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

　　许烈这一走就是半个月。

　　他跟着赵武的那个朋友叫李杰的，开着一辆越野车从北京出发，一路向北，穿越内蒙古一直开到阿尔山。

　　李杰三十五六岁，也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家里有钱，啥也不干也不愁吃喝，所以一辈子致力于玩。不仅玩得痛快，还得玩出花样。他开餐馆是凭兴趣，店里有很多创意菜，食材上更是讲究。不是讲究山珍海味，而是讲究一个来头。哪怕是一碗普普通通的土豆粉，也得是全国最好的土豆粉产地来的，而且是最好的季节出产的土豆做出的粉条。就是这么讲究！

　　不过北京城吃他这一套的食客还挺多。他有个很庞大的朋友圈，每次进了什么好食材就发几张图，再随意写几句自己路上的经历，然后就会有很多人特意赶来吃这口新鲜的。

　　他这次带着许烈去阿尔山目的也很明确，到了阿尔山特产蕨菜的最佳收成季节了。沿途路过额尔古纳的蓝莓产地，又订了几箱新鲜的蓝莓酱，回去做成蓝莓山药，一份卖一百多块钱还供不应求。

　　许烈爱上了这种生活。

　　当越野车在空旷的国道上行进的时候，两边青葱的原野上牛羊成群，远处是星罗棋布的蒙古包，还有不知名的大鸟在空中飞翔。

　　李杰并不着急奔赴目的地，看到美丽的景观就随时停车，到处逛逛。所以他俩不怎么开高速，都是在国道省道上走走停停，自由自在。中间有一天，导航上显示附近有个古战场，他俩兴致勃勃地开过去。

　　只见空无一人的草场中央，孤零零地停放着几辆风雨侵蚀的残破坦克，提醒来人这里曾经有过惨烈的战斗。

　　许烈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支大奶棒冰糕，内蒙的牛奶奶味很足，水分少，咬起来很绵软。他俩靠在破坦克上吃冰糕，晒着草原上的日头，心里说不出的敞亮。

　　还有一次，他俩估错了时间，半夜十分还在大兴安岭莽莽林海中穿行。不时有成群结队的硕大飞虫撞击挡风玻璃，耳边依稀能听到野兽的吼叫。俩人硬撑着说笑话给自己壮胆，放慢车速，小心翼翼地在漆黑的林间行进，心里默念“上帝佛祖保佑，车可千万别趴窝！”这要是在大莽林中停一晚上，真是太危险了。别说野兽了，虫子就能弄死他们。

　　所以等到越野车终于驶出森林那一刻，哥俩差点喜极而泣。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路惊喜，几天之后，他俩开到了阿尔山。

　　订的民宿是棟小别墅，洗澡休息了一会儿，哥俩到四周随处逛逛。这里空气新鲜，景色宜人。在路过一个篮球场时，有一群人正在打球。

　　许烈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按捺不住心痒手也痒，上前跟人家搭话。

　　对方看他这身材，还有他捞过球随意在地上拍两下的动作，就知道是个会打的。挺痛快地拉他一起玩。

　　运动记忆是最可靠的记忆，许烈稍微活动了一下，所有的感觉逐渐回归。过人，闪躲，跳跃，灌篮，一连串的动作无比流畅。“好球！”几个人同时给他喊了声好，其中以杰哥的声音最响亮。

　　许烈的球技是差不多专业队的水平，跟这些素人过招显得鹤立鸡群。运动很容易拉近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没一会儿的工夫，许烈就跟队员熟悉起来，打出挺漂亮的配合。

　　这几场球打下来，许烈出了一身透汗。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四肢百骸每一条血管，每一丝肌肉都伸展开。他坐在球场边，杰哥笑呵呵地买了两瓶水。许烈拧开一瓶，淋到头上，拎起T恤擦了把脸，大喊一声“痛快！”

　　“看不出来，你篮球打这么好。”在杰哥的认知里，任何事都可以归到玩儿之列，而他天然亲近每一个玩得特别“厉害”的人。

　　“嗯。以前中学时是校篮球队的，经常打比赛。不过好多年没打过了。”

