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他霁月光风

作者:座中客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宴上



      两人容貌出众却陌生,想必不是今科进士。谢阳作了一揖,有礼道:“可是打扰二位了?”

      “地方是大家的,谁都能来,有什么打扰的?”白衣人笑道,“在下慕喧,字清寂,兄台怎么称呼?”

      “原来是慕二公子。”谢阳讶然,“在下谢阳,字隐光。久闻慕二公子美名。”

      “是探花郎呀。”慕清寂笑眯眯道,“请坐,怎么不去前厅?”

      谢阳从善如流,端端正正地坐下来,闻言抿唇有些不好意思:“诸位同僚实在热情,小弟出来躲个清静。”他看向青衣人,好奇道,“这位……”
      青衣人抬起眼,偏头微微一笑:“我字更阑,是慕二公子的朋友。”

      “哦哦,原来是更阑兄。”谢阳不认得他,也听不出身份为何,便夸道,“兄台观之光风霁月,非俗人也。”
      青衣人轻声道:“过誉了。”他旁边的慕清寂道:“我们也是来寻个清静处的,等开宴了再回去。”

      他提着茶壶给谢阳斟茶,温热水流冲开杯底的腊梅花。谢阳初时拘谨,但慕清寂三两句话过后,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与这二人相谈甚欢。慕清寂学识广博,妙语如珠,是个风趣周到的妙人。那字更阑的公子话虽不多,却总能一语见地,可知其胸有丘壑。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谢阳几乎要将二位引为知己了。

      慕清寂问他:“隐光是陈郡谢家郎?”

      “我怕家世累人,并不敢多言,慕兄是如何知道的?”

      更阑笑道:“他是看你袖口的丰瑞花。陈郡有绣娘曾是蜀中名门之后,绣工一绝。因思念故里,常在绣品完成后留一朵蜀中珍品,丰瑞花的纹样,技法独特难仿。他是蜀地行云宗人,自然也熟悉。”
      慕清寂补充:“确实如此,家母也请过这位绣娘制衣,丰瑞花隐在衣摆纹路里,我见过,故而印象深刻。”

      “别人还未曾发现过呢,没想到二位这样心细。”谢阳感慨,“我家虽是陈郡望族,近年来却也不怎么显于人前。若凭恩荫也能谋个一官半职,我却还是想来走一走科举。”
      “愿闻其详。”更阑为他续杯。

      “……我将两位引为知己,此事倒也不是不能说。”谢阳轻声叹道,“景宣帝与先帝在时,因四大家之首钟家被打压彻底,许多世家随后也受了重创,牵连的人实在不少。世家动荡,我家其实也不例外。若不是后来钟相……只怕谢家境遇会更差。我那时便想,寒门与世家……真的就要这样不死不休?”
      “‘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我观钟相行制衡之道,是真真正正为苍生计,是我辈楷模。若凭恩荫,我爹会给我找个闲差,做个富贵闲人。惟有科举,我才能真正入仕。介时我也想如钟相一般,真正为这天下做些什么。”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谢阳今年十七,未及冠的年纪。眼中是少年人的清锐光彩,最是易折,最是难得。

      更阑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眼睫微垂。

      “这很好。”慕清寂笑眯眯地,“你们学子都很仰慕钟相么?”

      谢阳注意到更阑掀起眼皮闲闲看了慕清寂一眼,颇有几分无奈之意。

      “钟相人品才学独步天下,得百姓景仰,谁不仰慕他?”谢阳带着憧憬道,“虽有学子并不认同钟相,但那也是于政见上,钟相为人是无可指摘的。”
      更阑笑着摇了摇头,温声开口道:“隐光该回去了。”

      “哦哦,算算时间,也该开宴了。”谢阳恍然,当即就要起身,“二位不随我一起么?”
      “隐光先行,我等随后就至。”慕清寂挥挥手,笑容朗朗,明月入怀。

      待谢阳离了阁楼,慕清寂当即塌了下去,趴在桌子上,露出一双眼看着对面的钟渐,闷笑。

      “好多人仰慕你呀。”他眼中装着青衣的钟渐,话里意味深长。

      钟渐垂首饮茶,四两拨千斤道:“也有很多人喜欢你。”

      慕清寂的肩膀抖动起来,像是憋不住笑了,目光明亮:“钟相,我可太喜欢你这个回答了。”
      他故意叫了“钟相”,又故意在“你”后停顿片刻,钟渐一时无言,像是被他震到了。半晌,转了话题:“你觉得谢阳如何?”

