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尾奇谈

　　嗒。嗒。嗒。

　　竹杖磨得光滑，在地上敲出一路的轻响。身处拥挤而嘈杂的车站，依旧能分辨到竹杖清晰的触地声，每一下都让我心里五味陈杂。不得不承认…在听了八尾和慧真和尚车厢里的对话后，我暗下决心再也不能和八尾斗嘴，否则会死得很惨很惨。他的嘴巴真是…太毒了。

　　太毒太毒了，真不知道他那样一张广告牌子般的脸配上那些话… …在和尚脸上会留下什么效果。我当时真觉得没脸再见和尚，也终于知道和尚对我们避之不及的原因了。任何人遇到这种猫妖，都要退避三舍，更不要说出家人。我真是不忍心去想不忍心去想… …

　　“慧真。”
　　“… …”
　　“我在叫你，慧真大师。”
　　“大师？贫僧可不敢当。施主有事么？”
　　“施主？妖兽可不敢当。妖兽只想问大师借件东西。”
　　“…借什么？”
　　“华光。”
　　“施主说笑了…华光乃是七人众行使正道的法杖，不出借的。”
　　“我的朋友有急需。等从大理归来，我一定亲去南山将法杖奉上。”
　　“不行。”
　　“若是有人怪罪下来，责任在我，不会连累到大师。”
　　“不行。”
　　“哦？大师当初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不要信口雌黄…”
　　“呵，大师想到哪儿去了？怎么脸白成这样？”
　　“… …”
　　“我说错了？大师身罹重疾，难道不是妖兽自愿献身，才让大师化险为夷？”
　　“… …”
　　“当初大师在床上只剩一口气，曾经答应过妖兽什么？七人众铲除世间原罪，会言而无信？”
　　“别说了，八尾。你几度逆天，已经犯了大忌。还不收手？”
　　“逆都逆了，所以才更得给自己多积点阴德不是？”
　　“八尾八尾…贫僧真是栽在你这里了。”
　　“大师言重了。”

　　他们两个站在包间外的走廊里，声音透过压缩门板传进来，把我给听傻了。对一个和尚，竟然张口闭口“床/上/床/上”…这猫妖到底想怎么样啊！也就是这样，华光就顺利成章的被猫妖从和尚那里征做了我的导盲杖。

　　“想什么呢？”

　　“没什么，”赶快回神，想想把话题绕开，“这竹杖很奇特啊。”

　　我“不知道”竹杖的名字叫“华光”，说漏嘴就死定了。闭着眼睛，眼前的黑暗中隐隐的显出暗色交织的轮廓，像是没有冲洗的胶片，虽然看得不太清楚，却也能辨识出火车站一个个的人影…我不知道为什么睁开眼睛一片黑暗，闭上眼睛反而能看得见了。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华光“嗒嗒”的点着地，我闭着眼，低头看着——这跟竹杖在紫灰靛墨的黑暗中像是一根火柱，通体是铜臭般的红，红得发亮，那些被这道光源眷顾的地方绽放一闪而过的色彩，褪去黑暗，连地上的小石子都清晰可辨。不过也只有一瞬间而已，华光换个方向，光线就移走了。

　　光华四射，我想这也许就是它名字的由来。

　　一阵暖风夹杂着花香扑面而来，是杜鹃独有的新鲜清爽。大理不愧是四时如春的风景区，四月微微湿润的风和温暖的阳光散到身上，让我这个从北方的寒冷干枯中远道而来的瞎子好好想享受一把春日的气息。旱季刚过，雨季降至。我盼着能下一场太阳雨，即便看不清楚，心中也不禁愉悦起来。

　　突然起了试探一下的心思，我有这个愿望已经很久了，“喂，八尾，我们找不到解药怎么办？”

　　“找不到解药我去找殡仪馆。”不露口风的冷笑话。

　　“真狠心啊，猫妖。”我拿华光去捅他的脚，被他轻巧的躲开，像是猫一般灵敏。突然他脚步一停，我抬头，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站在我们面前，个子不高，暗彩中看不清脸。

　　“要地图吗，两位？”是个小伙子，声音挺清爽，“要车吗？很便宜的。”

