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纪事

　　一路踩过浅水，踩过干滩，那还搁在不远处水边的鞋袜也不要了，忍着脚下硌痛，夜鸣珂直接过柳树下草丛，上了官道，爬进马车里。

　　然后，开口就吩咐，调转车头，回城去。

　　这上巳游春，就到此为止。那抬头就可见的白云寺，她不去了！

　　晏西棠倒是替她拾了鞋袜，从后头撵上来，赶在车夫跳转车头时，一把拉住车驾，趁着挤上车来。

　　上来时，又冲着那车夫打手势，让他再转回车头，往白云寺方向去。

　　那车夫便僵着那把式，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去白云寺！”晏大人沉着地吩咐了一句，随后便进了车厢。

　　“回城！”车厢内女郎听见了，赶紧一声娇呼。

　　她的马车夫，还不听她的了？

　　“去白云寺！”哪知男子亦随即坚持。

　　马车停在原地，连打转都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转。

　　“回……”她还在奋力地争，却被一把捂住了嘴，再被按入了怀，按得死死的，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去白云寺！”

　　只剩下晏西棠的声音，稳稳地响起。

　　外头的车夫等了等，没有听到公主殿下的反驳，于是，马车又转回来，往白云寺去。

　　“公主稍安勿躁……”男子按住那在他怀中乱挣的人儿，带着种蛮横与强硬，还有些疯疯的傻劲儿，“听我说，一定要去白云寺，一定要去……”

　　他也有他的执意。

　　大约知道，若是放她回城，这事情，就黄了。

　　他也算是个善于自省的人，见着她突然变脸，甩手走人，就知道是说错话了。

　　“刚才，是我说错话了，这回，真的是认真的，公主听我说……公主在听吗？”

　　“……”怀中的人要不要拧两下，又还咚咚乱捶他几拳。

　　男子便继续将她按在怀中，不松劲，自顾说他的：

　　“我这人就是，一开心就嘴快，刚才说错了，不是做情郎，我们……做夫妻，好不好？”

　　“……”怀中的人似乎有些愣。

　　“那年元宵节，我第一次到进京城，参加春闱考试，遇到那个拿桔子跟我换兔子灯的小仙女，我就觉得，那是老天赏赐给我的……后来中了探花，琼林宴时，我就想跟先皇说，把站在您身边那个小仙女赏给我做妻子吧……可是，总是天意弄人，阴差阳错，我也就不知怎的，一直说不出口。这些年，我就把这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成百上千遍，想得心都要碎了……”

　　男子清音，轻声细语，怅然而温柔，像风过松林，沙沙的诗。

　　“去年，我攒了些俸禄，在白云寺的后山上，买了一个小小的禅院，种了些桃花，桃花下，还掘有一泉温汤。那地方虽小，却有几分出尘仙境的模样，我就觉得，我的小仙女见了，应该会喜欢的，就想着，今日要带她去看一看……本是打算，先不告诉她，等她去看了，才有个惊喜。然后，等她开心的时候，我就要把那藏了许久的话，说出口……”

　　女郎终于从他怀中挣脱，坐起身来。

　　“可是，没办法，公主这般恼我，我只有提前说了……” 男子一声叹息，像是十分的无辜，十分的无奈。

　　女郎就将他看着，傻傻的看着，也是在看一个傻傻的人。

　　从来没见过这么傻气的晏西棠。

　　“如果公主还想回城，我们这就回去吧……”末了，那人还在那示软示弱的状态中，没出来。

　　“停车！”女郎一个亮声，叫停了马车。

　　“……”晏西棠立刻精亮了眼神，一脸的惊色，以为她真的还要回去！

　　“良笙，给你家大人拿一身干净衣服过来。”女郎撩开车帘，冲着后面跟随的那辆车喊到。

　　从她将他蹬到水里，到他一路撵上车来摁着她一通告白，他身上，一直湿着呢。坐在座上，弄湿了她的马车，蹭在她身边，还浸湿了她的衣裙。

　　她觉得不顺眼，不舒服。

　　少息功夫，良笙便利索地递来了衣服。

　　良笙有先见之明，从他家大人第一次弄湿了全身，让他回家取衣服时，他就多取了一套备着，居然真的还能用得着。

　　那衣服递进车来，夜鸣珂却傻眼了。

　　晏西棠拿着衣物，摊摊手，问她：

　　“我换了？”

