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桃

　　“哭什么？”

　　月光冉冉映在洞口处，一袭红袍被映得稍稍泛灰，金乌淡然着面孔单膝跪在洞前的枝上，如斯看着她，浅浅问了一声。

　　阿曜忙抬眼望他，手不禁又复理了理裙襦，将白皙的腿收进来，生怕给他看见膝盖上那些个红痕。

　　“几时回来的。”金乌又道了一句。

　　“酉时不到、回来的。”

　　金乌垂眼端详了她的周身，见那脸庞上泪痕和红通通的眼眶，又复问道：“哭什么？他们欺负你。”

　　毕竟是她的奶娘，这委屈着几日，此番突然看见他总归要亲切些。这些日子给欺负个够，见了这张纵然淡漠却有异常亲切的面孔，难免情绪绷不住，一肚子憋屈一涌而上，酸了鼻子，赫然爬出洞就搂住金乌，大哭起来。
　　“金乌，呜呜呜......”

　　脑袋埋在他胸口，他觉一阵湿润，他稍有些介意......

　　这小东西每抱着他哭一回，就要蹭脏他一件衣裳，蹭上了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鼻涕水，胸襟上那一块绸布过得一时便干焦焦的，穿在身刺挠得很。
　　只是见这可怜见儿，也不好将她推拒，只得又破费了件衣裳。金乌道：“让人给欺负了？”

　　她埋着脑袋摇了摇。

　　金乌又问：“那太子，可念旧情？”

　　她依然埋着脑袋摇了摇。

　　“他既放你出来了，你哭什么？”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又让她的心上冲上来满满的难堪与羞赧，越想越委屈，也不回答他，只用他的衣襟裹着脸大声大声的嚎。

　　......

　　扶桑干上枯竭，几只圆圆的长明灯熠熠生辉，粗壮的枝干上一红一白，一站一坐。

　　金乌背手伫立在旁，一如既往管教她的口吻：“往后不许胡来，这一遭闹得大家伙儿都担心，你的月儿姐姐也着急，一连几日寝馈难安。”

　　“嗯......”阿曜坐于枝上，两脚腾空，双手杵着缓缓悠荡着脚，思量了一时，索性开口：“金乌，那太子纠缠我不放，想要我与他生好。”

　　闻此，眉睫动了动，金乌微微转首侧目于她，语中不问喜乐：“你不是喜欢他么，这不正好。”

　　“我不知道......”她蹙着眉，望着自己空荡的小脚。
　　“我是喜欢他，老头儿虽说是正缘，因缘深厚，可我就是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了，想着他，看见他，总莫名的生些顾忌。”

　　“三界储君，六合寰宇之掌者，怎么能一样？你不过就指望他还是那个任你逗弄的小和尚。”金乌应。

　　到底是她的奶娘，将她一手带大就是了解她的性情，不过一句话就说在了点子上，将她点透了。既掌六道，又怎会是个纯真的人，自然不再由阿曜拿捏，却是反客为主将阿曜拿捏，她就是因此感到不适。

　　况这太子殿下是天界那一家的掌上明珠，是万万年难得的一条长角白龙，初生时就被天帝敕封太子，点化入天山雪池豢养，如今更是龙族众龙宗间最为出类拔萃者，意气风发正当时......天后早年便下天谕四寻诸神亲贵世家之女与太子作配，成者天恩犒赏不暇，不过是中途许诺欲入佛门，才断了这寻觅姻亲之事。
　　自是麻烦过月老来看太子姻缘，只是天后尚未将太子准时准候的生辰帖遣人送来，这事儿就被天帝阻了，且命不许再提。
　　帝后有三子，太子是他们最为珍重的幼子。既是心肝儿上的幺儿，天帝给予最严苛的教养，天后便抚在手中用心呵护，多怕明珠摔着掼着，三界众生一齐抬手捧着长大的人儿，多金贵的人儿。就是作配，也当配与他一样金贵的人儿。

　　“我哪配呢。”阿曜耷拉着脑袋嘟囔。

　　看她这个没骨气的样子，金乌就生气。日月神族尚且不配，还有何人相配？纵使父神陨落，他也从来是不以此为耻，向来傲视众生，是与生俱来。
　　“怎么不配——”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嗤了一句：“臭丫头。”

　　一时悠荡松快了心，一不留神就给金乌将他她腿上的暗痕瞅见了。

　　他有一丝不悦：“小小丫头，尚且未摸清人是否靠得住，就屡屡偷欢，这么容易给，往后就是在一起了，他也不会吝惜你。”

　　阿曜连忙将腿蜷起来藏在裙襦里：“不是、是他强......”