　　“知道怎么去古城蝴蝶泉么？”八尾问。

　　“蝴蝶泉？两位挑得太对了！明个就是四月十五蝴蝶会呢！”

　　蝴蝶泉位于苍山云弄峰下，泉水清澈如镜。每年到蝴蝶会时，成千上万的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在泉边漫天飞舞，首尾相衔，一串串地从大合欢树上垂挂至水面。五彩斑斓，蔚为奇观。传说很久以前，蝴蝶泉叫无底潭。潭边住着一对父女，女儿叫雯姑，聪明美丽如一朵金花。雯姑长大后，和猎手霞郎定下终身。后来雯姑被地主抢走，霞郎打猎回来后拼死将他救出。不料官兵追来，二人走投无路，双双跳进了无底潭。顿时，电闪雷鸣，暴风骤雨。待雨过天晴，潭中飞出一对美丽无比的大彩蝶，后面还跟着无数的小蝴蝶。那一天是农历4月15日。从此，每年的这一天，无数美丽的蝴蝶就会聚集在这里，渐渐演变成了有名的“蝴蝶会”。

　　小伙子一路自豪的介绍，对大理的各种传说神话如数家珍。八尾坐在副驾驶上，半明半暗中偶尔看得到他的侧脸。我偏头望着窗外的风景，不得不说这种看胶片似的观感刚开始很新奇，但时间久了让人抑郁。人就是这样，就说我，看不见的时候想着能看到就好，看到了又想着这样不好看能那样多好。永远不满足。妖怪呢？妖怪是这样的么？动辄活上几百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是不是看破红尘，世间一切都如过眼云烟呢？唉唉言少，都半死不活了还在这儿参透世间哲理呐。有这个时间还是想想怎么延命比较实在。

　　八尾安静听完小伙子的传说，问了一句，“蝴蝶泉那边有住家么？”

　　“小哥说笑了不是，别看周城房价高，有的是人租呢。”

　　“哦…”八尾淡淡应了一声，“有卖蜡染布的么？”

　　“有啊有啊，我家就卖，20一口价。女孩子都喜欢，小哥要吗？”

　　我在心底叹一口气，不是出于伤心而是出于无奈… …八尾啊，你真是老糊涂了，当是几百年前飞鸽传书的时代么，商业化的大浪潮早就不知道把你的那点小记号席卷到哪里去了。你要是像武侠小说一样凭着一张蜡染布就找到解药，我倒真要惊奇了。

　　剩下的一半路程小伙子继续着神话传说，夹杂着推销广告。我靠在半摇开的车窗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一股淡淡的味道从窗外飘了进来… …很淡，很淡的山泉的味道。我抬眼朝那边望了望，恍惚间好像看到人海人山，过了一会儿热闹的欢声笑语传了过来。小伙子的话匣子也跟了过去，“…可是白族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旅游旺季，大家都在准备呢… …”

　　蝴蝶会么。

　　心中突然酸酸的，有种不知是悲是喜的感觉，“八尾，我们去看看蝴蝶会吧。”

　　“等你病好了再去。”

　　“明天就去吧。”

　　我不想浪费。偏过头来对着他，闭着眼睛，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好不好？”

　　“...好。”

　　小伙子最后把我们带到了一间旅馆，说是价钱很公道，性价比高。两间房干干净净，我的那间从窗口能望到几百米开外蝴蝶泉的一角。唯一的坏处就是背阴，离蝴蝶泉又太近，房间有种潮潮的霉味儿，混合着空气清新剂，让人想打喷嚏。

　　到旅馆的时候天色已晚，小伙子给我们留了名片，那时才知道他名叫王书强。临走前说自己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单飞’导游。不过我们不是来玩儿的，只要是能指路的人就行。于是约好次日早上再找他。

　　小王一走八尾就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八尾说不饿就对了。我气得想揍人。没想到他撩得飞快，还打着去四处打听的借口。临走前他在我床头点了一炷香，味道是淡淡的银杏儿，甘中带苦，苦中含腥。南方潮湿的气候到了晚上就有些凉，让人很想喝杯热咖啡。这时有人敲门，客房服务。好像应了我的心思似的，送上一杯奶茶，说是住隔壁同行的先生订的。