      “我觉得很好。”慕清寂摇摇扇子,“若他不忘本心,将来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我也这样想。”钟渐温声,“若我将来……有他们这些后起之秀在,便不用我太多忧心了。”

      慕清寂装作听不出他话里的不祥:“将来你不做丞相了,我就带你从江南一路到塞北去,然后到东海,最后回行云宗。我当日讲的那些,你都可以亲眼见到。”
      钟渐偏头看他,微微笑了。

      两人出了阁楼,穿过桃花林往宴会那边去,半路忽听得有人轻声喊:“丞相留步。”
      钟渐停了步子,往那边看去,见花枝掩映处站着一个穿月白宫裙的少女,苍白纤瘦,眼上系着一条同色的丝绦。一个粉衫子的宫女在旁边扶着她,轻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慕清寂见那遮眼的丝绦当即躬身行礼:“长公主殿下。”

      霍云鸾听桃枝讲明这人身份,朝着声音的方向还了一礼:“是慕二公子吧?我久居深宫,也时常听人说起你。我眼睛不便,失礼之处还请二公子见谅。”
      又向钟渐行礼:“……老师。”

      她是一众皇子公主中与霍云平最亲近的,也多得钟渐照拂,一直随着霍云平叫“老师”,没什么正式师生关系,钟渐也不曾教过她,只是以表尊敬。

      钟渐温声:“长公主寻臣有要事?”

      “是。”霍云鸾抿了抿唇,“老师可否单独一叙?”

      慕清寂与桃枝往远处走去。钟渐方开口道:“怎么来这里了?”

      “张池事后,皇兄给了我执掌内宫之权。”霍云鸾道,“琼林苑过去是皇家的避暑之处,细究下来也算内宫。我今日来此,是协助礼部安排宴会的。”
      她轻声:“我其实……也是专门来这里寻老师的。”

      钟渐不答反问:“陛下给你请了秦先生治眼睛,感觉如何?”

      “秦先生医术高明,如今眼前已不是一片黑暗了,稍微能感觉到一点光。”霍云鸾摸上蒙眼的丝绦,“这也是秦先生准备的,浸了药的。”
      钟渐“嗯”了一声:“那便好。”

      霍云鸾茫然抬着头:“老师,我……”
      “凤和,我知道你来求什么。”钟渐轻轻打断了她,“夏侯泽瞒不住你。”

      “你为他求命,可你不曾问过他,他到底想不想活。”
      霍云鸾单薄的身躯晃了晃,她自己沉默着站直了:“……不行吗?”

      “……你觉得呢?”钟渐温和又寡淡,“人命是那么好背负的东西吗?”
      “谁没沾过血?”霍云鸾颤抖着说,她终于露出不谙世事的外表下深藏的那一点狠劲与孤绝,这是她的真面目,鲜活却并不好看,“我也不干净,谁都不干净,凭什么他不能活?”

      “所以谁都逃不过。”钟渐疲倦似的阖上眼,“你又怎知他不是解脱?”

      霍云鸾沉默良久:“我想见他。”

      钟渐看着这个十六岁的,本应年华正好的长公主,她像一朵苍白委顿的花。半晌,顿了顿:“可以。”
      “杏林宴后,我告诉夏侯泽,让你见他一面。”

      钟渐见过长公主后神色如常,但慕清寂何其敏锐,很快察觉到他身上加重的游离与倦怠,心下一凝,刚要开口,前方喧嚣已近,宴席将开了。
      有内侍前来引路,慕清寂与钟渐席位不在一处,他只来得及往钟渐手心塞了把什么。待他离去,钟渐摊开手,是一小包糖渍梅子。
      “哄小孩子的东西。”他自言自语,拈了一颗放在口中。

      前方内侍没听清:“丞相可有吩咐?”

      “无事。”丞相摇头笑了笑。

      慕清寂兀自思索,一路被内侍引入席中,先到的谢阳向他招手:“清寂兄!”
      他这一声引得众人都往这边看来,实在是慕清寂太有名,兼济天下的白衣之身,又得风月钟爱。一时不少人都围了过去,寒暄讨教,好不热闹。
      ……竟还有说媒的。

      慕清寂回过神,三两句妙语如珠地将话题引到别处去,自己功成身退,悄悄到谢阳旁边坐了下来。
      “知道清寂兄受欢迎,没想到这么受欢迎。”谢阳笑道,“唉,更阑兄呢?”

