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菁]也无风雨也无晴

　　12月初，欧阳菁出国前，请了易学习夫妇和王大路到家里小聚。
　　李佳佳的叛逆对李达康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尽管曾经设想过失去妻子和女儿，但被女儿如此误解和憎恶，还是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就像一个脓疮。好好地长在那里不会去多想，但一旦戳破，才知道如此不堪入目。
　　欧阳菁的内退报告已经批准，帝豪园又不能去，只好每天在家看韩剧。只是有天听杏枝打电话说什么时候去上访，这才知道她的退休工资问题。其实上访不是什么新鲜事，欧阳菁也没往心里头去；只是李达康服软，她心里高兴，想到刚刚逃过一劫，决定好好慰劳一下自己。
　　于是她开车送田杏枝去光明区□□局，杏枝本来说不用，欧阳说没事，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到处逛逛，田杏枝也就没有反对。
　　欧阳菁没逛多久。光明区是老城区，区政府附近商城自然不少，只是欧阳菁习惯到名品商城，对这里的东西，还真看不大上眼。
　　看不好就算了，看看时间不早，她就准备打道回府。
　　杏枝回电话说还在□□局。
　　欧阳菁哦了一声，那我过来接你。
　　杏枝还想说不方便，欧阳菁已经挂了电话。
　　欧阳菁没进区政府。知道嫂子要来接她，田杏枝跟同伴打了招呼，有事先走；万一让同伴知道嫂子就是□□夫人，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刚才蹲的太久，出来的时候腰酸背痛，忍不住扶着腰，欧阳菁很难不注意到，于是就问怎么了。
　　田杏枝顺嘴就跟她说了。
　　欧阳菁没见过，想象不出来，只是听杏枝抱怨这些人故意整人，忍不住去看了看——果然，窗口很低，上访者都是半蹲半站，勾着身体，半偏着头脸和窗口内的接待员说话。
　　欧阳菁偏着身子试了一下，确实很费力。
　　路上田杏枝反而安慰她，上次她哥已经知道这件事，估计会安排的。
　　于是晚上吃饭的时候，欧阳菁就多嘴问了一句，当然用的是抱怨的语气，亏你整天在家说大道理。都是为人民服务，我们银行把客户当上帝，你们政府却拿上访群众当什么？
　　欧阳菁任性护短讲义气，这是她最大的毛病，但当维护的对象变成杏枝这样的弱势群体，说的又是这样的正事以后，李达康倒没怪她多事。他想起来，在和欧阳菁摊牌的晚上，确实听杏枝说光明区□□办窗口太矮，第二天他就指示孙连城整改，难道没有落实吗？
　　他问田杏枝：区□□办的窗口没有改吗？
　　田杏枝快人快语：改啥，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窗口还是那么矮、那么低，站不能站，蹲不能蹲，说话久了腿麻得站不起来……
　　自己部署的工作没有落实，还被老婆抓了现行，未等田杏枝把话说完，李达康的火就呼地蹿上头顶。他快步走进书房，拨通了孙连城手机，只说了一句话——明天□□办大厅见！
　　打完电话出来，欧阳菁就开始数落他，还说走群众路线呢，身边群众的冷暖都不关心。你啊，就是大道理说顺嘴了，早就脱离人民了。
　　毕竟上了这么多年党课，又当了领导，欧阳菁的党性觉悟再不高，说起套话来也是相当顺溜。她拿出开民主生活会的架势，从里到外把李达康狠狠地批判了一顿。群众路线刚搞完，你们就这样对群众，根本就是走过场应付上面，没有入脑入心；这种不严不实的官僚作风，得改！
　　李达康毕竟理亏在前，明知道老婆借题发挥，他也只能受着。
　　难得李达康这样吃瘪。以前两人争吵，李达康总是搬出那些大道理，让欧阳菁不自觉的心里发堵；今天可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欧阳菁笑得不能更欢快，说的也就更顺溜了。
　　说着说着就不可避免的歪楼了。
