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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果【一】
关师姐安排我去援助摩云村闹饥荒的难民时,我听见后排传来好几个师弟妹倒抽冷气的声音。
甚至临行之前,我在屋子里收拾东西,门外时不时也能路过几句碎嘴的诸如“关师姐是不是喝错酒了”这类话。
后来我也果然没有辜负关师姐的期望,到了临江城后与官府中人一同搭建施粥棚,头一天与围来的难民们说明规则监察秩序,不排队的就杀,抢人食物的也杀。三天后我却被暗香紧急召回,关师姐带着一众弟子,才下过雨的砺刀堂围成一座湿暗的牢房,非要我低头跪下。
我只是背着手,手里握着匕首,问自己何罪之有。
关师姐却气得脸色青黑:“容家的姑娘说自己兄长出去领粥面吃,为何死在粥棚外边了?”
我低眼仔细想了想这三天在粥棚里外清掉的人,有一个年轻体瘦领好几份食物的,似乎是师姐便说的那个人。
“他抢人东西吃,说好了一人一份的。”我淡声回道,“而且他抢的还是个老乞丐的粥食,就在我眼皮底下。”
“……所以你就把他杀了?”
我听见关师姐的声音在抖,本溜到嘴边的话却说不出来了,只舔舔干涩的嘴唇,低头道:“他自己病死的。”
我话音刚落,后膝窝就猛地一麻,猝不及防地被身边的人一棍子抽跪在湿凉的地上。
钝麻的感觉消失后,后膝处像燎了火般地发起烫来,延迟的剧痛如同缠上腿骨的蛇,一寸寸地将其绞紧。
“他就是自己病死的。”我咬着牙说。
我听见一步一顿的脚步声。关师姐从堂前的台阶走下来。停至我面前时,我低着头的视线里,见他握着刀的手细颤,青筋尽起,指甲嵌进肉中。
“那么多人都看见是你杀的,你还在这里狡辩。”她说。其实我确实在撒谎,可她哪怕失望透顶后,那么生气了也没有骂我。
“你这样也配做暗香的弟子吗?”她最后只是这么问我。哪怕我杀了四五个她认为不该杀的人,哪怕我的作为令她颜面尽失,她最后同我说的最重的话也只是这样。
我突然想起,当初也是这个温柔的人把我带进暗香的。
我跪在地上想了很久,眼睛盯着地砖缝隙里的蚂蚁,脑子里也全是它爬行的痕迹。等那只蚂蚁最终也爬离我的视线后,我竟久违地感到些悲凉,于是长长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匕首轻轻地放在身前。
我说:“那我就走吧。”
关师姐允许我带走自己喜欢的东西,于是我想了想,又把我的匕首拿了回来。
其实关于杀人正确与否,这桩事,我心里是没有答案的。
有时擦着刀尖上的血,感受着脚边逐渐变冷的身体,意识到这个人已死,死则从天地之间被抹杀,或成风成泥,却拜我所赐。那时候会有一瞬的后悔,却又转念一想,这个人活着似乎也无甚意义,便复释然。
第一次产生这种思考时我只有九岁。那会儿中原在被战火侵袭,我娘亲带着我逃命,也是走到施粥棚时,领了食物刚捧出来唤我,却被两个突然从角落冲出来的少年撞翻在地。
那天他们捡走了馒头就跑,我和娘亲饿了一晚上。半夜的时候我偷偷起来,摸走隔壁张屠户的刀,第二天拎着两颗头走了回来。
最后我却被我娘亲丢在了那个粥棚里。她吓得脸色惨白嘴唇乌青的样子,竟是我这辈子见她的最后一面。
后来关师姐听着传闻找到我的时候,皱着眉凝视了我半晌,却还是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暗香。
我因此而找到的温暖,七年以后,又以同样的原因被剥离。
我依然不懂那些人的做法。人行了恶不杀留着做什么呢,放虎归山助纣为虐吗,还是去告那可笑的官府?