　　“哟，没想到还是个专业选手。瞧你这身手就不凡。”杰哥知道一点许烈的遭遇，没再多说，把话题岔到别处。倒是许烈自己，坐在球场边半天没说话。

　　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呢？

　　“往前看，别回头。”杰哥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不回头。我还年轻，有的是好事儿在前面等着我呢。”许烈豪爽地大笑。

　　他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冲着远处被夕阳涂染得瑰丽无比的莽原林海张开双臂，仰头大喊：“哟嗬吼——我回来了——”

　　身后咔嚓一声，杰哥举起手机给他拍了下来。

　　晚上，沈未央在朋友圈里看到许烈发出的这张照片，魏明勋和许熙都在下面点赞留言。魏明勋写：“看把你浪的！”许熙则是竖起一串大拇指，夸他哥“明日战士！”

　　沈未央迟疑了一下，给他点了个赞。

　　转眼到了月底的最后一个周末，文综部团建的日子。

　　在郭大主任的亲自过问下，除了出差无法回来的记者摄像，其他所有人必须全部参加。

　　大家一听说两天团建先是一片哀嚎。这些人平时忙碌得很，逮到空恨不得在家睡大觉，但真到定下来时又都兴奋起来。

　　团建的地点在北京远郊，那里群山绵延，明长城依山而建。还有很大一片山林，一条古河水蜿蜒而过。离长城脚下两公里的地方有个不大的村落，村里有几间农家院。白天大家可以在附近玩耍，晚上愿意住农家院的可以回村里，喜欢野趣的人可以在长城边露营。

　　为了这为期两天的团建，文综部提前赶出了三期节目。周六清早，所有人在台门口集合，四五十人坐满了两辆大巴，浩浩荡荡地直奔郊外。

　　文综部绝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四十多岁。这一路说笑唱闹，两个小时的车程一晃而过。部里只有几个人在外地出差，这其中就包括悲催的许熙。他去四川采一个献礼片的开机发布会，要到后天才返京，跟这次团建完美错过。袁北野在群里热烈地跟人讨论，每次还都cue一下许熙，把他气得哇哇叫。

　　长城脚下的这座小村落名叫康陵村，村民不到一百户，年轻人都到城里安家去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妇女孩子。康陵村不属于旅游热点，因为山路不好走，平时游客很少，保留了更多的自然风味。

　　大巴车停到康陵村，大家一下车远远就看到古长城，都惊喜地叫起来。蒋碧萝跟几个女记者叽叽喳喳地商量一通，就去找沈未央说：“快到中午了，咱们大部队先在村里的农家院吃饭。下午再去长城边玩。刚才统计了一下，晚上有不少人都想露营呢。”

　　沈未央看了看身边这群满脸兴奋，跃跃欲试的人，问：“晚餐怎么解决，野炊吗？”

　　“嗯。来之前就想到了。咱们找了家饭店，他们准备所有食材，还出两个人，晚上咱们就在河边烧烤。他们做，咱们吃。”蒋碧萝有些得意，这样的安排又方便又有趣。

　　“这倒是省事儿了。”沈未央笑了笑，说：“那走吧。”

　　大巴车把他们送到这里就走了，约好明天下午再来接。

　　在农家院吃过午餐，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解散了。三五成群，有的到村里逛，有的往长城那边开拔。从村子出去只有一条小路，挺窄，将将能过一辆车，路也没铺好都是黄土。既然是出来玩，所有人穿的都是休闲装运动鞋，讲究点的还穿一身户外装备，背着帐篷挺像那么回事。

　　队伍里有几个摄像负责跟拍，这些平时参加各大发布会的专业摄像师，今天拍的都是自己的同事。所到之处大家纷纷摆POSE凹造型，幼稚得不行。

　　出来玩确实感觉不一样，沈未央心情也挺好。他跟着队伍往前走了半个小时，来到河边。这条河不深，蹚着水就能过去，水面倒是挺宽。因为是条古河，缺少人工修葺，雨季时有水就丰盈，等到冬天就退成一片浅滩。河边有无数鹅卵石，一帮人跑到河边就分散开来，有的捡鹅卵石，有的脱了鞋踩水玩。袁北野、方芳他们居然还带着鱼竿来钓鱼。不过没想到水这么浅，用网捞应该更快。