      “他与我们不坐一处。”
      谢阳大概是真的没想到鼎鼎有名的钟相会这么平易,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察觉到“更阑”的身份。直到太监高声唱喏:“陛下驾到——”他随众人一起跪下行礼,眼前先划过一片玄色衣角,陛下清朗的声音响起:“诸位平身吧。”
      十分随和,但积威深重。

      众人起身,谢阳这才敢借着余光偷偷往上瞟,先看到的,却是陛下身后的青衣人。
      青衣墨发,气质高华,湛湛然如山巅月。在一众红紫官袍中他最为温文平和,孰知他才是百官之首万人之上的那一个。

      “!”
      谢阳一时惊了,底下人种种反应逃不过台上人的眼,陛下微微挑了眉:“探花郎怎么了?见到朕的丞相这么激动?”
      谢阳忙跪下来:“陛下恕罪,微臣……”
      他不知该怎么说,台上钟渐的目光落下来,他拢着袖轻声笑道:“方才见过探花一面,怕麻烦,没说身份。将人吓成这样,倒非我本意了。”

      他弯着眼:“陛下快些让人起来吧,不然臣真是越发愧疚了。”

      “是臣、臣敬慕丞相已久……”谢阳激动又窘迫,脖子全红了,“没想到有幸能与丞相交谈,一时失态,陛下恕罪。”
      “无事,朕的老师神仙人物,谁不仰慕。”陛下笑眯眯地,“探花郎请起吧,朕可不愿让老师愧疚。”

      他言谈间都是对老师的亲昵,众人在心中感叹陛下与钟相果然师徒情深。慕清寂微微垂着眼,他不笑的时候,眉间愈显孤凉。
      霍云平扫过人群,目光在慕清寂身上停了停,方随意收了回来:“开宴吧。”
      直到入席的时候谢阳也掩饰不住心里的激动,碎碎念叨:“竟是钟相,我方才是不是很丢人……我与钟相说上话了哎!慕兄、慕兄……”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慕兄只觉得他吵闹。

      陛下政务繁忙,稍在宴席上坐了一会儿,点三甲做了两首应景的诗就要离席了。霍云平凑到钟渐身边小声道:“老师,你和我一起吗?”
      “陛下先行,臣再坐一会儿。”钟渐低声回道,“宴未过半,臣就离席,不合规矩。”

      陛下走后众人就放开了一些,玩了几轮对句与投壶,连坐在上面的臣子兴起也来玩了一两局。尹半云曾吵遍朝堂无敌手,如今酒喝得有些多,将魔爪伸向了下面一群新科的小鸡崽们,和颜悦色地要与大家进行友好交流,请丞相出了题。进士们不知朝堂与人心险恶,乐滋滋地答应,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尹大人原形毕露,自张嘴起就再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一众人辩得魂儿都没了,满眼都好像是尹大人张牙舞爪,桀桀怪笑。
      眼看尹大人要披不住人皮准备彻底舞起来了,钟相吩咐太监给他换了一杯宫中珍藏“三日香”,一劳永逸地将人放倒,大家顿时都松了口气。

      “不用在意。”钟相微笑,“诸位请继续。”

      因为入了夏,桃花又开的好,宴会半露天地设在了水边。隔着一条飘满花瓣的长河,对面是奏乐起舞的宫人,歌乐涉水而过,轻轻缈缈,风雅无边。慕清寂不好在众目睽睽下找钟渐,百无聊赖地看向河对面。锦都时下听戏最流行,礼部这次安排时别出心裁请了有名的戏班子,唱前代文豪岁寒先生的故事。慕清寂看过去时恰好一折结束,串场的曲子响了起来,就等唱下一折的人上场。

      有不少人在看这场戏,慕清寂听到后面座位的人在闲谈:“你先别喝了,下一折‘孤吟’要开始了。这可是全本子里最精彩的一场了。”
      “这一场就一个人演,唱的是当日岁寒先生饱经沧桑,于茫茫大雪中叩问天地,最考唱功。他们戏班唱的还是不错的,放在外头一座难求。”
      “……”

      不少人都在期待这一场“孤吟”,众目睽睽之下,扮演岁寒先生的戏子上了台,他一身素白,衣袖遮面,上来时并没踩准鼓点,有眼尖的人已经皱了眉。
      “开场不是有段唱词吗?而且这本事不行啊……穿的也不是戏服吧。”

      哗声渐起,台上的大臣们也注意到了这边,纷纷投来目光。
      钟渐抬眼看去。

      在越来越明显的质疑声中,对面戏台上的鼓点骤然一停。

      白衣人放下遮脸的大袖。

      露出一张画着笑脸的面具。

      面具惨白,惟嘴唇与眉心一点殷红似血。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宴上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6040340/3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