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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转动
训诫过后,菱蝉才察觉有些体力不济。
从巴陵公主过世的那日,到迄今为止,她都没有好好歇息过,不是忙着操持内外,就是守夜守灵,昨夜还熬了半宿,只在困的实在不行的时候假寐了一会。
算起来这五天里,睡觉的时间还没有四个时辰多。
她吩咐人烧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在婢女的搀扶下上榻,解了罗帐,才阖上眼深深睡去。
一觉醒来,居然已经过了五个时辰,从晌午到夜深,当真睡的是昏天暗地。
外头已经没有动静,想必婢女们也都歇息了。菱蝉此时才察觉腹中有些饥饿,又不忍叫醒婢女们,因着要办理巴陵公主的丧礼,诸人都很劳累。
她从前也替人浆洗衣服过,知道为奴为婢的辛苦,即便是如今身份显赫,也没想着要凡事都要去使唤旁人。
她便揭开被子,穿鞋下了榻。思量着准备去东堂看看有没有食点可以食用,她披了件衣裳在身上,点了烛火提着盏灯推开门出了屋。东堂是宴客的大厅,左边连着是西厢,右边是东厢。
菱蝉住的是西厢,王敕本来住的是东厢,按俗礼巴陵公主死后,王敕就是府邸的主人,也该搬去正堂里住,他却没搬过去,还住在东厢。
夏夜沉沉,月半明,屋子内外到处是蝉虫低鸣蛙在叫。
回廊处,漆黑一片中,一旁栽种的桐树花开了,隐隐约约的淡香袭来,菱蝉不禁想起往昔和巴陵公主在此处的情景,她垂眸拢了拢衣襟,走的稍微快了些。
还没走到东堂拐口,却见正堂的烛火亮着,菱蝉不经意间瞥见,随后停下了脚步。
黑夜中,久违的一阵凉风吹来,吹灭了菱蝉手中的纱灯,有几分凉气也呛入菱蝉的口中,致使她克制不住的轻轻咳嗽了几声。
待她缓过来时,屋里的灯还是没灭,菱蝉心中有了猜测,她叹息一声,抬脚迈了进去。
屋内,巴陵公主的卧房很大,划分成三间室,菱蝉推门进去的时候,就看见王敕伏在案上,醉着酒,眼眸波漾。
他已然喝的是酩酊大醉,双颊还未有异色,眼眶已然是绯红一片,却依旧是抬手执着杯仰头意欲再饮。
菱蝉见到这一幕场景,想起巴陵公主临终时的嘱托,皱着眉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莫名的恨铁不成钢的郁气。
她走上前,低下头冷冷的注视着薛俭。
却见眼前的郎君,连日来憔悴的肉眼可见,他伏在案上却一点都没有察觉菱蝉的靠近,细看之下,眼角还淌着泪珠,缓缓的沿着鼻梁悬而未坠。
他的面容生的十分高傲俊美,睫眉凌厉,嘴唇薄傲。笑的时候有几分像薛俭,却又没有薛俭的温润,不笑的时候,那双丹凤眼明皎皎的看过来,心思运转的神态从眼中闪射而出,与人眼神交汇之时就只有满满的森然厉色。
可如今,他伏在桌上一副醉酒蹙眉悲伤的神情,倒让菱蝉想起薛俭来。
她心一软,心中郁气顷刻间也散退,牵动的她的心只余下悲恸和怜惜。
随即她神色微恙,轻轻靠近两膝着地,弯下身将披在身上的外衣解了下来,盖在王敕身上,又想从他手中拿下酒杯来,却见王敕迷离之下却依旧咬着牙固执的摇头,将两指并拢不肯交出酒杯。
菱蝉见他颓唐之态,心下更是难受。
她手一松,冷冷的注视着他轻声呵斥道:“你瞧瞧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她鲜少疾言厉色,甚至连呵斥都是带着几分温柔的。
王敕听见是她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注视着她。
片刻后,他红着眼眶难看的笑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将眼泪掩住,不想叫菱蝉看见。
这般故作坚毅的模样更让人心中五味杂陈。
菱蝉见状喉间一酸,上身微微倾斜缓了一会,仍是温柔的唤了声。
“申君。”
王敕听见这一声呼唤,却依旧沉默,菱蝉慢慢从他手中抽出酒杯,却察觉他的手在发抖,肩膀也在颤抖。
“阿嫂..何必管我。”
王敕侧目见着菱蝉将酒杯轻轻放在案上,眼一闭,眉头却蹙的愈发的紧,他喉结上下滚动几番后才终于出声。
闻言菱蝉一滞,她低下头无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裙摆,艰涩的开口道:
“这世上和我有牵挂的人都走了,如今只剩下申君一人,我又怎能坐视不管?”