　　不远处是长城的残石颓垣，左边有一大片密林，近处的水面波光粼粼，让人心旷神怡。沈未央捡起一块石头往河里扔过去，扑通一声石头沉了底。立刻就有几个人也跑过来比赛打水漂。有个小记者来自包邮区小县城，从小在水边长大，打水漂特别帅，小石块飞出去，在水面接连跳跃十几下，引来一片赞叹。

　　沈未央在岸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眯着眼睛看他们嬉闹，嘴边挂着淡淡的笑。

　　这时，就见从小路上开来一辆白色小货车，一直到河边才停下。车门一开，下来一个人，身材高大，穿着工装裤和T恤，头上一顶鸭舌帽，露在外面的胳膊、腿、脸颊都晒得挺黑。他四处环视了一圈，很快，视线停在了沈未央的身上，笑着向他这边走来。

　　沈未央一愣，站起身快步迎上前，“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们服务啊。”许烈笑道。

　　“我们请的饭店服务就是你们店？”

　　“是啊。许熙想让他哥赚个提成，就找了你们部同事走了个后门。”许烈手揣进裤兜，看着沈未央笑嘻嘻地说：“暗箱操作，沈主编介意吗？”

　　沈未央一笑，“我以为你还在东北没回来。”

　　“上周就回来了，忙着考驾照，又回店里去帮了几天忙。”许烈回头跟司机打了声招呼，又问：“你们晚上打算在哪边烧烤？我去提前做准备。”

　　沈未央把制片组的人喊过来，带着许烈他们去找地方了。

　　离古长城最近的河边有一块平坦的空地，取水方便，周围都是石头也不容易引发火灾，在这烧烤再合适不过。

　　许烈的驾照还没到手，是店里一起来的配菜小刘开车。他俩把车开过去，一起卸下各种设备，烧烤架，保鲜盒里腌好的肉、鸡翅、菜，纯净水。供几十个人吃烧烤，光原料就是很惊人的数量，他们的车只能装食材，至于饮料啤酒什么的要到村里去买。

　　小刘之前干过店里的外餐服务，经验挺丰富，许烈手脚更麻利。东西都卸下后，小刘开车回村里买酒和饮料去了，剩下许烈一个人整理各种器具。

　　沈未央走过去，帮他一起把折叠桌打开。许烈架好两个炭炉，连起来很长，一次能烤一两百串，沈未央找到木炭帮着往里倒。

　　“你去玩你的啊，不用管我。我自己来就行。”许烈拦他，“顾客就是上帝。怎么能让上帝干活儿呢？”

　　“我没事儿。刚才已经玩半天了。”沈未央没停。

　　制片部的人看见了赶紧跑过来，说：“您快放下，我们来。”

　　“就是，你一个大主编在这儿干活不合适。让你们同事看见了，大家都玩不踏实。”许烈也劝。

　　沈未央“嗯”了一声，没再坚持。他去河边洗了手，回头看到许烈一个人忙忙碌碌，把食材和设备都安放到顺手的地方。

　　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许烈已经把炭火升起来，开始烤肉。

　　空地上铺好大毡布，大家端着一次性的餐具像吃自助餐似的随吃随取。酒水都买来了，堆在一边，许烈他们还从店里带来几个大保鲜盒的凉菜，除了花生、毛豆、黄瓜这样的家常凉菜，居然还有麻辣、蒜蓉、豉汁好几种口味的小龙虾，非常丰盛。

　　许烈烤好的肉串放在旁边的折叠桌上，不过基本上一放上去就被一抢而空。还有几个小姑娘围在炭炉边，一边说笑一边等吃。许烈偶尔也跟他们交流一下，笑呵呵地手下不停。

　　他烤了一轮肉后，又在炭炉上码了些玉米，馒头片，面包当主食，还是一烤完立刻就被抢光了。他是今天的主力，小刘负责打下手，应付这群新闻工作者的各种要求。

　　出去玩胃口都好，一群人一起抢着吃就更能吃了。许烈手脚不停地翻动各种串，有的刷酱，有的撒佐料，有条不紊的样子看着特别靠谱。阵阵烤肉香气弥漫开来，笑语喧哗此起彼伏。

　　沈未央和几个小组长坐在一边吃串，听旁边的几个女同事在窃窃私语。

　　“听说烤肉的那位是许熙他哥，真的吗？”