　　声又弱了下去。

　　“他从不说你异于旁人？”金乌挑眉问。

　　“没有啊......”阿曜有些不满了，她怎么就异于常人了？不满的嘟囔：“老头儿这样说，你也这样说，我怎么就和其他人不一样了嘛！一样长了双手双脚，有胸有屁股，难不成我是石女？可他也一样进得去啊，哪里就异于常人了！”

　　“闭嘴。”金乌有些不自在，这丫头也是够粗的，什么话都抬在嘴上乱说。

　　“我没说错啊！”

　　“我没说你错。”金乌偏过头去，握拳在口咳了一二，将压着声说：“姑娘家矜持些，不是什么话都恁你说的这样直白。”

　　一时就尴尬了气氛，周遭静悄悄的。

　　原来不止矜持二字，与太子一遭下来知得了羞，明白了月老说的礼义中哪些话是好话，说得，哪些话是歹话，说不得。再见金乌不自在的模样和训斥，阿曜许能共情些了，与他尴尬在了一处，乖乖闭上嘴巴不敢再言。

　　“但是。”金乌半晌突然开口：“我并不赞同你和他在一起。”

　　她疑惑望向他，见那月光下漠然的脸上眼眸中银光点点，泛灰的袍子迎合着月儿的温良，与他当下坦然的面目一样。

　　他续道：“我不知千里姻缘稿是如何注定人情姻缘，既然月老算定了正缘，我本不该多加干涉，只是，这样的命定桃花实在荒唐。”他看向她，认真道：“你们不是一路人。”

　　“我也觉得，我与小和尚是一路人，和他却不是一路人。他贵为太子，我不过区区一只山灵。”

　　“非也。”

　　他摇了摇头，未在言语。

　　也不甚在乎，反正过得一天是一天，何必想思索这事儿伤脑筋，反正还有三日时限，想开了又另说，若想不通......毕竟太子身在高位，一方上神的格局定不会狭隘至此，能放过她一次就能放过她二次，瞧他那意思也并无逼她的意思，倘若实在不想和他一起，前去天山储宫回绝了便是，他总不得还缠着罢？
　　就是怕他心眼儿当真小，将她就地正法了。

　　那也无招。

　　细细斟酌着突见一抹红在枝，阿曜俯身凑近了去看，惊道：“起脚！”

　　“做甚么？”金乌移步。

　　只见一朵被踩踏了瓣叶的红花，奄奄的伏在枝上。

　　自是惊讶，阿曜不免些喜出望外，挥指施送了一缕阴寒给它，只见愈发蔫巴，好在她分外伶俐，又施送了些阳热予它，才见红花又复支棱起来。
　　“金乌！你扶桑木居然开花儿了！”

　　这一抬眼，只见金乌并不在意那花儿，背着手面无表情的审视着她。

　　完蛋！一时激动竟又在金乌面前施了法，还施了她偷学成才的阳火之术。

　　“我这、我不是故意偷你的阳术，我这不是瞧易上手......”说着话锋一转，轻车熟路的就将罪责怪给他：“这还不是赖你自己，还不是你每日东升，皆要在扶桑顶上捏决起焰，我贪个瞌睡都叫你一番吵吵，脑子里全然是你的咒，是给你洗心荼毒了！”

　　他如斯审视她，不语。

　　有些绷不住了，又腆着脸干笑道：“不就是个三阳术数么，人家拜师就作父，你怎么的也是我的奶娘，亲上加亲，就当我半个师半个娘，小小法术而且，哪那么小气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偷人的冒虚汗。阿曜见他就这样看着自己，也不做声，俩额凉飕飕的只觉眼下自己就是个厚颜无耻的贼.....心虚而生怒，她不爽了：“不就是个三阳术数么！大不了我教你阴功术数就得了！”

　　“我可学不来你那个。”
　　终算不再审视她，他淡淡昂头瞧着天上月，若有所思。

　　还是心虚，这话止于此，不能再多了！阿曜又将思绪扯回来：“金乌，你扶桑长花儿了，还是朵儿红花儿，你不看看么？”

　　不说扶桑，就是整个汤州都被烧枯了，纳罕这枝头近于金乌身，竟开了多花。

　　“快来看，它不畏你的淫威，也要往枝里蹦出来，可真不容易。”阿曜啧啧嘴儿。

　　......

　　又不可思议摇了摇脑袋，刻意戏谑他：“不可小觑、不可小觑，铁树开花我真是头一次见，你如今好几万岁，也够老的了，不见个相好，实在可怜，扶桑都看不下去，这不，给你开多花儿，是好兆头！看来我要有奶爹了。”

　　“摘了罢。”他不甚在乎，就要治它于死地。

　　阿曜连忙环手护着红花，不给他来犯。
　　“诶诶诶！多狠的心呐，这是你自个儿阳元喂养出来的花，怎么舍得摘呢，我闭嘴，我不嘲笑你不就得了。”

　　金乌目视那突兀的红花，思绪游离。简直可笑，这世上荒唐事真多，焰过草木凋零，就是在这样极端的扶桑木上也能造就生命。

　　往深一想倒也不怪，那绝望混沌之中，不也造就了阎摩罗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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