“阿嫂...”王敕闻言猛地抬眸看向她。
烛火跳跃下,王敕望着光晕里她美丽而又柔和的面容,空洞的心口仿佛有些什么东西渐渐的涌上来,将他那颗支离破碎的心粘合了几分,又能慢慢的开始跳动,让他稍微能喘得过气来。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终究是承受不住,在菱蝉的注视下,眼泪顺着面颊滴了下来。
“阿嫂!”他奔溃的一把扑进菱蝉的怀中,像个稚童一样埋首在她膝间啜泣。
菱蝉一时不察之间有些猝不及防,随即低头注视着压在自己膝上的人,她怔愣了片刻,也忍耐了下来,没有制止王敕冒进的举动。
“申君。”她试探的叫了一声。
王敕低着头没有答话,菱蝉膝盖上的裙裾处却渐渐显露出一片湿渍,她心下顿时生怜,伸出手温柔的抚摸着王敕的发。
“申君,你母亲是这般爱你,定然不忍心见你这样难过。”
“爱?”闻言,王敕滞了片刻,反问了一句。
“什么是爱?”
“你错了..阿嫂..没人..没人在意我..也没人爱我。”
他将脸侧埋在菱蝉的膝盖上,握紧拳头,指甲深深的陷入皮肤,随后闭着眼苦涩的说道:“从前他们都骂我,看不起我,说我是奸生子,如今怕是也在暗地里嘲笑我 ”
“连母亲也没有,她若是爱我,为何将我一个人丢在西北?”
“是谁错了?是我错了吗?”
忽然,他痛苦而又诡异的笑了两声,睁开眼目光却是一片绝望,说话间音量也大了些,说的话不知是在质问自己还是菱蝉。
“还是母亲错了!她根本不该嫁给门不当户不对的人,根本不该生下我这个众人口中的杂种。这样她就不会沦为笑谈,我也不会从小就被别人取笑看不起。”
说完,他微微露出半张侧脸,目光一片呆滞,眼角却缓缓的滑过一滴眼泪。
曾经王敕内心深处所经历过的孤独、自卑、逃避,那些他竭力所掩盖住的东西。此刻间却通通被他自己无助的展现在菱蝉的面前。
奔溃的诉说完内心的一切之后,他颓唐的垂着眼眸,再也没了平日里的光鲜夺目,反显有些狼狈绝望。
而菱蝉的心却被他这一番奔溃的话语顿时勾勒出满满的辛酸,她甚至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自己的动作影响了膝上的郎君。
“你母亲没错,你也没错。”她思量片刻,望着王敕的眉目温柔的宽慰道。
“错的是这个国家,错的是人们,他们把婚姻当做利益交换,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把情感贬的一文不值。”
“你母亲是这世上最和善的人,她不看重门户,不看重贫庶。”
“毫无疑问的,她是无比的关切你,不然她为何要不顾一切生下你,将所有的心血倾注在你身上,这么多年还迟迟不肯再嫁?”
“你是你的父亲和母亲爱的证明,你的出生是他们在这世上留下最美好的象征。”菱蝉将手按在他的发上,谆谆善诱道。
“不要因为你的出身而感到羞耻,那些轻视你辱骂你的人,恰恰才是最可悲最该无地自容的人,他们眼底的见识只限于门户之见,心灵亦早已为尘世所玷污,不要跟浅薄无知的人计较,也不要深陷于流言蜚语的打击之中。”她低头注视着膝盖上的郎君,希望自己的话语能让他从痛苦中走出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阿嫂。”
王敕缓慢的抬起头,通红的目光直直的注视着菱婵的双瞳。
菱蝉拢了拢袖子,捏起衣袖拭去他脸颊上的泪痕。
“为什么我要骗你呢?申君,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如此颓废颓唐这不是你母亲想要看到的。”
“阿嫂....阿..嫂..”王敕抬起视线,呆呆的望向菱蝉柔和的双眼,哑声喊了几句。
“申君,我知道你心里苦,但这一切终究会过去的..”菱蝉按着他的肩膀缓缓将人扶起来。
“夜已经深了,莫要再想些别的了,好好歇息吧,别把身子累垮了。”她搀扶着王敕,缓缓将人搀到巴陵公主昔日的床榻前,扶着王敕躺下。