　　也忍不住那笑，那种笑自己得逞的感觉。

　　“……”夜鸣珂便往车座角落里退，却又转不开视线。

　　“也是，夫君换衣服，有什么看不得的！”

　　男子点点头，自顾替她答了，便开始就解衣，三下五除二，脱了湿衣换干衣，敞了玉色的胸膛，露满腹的丘壑，不像个文弱书生，倒像个武人体格。

　　怪不得发起狠来，手劲大呢。

　　夜鸣珂抵靠在那角落里，咬唇抓裙，忍住心慌，却麻着胆子，不转眸，直直地看着他。

　　她如今也琢磨出来了，在晏西棠面前，不能示弱。

　　虽然，强硬的后果，是被他动粗来摁，比如刚才。但是，至少可以清清楚楚地把话说敞亮，不必自己暗地里怄阴气。

　　果然，那人敛拢衣襟，系上腰带，没有再涎脸来戏，而是正色问她：

　　“公主答应了？”

　　“答应什么？”

　　“嫁给我！”干脆直白得，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女郎捧裙在怀，仰面微笑，笑得吃吃的，她怎么能够点头答应呢，那个样子好傻。想了想，便给了个委婉的回答：

　　“等我先去看看那禅院仙境，可还住得不？”

　　先看看给小仙女的地方怎样，才考虑要不要嫁你。

　　“……”说得男子会心绽笑。

　　一时间，冰雪消融，前嫌尽释。

　　终于有那么一瞬间融洽的气氛，含情的脉脉。

　　转眼间，车行至白云寺门口。

　　入后山，需得穿过寺观。

　　遂要下车来，步行过庙宇。

　　见着一美貌妖娆的女子，抱着个襁褓婴儿，站在庙门边，一副等候多时的模样。

　　是云韶府的沈卿若。

　　她倒是跑得快。先前在折柳桥下等人的时候，还看见她呢。

　　夜鸣珂见着她，有些诧异，却见她抱着那个婴儿，直直地上前来，堵在晏西棠身前：

　　“刚才在折柳桥头，在弟弟那里听闻大人今夜要上白云寺，卿若便赶着过来了。”

　　“……”晏西棠一脸的迷惑，不知她赶过来做什么。

　　“大人，这是阿眠的孩儿，也是您的孩儿。本来，阿眠没有想过要赖上大人，只想偷偷地生下这个孩儿，作为对大人的一种念想，奈何她产后血崩……没了。留下这个孩儿，虽说云韶府也养得起，可我左思右想，还是想着，应该把孩儿送到大人手上，大人的亲生骨肉，应该由大人亲自来决定与安排，他的去处……”

　　卿若一脸庄重肃然，还有丝儿悲切。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晏西棠的第一反应，是要来拉身边女郎的手。

　　夜鸣珂一边挣脱，一边试图吃力地理解这事情。

　　她想起，先前在折柳桥头，沈南烛说云韶府里有个小孩出生，又还没了母亲。还有那只红蛋，就是给这个小孩的庆生祈福的。

　　“大人写给阿眠的诗，也一并放在襁褓里的，也算是个凭证吧。这孩儿，大人是要留下亲自抚养，还是放入这白云寺收养遗孤的善堂，悉听尊便。卿若今日，把孩儿交到大人手上，便算是尽了与阿眠的一份姐妹情！”

　　卿若说罢，竟两步上前，似要将那孩儿塞给晏西棠。

　　晏西棠黑沉着脸色，没有伸手。

　　那卿若机灵，转而往夜鸣珂怀中一塞，然后，飞快地撒手。

　　夜鸣珂心软，生怕那孩儿掉落，便伸手抱住了。

　　再看卿若，已经退开几步，行了个万福，转眼间，转身离去。

　　刹那功夫，便人影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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