　　“是啊，他之前来台里送过夜宵，好几个人都见过。”

　　“长得好帅哦。有点像......”这位说了个当红小生的名字，引得一阵窃笑。

　　“还真像，不过更man。”

　　“哎，你说我要是找他加微信，他不会拒绝我吧。”

　　“加呗，刚才我看方芳已经加了。他特好说话。”

　　沈未央扔了签子，走到许烈身边。许烈抬眼看见他就笑了，“你想吃点什么？我单独给你烤不辣的。”

　　“我来试试，看上去还挺好玩的。”沈未央站到许烈的位置，低头翻动烤串，说：“你去歇会儿，也吃点东西。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

　　许烈往旁边让开一点，拿起瓶子喝了口水，活动活动胳膊。刚才那一通忙活，两个小时不带停的，确实有点累。

　　“早知道我就不逞能了，多叫上几个人。没想到你们部门战斗力这么强。”许烈看着旁边好几个已经空了的保鲜箱，笑道。

　　沈未央瞥了他一眼，问道：“你吃点什么？”

　　许烈探过头看了眼炭炉，指着烤玉米说，“给我来那个吧，再刷一遍黄油就行。”

　　沈未央依言刷了黄油，把玉米递给他。

　　许烈拖过来一把折叠凳坐下，伸长腿津津有味地啃玉米。

　　“你......”沈未央又瞥了他一眼，问：“这趟去东北感觉怎么样？”

　　“爽。”许烈笑道：“跟我一起的那哥们儿特别会玩，我俩沿路去了挺多地方，长见识了。”

　　沈未央也笑了，“挺开心？”

　　“开心！”许烈拉长语调，“一边工作一边玩，人生最高境界了吧。他下个月还要去陕西，我跟他说了喊上我。”

　　沈未央没吭声，抿了抿嘴唇，低头专注地摆弄手里的串，一丝不苟像是在做科研。他学着许烈的样子往上面撒佐料，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有几个同事看见了也跑过来要玩。

　　许烈看他们确实吃得差不多了，就笑着随他们摆弄去了，自己走到河边去洗脸。

　　小刘走过来跟许烈说：“烈哥，一会儿我来收拾。你歇一会儿，去周围转转。”

　　许烈看了看远处那片林子，说：“行，我去那边转转。”站起身甩干手上的水，拎起衣襟擦了把脸。

　　夏天暮色迟，这里天野开阔，傍晚的云霞笼罩着山峦和古长城，显得瑰丽又苍茫。好多人一起结伴往城墙那边溜达。蒋碧萝既是领导，家里又有小孩，很爱操心，跟在后面嘱咐了几句不许点火，不许单独行动，注意安全什么的，大家纷纷应了。

　　眼看新月将上，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大家就要回来搭帐篷了。

　　忽然，小刘急匆匆地走到沈未央身边，问：“请问，您看到我烈哥了吗？就是刚才烤肉的那位师傅。”他看见许烈跟沈未央聊天了，估计他俩认识。

　　沈未央一怔，“他刚才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是啊。”小刘满面焦急，“他说去林子那边逛逛，可好半天了都没见他回来。我刚给他打电话也不通，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沈未央迅速拿出手机拨许烈的电话，确实无法接通。他回头看了看，大部分人都到长城脚下玩去了，这边只剩下几个女记者在聊天。他往树林那边跑去，一边跑一边对小刘说：“一个小时后，如果我和许烈还没有回来，你就报警。还有，不要让我们的同事单独进去找我们。要进树林必须三人成组。”

　　小刘急忙应了，又跑回车里拿了应急电筒，追上去递给他。

　　沈未央一头扎进被夜色笼罩得越来越阴暗的密林，转眼就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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