下山以后的日子不比在暗香时有趣多少。我依旧一个人,起先靠着在山里打些活物在镇子里卖钱讨口生活,后来一家酒馆的掌柜说我皮相不错,按月结钱雇我在柜台前招待客人。
委派给我的工作并不繁重,不知是我面上不常有笑,亦或是与人少有言语,掌柜只让我在柜台前记账收钱,顺便催一催后厨烧菜。
于是我在店里按部就班地做了几日,无事便观察着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和大快朵颐的人。从门派里带出来的刀被我用白布包起来收在腰间,却没想到半个月后我会将它再拆出来。
那天傍晚时店里来了两个穿着粗布短衣的人,他们跨过门槛后先是四处张望,畏缩不前,我以为他们在寻酒桌间的客人时,却见其中一人拉着另一个相对瘦削的坐在了角落。
我从他们逃避的眼神里没来由地察觉出几分行恶的端倪,便换了只手继续托着脸,一边佯装着毫无精神地打盹,看着另一处,一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死死地盯着那两人。
后续的发展也不出我所料,他们点了几样荤菜,一壶劣酒,吃饱喝足后,竟趁着傍晚人流最多的时候,猫着腰同另一桌离开的客人一起出去了。而那时我只是不紧不慢地用手指叩着桌面,放任他们走出去。倘若他们二人回头望我一眼,却会看见我一双冰冷的眼睛。
夜里我拆开了被封许久的匕首,薄利的刀刃映出我的半张脸,肤色灰冷,眉眼似尚未开光的剑。我知道那类穿着粗布短衣的人晚上会宿在哪里,在月下寻过桥边,街巷,弃庙,终于在一个露天凉亭里看见相依而睡的两个人后,我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然而并不等我刺下去,我的衣领突然将我向后一勒,随后整个人都被一阵不容抗拒的拉力向后拖去,夜行衣本就收紧设计的领口扼得我眼前发黑,惊叫声都发不出来。等那阵拉力松开后,我一个踉跄地撞上一堵硌人却温暖的墙。
且不等我站稳,一只手箍住我的手臂,随后又是猛地一扯。我如一只提线布人顺力而去,背磕上另一面坚硬的墙,随后一片阴影骤然压下。而背上的皮肉在钝麻之后便生出破了皮才有的火辣辣的灼痛。
“为什么无故杀人?”只顾着嘶嘶倒抽冷气的我,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这样的低声诘问。
来人紧锁着我手腕将我扣在墙上,膝盖也不容挣脱地顶在我腿边,绕是我插翅也飞不脱去。我心想这人论修为似乎比我高出不少,必不会是凉亭里那两个落魄鬼的好友,也许只是路见不平之辈,便喘着气回道:“我杀的是行恶之人,你少管闲事。”
那人默了一会儿,像是有些迟疑,困我的力道却不减半分,又问:“敢问行的是什么恶?”
我不愿理他,只想着如何挣脱。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灌满真气猛推一掌身前的人,他却纹丝不动,反而冷笑一声。我又急又恼,却只好照实答:“他们两个吃饭逃钱,白损了酒馆掌柜的生意。”
我想自己诛恶行义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既然正义心这么强,倒也该理解我放开我了。不料抬眼一瞧,却撞进一双沉如秋林深水的眼睛,浓眉紧蹙地凝视着我,像极了当年关展眉师姐领我回暗香的眼神。
那是什么眼神呢?那是我在接收到目光时,脑子里会浮现起震惊、怀疑、恐惧,甚至嫌恶这些词语。
这个人呐,也觉得我是疯子。
我的心口忽然便升腾起无名愤恨,却暗觉他力气变大,捏得我手骨生疼,又逼问道:“不过是亏损几两银钱的事,为何不报官?”
“报官他们也给不出钱啊!”我又疼又气,抬头同他理论,“抓进去坐几天牢,把他们扒干净也凑不起饭钱吧?既然偷摸了付不起的东西,又造成了别人的亏损,不就要做好拿命偿还的准备吗?”
他却又笑两声,“什么罪行都能用命来抵?这是谁教你的?”话音未落,竟余光察觉出我右手在悄摸暗器将要偷袭,便不由分说地又把我右手锁起来同样拍到墙上,整个人凑得我更近,温热的鼻息拂着我头顶的发丝,又道:“我看你学的也像是名门武功,是哪个庸人教出来的孽徒?”
我的脸几乎被迫贴上了他的领口,呼吸间鼻腔盈满一阵沉心静神的檀香,我却只烦躁无比地扭过头去,骂道:“关你屁事。”
我少有地感到这么火大。这人不认同我的看法观念,还要连着骂上关师姐,真是自以为是。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什么东西。我便趁机抬起稍微能活动的左腿要顶他胯骨,却被轻巧躲开,并回了一个令我腿侧生疼的膝击。
“如果你是怀着这种观念处世的话,”他说,“我断不会放你出去胡乱伤人的。”
我冷笑一声,这不知道打哪来的野草侠客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那你最好别让我跑了,”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脖子,恨不得一口咬上去,“不然我第一个杀了你。”
然而毫无还手之力的我并没有硬气多久,他便突然松开我被掐得灰白的手腕,突然的充血令我的整只手臂都酸麻无力,却依然想抓着这个机会去摸背上挂着的暗器。
然而那人的动作似乎永远都比我要快一步,在我反杀之前,脖颈后方忽遭一掌钝击,我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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