“睡吧。”在她温柔的注视下王敕才慢慢的阖上眼,见他闭眼后菱蝉放下了心叹息一声,将一旁的帐钩解开放下纱帐,随后又看了几眼,才吹灭蜡烛,转身拾起烛灯轻轻关上门离开。
背上门后,她转头对上一片漆黑的夜,百感交集之下,终是忍不住心一窒,鼻腔一酸,低着头泪盈于睫,她不声不响的用指腹抹去颊上的眼泪,随后也没了果腹的心思,低着头匆匆回了房间。
又隔了好几日,府邸中的事情由菱婵接手管理,而在她的细心叮嘱安排下,王敕也渐渐从丧母悲痛中缓过来,不再向往日那样冷着脸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他渐渐的脸上有了神色。
菱婵怕他终日消沉,叫人把府邸中的酒都搬走,又想着法子给他换着菜色,成日里陪着他说话读书,才渐渐将他开导出来。
傍晚十分,菱婵坐林中绣着衣襟上的暗纹,王敕于一旁练剑。
一阵风席来,吹乱了满林子的竹叶。
有几片拂过菱婵的脸庞发髻,菱婵放下手中的针线掩袖去挡。
不经意间眼眸瞥见王敕于一旁舞剑,那剑快的很,寒光银辉,锋芒毕露。却见王敕蹙着眉,唇微抿,神情又变得如同以往那样的坚毅。
风渐渐停歇。
菱婵放下袖子不近不远地看着他舞剑,却见王敕抬手投足间剑势逼人,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菱婵从未见他这般神情姿态,身姿转换间与那个身影有些重合,那是她曾经期盼的,却再也不能...她指尖微微攥紧,一时间也有些看呆。
微风打乱了不远处那池安谧的泉水,拂过的刹那却并未打乱王敕舞剑的步伐,反倒是愈发的衬着他身姿卓然。
凌厉的剑步带起衣袂翩跹,跃起挑剑,一招一式,随臂舞动中带着寒光乍现,剑气破风森森剑影,一时间王敕的眼中似乎只有剑。
刷的一声,长剑归鞘。他回过神来看见神情恍惚的菱婵。
林中的这个身姿颀长、容貌俊郎的郎君,没有连日来的缄默严酷,对着她拘谨的笑了笑。
傍晚微熏的夕阳倾泄在他身姿上,给他俊朗的侧脸漾起一层鎏金色的光芒。
清风拂过,生出一股岁月静好的气息,菱婵眼皮一跳,轻轻抿了抿唇收回视线。
她垂下眼眸将心中那挥之不去的杂念散去后,慢慢站起身对着王敕淡淡的笑道:“申君,时辰不早了,我今日吩咐人煮了你爱喝的白瓜羹,我们去用膳吧。”
王敕收起剑柄用手背拭去额间的汗水,眼带笑意的盯着菱蝉点了点头。
......
而这段日子来,经过菱蝉此前那次的整治,府邸里也未再有兴起什么风浪,日子倒是舒心了不少,没有前段日子那样一时间叫人焦头烂额。
随着时间的流逝,巴陵公主的丧期慢慢的过去,府邸里悲伤的气息也渐渐冲淡开来。
晚间,随侍的婢女进了屋子放下手中的铜盆,菱蝉见状放下手中的针线,轻轻的用指腹揉了揉额随后起身来到铜盆前,婢女打湿了帕子递给她,菱蝉接过擦洗一番过后,她坐在案前对着铜镜拆下盘着的发髻。
一旁伺候的婢女主动上前,接过她的簪子替她将长发轻轻散开,乌黑如漆的长发如瀑般散落开来,菱蝉拿起梳子缓缓的梳理。
身旁的婢女盯着铜镜里菱蝉的容颜,神色却浮过几分纠结,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婢女是菱蝉刚入公主府邸时,巴陵公主指派过来的的,因着菱蝉宽厚,便一向跟她十分亲近。如今那婢女心底里装了事情,确是为着菱蝉好,也不顾旁的全然说了出来。
“夫人,您绣着衣襟又是为了公子吧。”婢女小心翼翼的揣摩道。
菱蝉揉了揉脖颈轻轻笑道:“是啊,他母亲不在了,若我不注意,他的秋衣也怕是没人记得去裁剪。”
“但绣衣襟这事情叫我们做就行了,您小心熬坏眼睛。”
“你们平日里活多,我空着也是空着,做这些小事也是打发时间。再说他平日里要面对王公大臣,衣着上的事情还是仔细些好,省的叫人看轻。”
婢女闻言轻轻叹息一声,微微倾下身靠近菱蝉的耳鬓悄声说道:“夫人,您该注意些。”
菱蝉闭眼拆下耳坠,闻言抬眸不解道:“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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