已被攻破,姑苏,陵城,卫城,甘泽四城再无防线,短时间内易被连破。”

      “南疆一旦占领卫城,矿山将为他们所用,届时他们的后方更为坚实。然则好在甘泽与骐城间尚有一道堑谷关,易守难攻,这也是他们攻入上京的最后一道防线。”

      “臣以为,解将军输不起太多回,还请陛下速速拨粮,稳定后方!”

      文臣里除了户部的全都跟着跪下请命。
      “臣等附议!”

      这下泰安帝终于睁开了些眯着的眼睛,精神起来。
      卫城可不能破,他的永生大阵还在那呢。
      他清了清嗓子:“任卿!快些想法子将粮拨出来!从民间征也行啊,总之朕给你十日。”

      户部尚书闭了下眼睛,咬着牙道:“臣遵旨。”
      从民间征收?真他妈开眼了。
      人家自己都吃不饱饭你让他们交粮?
      任海安恨不得现在就告老还乡。

      贺成持着牙笏,全然没有其他人的紧迫:“南相不愧能收个将军女婿,虽然这女婿叛国了,但您的军事远见还是一流。”

      其实南相本不该再参与军饷之议,虽说在一众大臣的求情下,泰安帝下旨缉拿回临安侯再做调查定罪,可毕竟已有通敌之嫌。

      他的女儿虽未被惩处,可他每日上朝终究还是有了争议。
      只是他到底是文臣之首,此时不站出来,就负了他的为官初衷。

      南相已然起身,一双精神矍铄的眼睛盯着贺成,脊骨挺直,端的是文人风骨如鹤。
      他目光锐利:“还未定罪,贺将军慎言。陛下器重贺将军,不如届时就由贺将军送粮?”

      此话一出,泰安帝自是没有意见,毕竟军饷嘛,还是很重要的,一个没送好,他的永生大阵就要被南疆人占了去,还是要他信任的人来办。

      贺成却没有给泰安帝说话的机会:“上京动乱,臣还需保护陛下安全。解将军带兵位于前线,解校尉定是担心令兄,不妨就他去,定不会出岔子。”

      泰安帝沉吟了一会儿,觉得也有道理。
      “那就他吧。”

      最先提粮饷一事的青袍武官闻言再次跪地叩拜:“臣领命!”

      南相清透的目光扫过贺成,意味悠长。

      泰安帝早就想那腰软的美人了,见没人再“噗通”往下跪了,摆了摆手示意退朝。

      太监尖声唱道:“退朝!”

      百官跪下恭送圣上,南相思绪却深。

      贺成为了得圣心,一向都是顺着泰安帝的意的,从前也没少离开京城办差,按理说不是犯懒。

      他明知泰安帝想让他去,却拐着弯让别人去,想来是有不能离开京城的理由。

      他女婿无故失踪的事在朝为官的老狐狸们谁不知道跟贺成这狗东西有点关系。
      又加上如今的行为,贺成怕是在谋划什么连泰安帝都不知晓的大事,不得不在京城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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