　　接过来捂在手里，奶茶很暖，却让人有些不安。因为奶茶会让人联想到不久前的一些人和事，比如悟空。那一晚他跑走之后我再没见过，八尾说那是自然，以后最好不要再见。死猫妖明明挂念，还要做出一副司空见惯的冷淡，看了让人来气。

　　想着抿了一口奶茶，淡得像水，不对…干脆就是水嘛。我又喝了一口，还真是一点味道都没有，可是闻起来却很香。叹一口气，颓然坐下… …味觉。TNND的阴蛇七殇。我还有几天？三天？三天之内找不到药，会死得比鬼还惨。八尾八尾…

　　‘你最好不要太依赖他。’真是冷笑话。难道我有别的选择？

　　突然想到还在外地的爸爸妈妈，我摸出手机来给他们挂电话，一连挂了十来次都是占线。也不知道两个大忙人在干什么。喂喂，你们女儿要死了知不知道… …我苦笑起来，握紧手里的华光。竹杖好像有生命似的，温暖而明亮，让人有种想搂着睡的感觉。睡吧睡吧，积攒体力明天去找药。想着我翻身上床，灯就亮着吧，瞎子不在乎。

　　——放我出去。
　　“不放。”
　　——为什么？
　　“谁知道你是人是鬼，我就三天好活，消停点儿好么。”
　　——厉鬼都不怕？好胆量。
　　“厉个头，三天后我也变鬼，到时候看谁厉。”
　　——真不放？
　　“真不放。”
　　——你别后悔。
　　“姑奶奶没时间后悔。”

　　“姑奶奶…你和谁说话呢？”头上一冰，是人的手。手的主人慢慢道了一句，“我还以为烧糊涂了…”不得不承认我睡得倒是很糊涂，被吵醒了没好气，“…你才烧糊涂了，我是做恶梦。”

　　猫妖的手移开，一片暗色中看得到他不动声色的摇头。风很凉，窗子是开着的。空气很粘稠，有晨雾的味道，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杏仁而香。早上了？猫妖停了一会儿道，“猪八，你是不是有做恶梦的癖好？”

　　“猫妖你没口德。我梦到厉鬼，也是癖好？”

　　“我走前点了紫翀龙涎，阎王没事都不会找你。什么厉鬼这么大本事？”

　　“他说自己是厉鬼…我又不知道是不是。”

　　“… …”

　　不用看也知道猫妖又无奈了。这时刚好有人敲门，外面传来一个清爽的声音，“小哥！我把你要的带来了！”

　　“你要了什么？”半是期盼半是不安。

　　“早饭。”清冷淡定。

　　希望破灭。那位厉鬼同学…老娘可能真的要去陪你了。

　　“…尝尝这个，十香街的乳扇，独一家，我们白族特色…”小王忙不迭的向我和八尾推销，指尖碰到我去拿点心的手，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呃…小姐…你手好凉啊。”

　　哦？那幸好你没碰到猫妖啊，不然冻死你。凉很正常。我以前问过猫妖他身体为什么这么冷，他说因为他的内丹是千年不化的冰。那么既然他把这么有年头的‘冰坨’分给了我，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也够凉了。

　　小王却着急了，本来就是机关枪的语速更是快起来，“小姐你可要小心啊，我们这里一直有个传说…”

　　又是传说。

　　“…河伯冯夷每年这时候也来看蝴蝶会，专抓阴气重的女孩子去陪酒喝…”

　　“哦，不会连瞎子都要吧？”我打趣，故作刻薄的道，“听见没，猫妖，河伯喜欢阴气重的美人儿，把你抓去了咋办？”

　　“啊？？”发出这声音的是小王，好像有点儿呛到了，不知是因为哪个词。

　　“把我抓去正好，你还省路费了。”八尾不和我一般见识。可我没有味觉，咬着这些美食味同嚼蜡，还不如吃厕纸。而且想想自己再过几天就连厕纸都没得吃了… …这么想着更没食欲，闭着眼偏头去看手里的华光，那么暖那么亮的一根杖，要是做鬼也能带着就好了。

　　“猫妖，今天我们要去蝴蝶会的，对吧？”

　　“晚上去，白天我带你去见个人。”

　　“什么人？”

　　“药师。”

　　“找到解药了？”

　　“找到了，但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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