　　李达康毕竟不是吃素的，老婆开的清单他可以照单全收——是不可能的，但是有些事情他还是认账的；当然，批评和自我批评是相互的。于是正当欧阳菁笑盈盈的看着李达康承认党风廉政建设责任落实不到位——让丁义珍这样的贪官和光明区长这样的庸官大行其道，政绩观有偏差——只管项目推进，不管其中是否涉嫌腐败，急功近利——不问青红皂白打了王大路，缺乏责任意识——对老婆孩子不闻不问，缺乏担当意识——对家庭问题视而不见，遇到矛盾绕道走，缺乏创新意识——解决夫妻问题永远只有三板斧，老办法不管用，新办法不去想不去试，等等；李达康却话锋一转，数落起了欧阳菁的不是——不对，是批评。
　　欧阳菁很是恼火，揭批李达康好好地，怎么把话锋转到她身上？
　　但是李达康能坐上省委常委的宝座，他上党课的本事，自然是欧阳菁拍马也赶不上的。他就以银行回扣和王大路的别墅做引子，对欧阳菁同志在思想和作风方面存在的问题进行了严肃批评和深刻剖析。中央八项规定都出台了，反腐倡廉势在必行，你还敢跑帝豪园——这是极端缺乏政治意识！整天希望我被中央罢官，这是极端缺乏大局意识！我身为一家之长，你不仅不维护我，反而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破坏我们夫妻父女关系，这是极端缺乏核心意识！不以党章为镜，为弟弟要官，对商人送的黑钱不拒绝，甚至还要佳佳压着你去退赃，这是极端缺乏看齐意识！“□□”问题官僚主义（要官要项目收钱）、享乐主义（住帝豪园看韩剧喜欢玫瑰香水）、奢靡之风（想不起来，毕竟不知道欧阳衣服鞋子的价码，那就还是住帝豪园）在你的身上体现得很明显！很危险！
　　欧阳菁不服！怎么看韩剧喜欢玫瑰香水也成了罪状！
　　李达康眼睛一立，欧阳菁同志，你这是态度不端正！
　　发现老婆不服气，李达康很快转移焦点，直指问题核心——要不是佳佳压着你去退赃，这回说不定就是检察院请你去喝茶！
　　同样是授人以柄，而且这把柄不是一般的大，是足够判刑的问题，欧阳菁嘴再犟，也不能不低头认账。
　　李达康显然不会见好就收。他滔滔不绝，重点对欧阳菁和王大路的亲密关系进行深度批判：和商人走得太近，对你的名声很不好；和别的男人走得近，对咱们的夫妻关系很不好！
　　这话夹着醋味，欧阳菁听出来了，马上反驳，我是在银行，本来就和商人走得近！
　　李达康一拍沙发，欧阳菁同志，你这是态度不端正、认识也不到位啊！既然他是你的客户，工作之余，就更要和他保持距离了！避嫌嘛！——你敢说，那别墅10万块钱是市场价？
　　欧阳菁没有嘴硬，只是又扯起和王大路的交情来，李达康摆手，人言可畏！——何况，光明峰项目，他不就让你帮着出头吗？是，就算有不公平，跟你又有多大关系呢，为什么你不帮其他开发商讲话呢？
　　欧阳菁忍住拂袖而去的冲动，又说起了易学习。王大路是商人，你要避嫌，我没话说；但是易学习呢，人家帮你顶了那么大的雷，你回报过吗？——不说回报，易学习是什么样的干部你不清楚，身为省委常委，仅仅出于自己的名声考虑，对这样的好干部不推荐不提拔，反而由着光明区那个什么区长尸位素餐，这就是你的党性原则？
　　李达康哑火了。
　　易学习是什么样的官员，欧阳菁其实没有真切的感受，毕竟金山之后，他们就没有交集；她只是记着易学习当年的好，想要报恩而已。这些事其实欧阳菁以前提过，但李达康是何等爱惜羽毛的人，自然不肯；但是今天，对比孙连成和丁义珍，李达康第一次觉得，有些事情，他做的可能过分了。
　　身为省委常委，他对很多高级领导还是有所了解的，尤其易学习遭遇的不公平待遇，在汉东官场尽人皆知。李达康再不关心，也不真的就是聋子瞎子。
　　于是，没几天的省委常委会上，李达康借着汇报京州市委落实八项规定精神扯到了干部作风问题，最终扯到了干部任用问题，顺便拿祁同伟和易学习做例子。
　　反正彻底撕破了脸，他不介意再踩上一脚。
　　沙瑞金没表态，田国富和吴春林多少有些意外。
　　易学习的名字在沙瑞金心头挂了号，正好和田国富不谋而合，于是踏上了前往吕州的路，被埋没二十多年的易学习终于迎来事业的春天。
　　知道李达康在常委会上推荐自己，易学习有些意外；但更意外的是，欧阳菁居然没有经济问题。他倒不认为欧阳菁是什么坏人，只是那个娇滴滴的小布尔什维克感情用事，并不是李达康的良配，尤其放在银行，还住着王大路提供的别墅。他和妻子毛娅都认为，欧阳菁出事，只是早晚的事。
　　因此，没几天易学习到省里开会，李达康邀请他们夫妻到家里小聚，易学习也就没有拒绝。
　　李达康还邀请了王大路。那天的事，他其实有点后悔，尤其事后听欧阳解释，更觉得唐突，打电话给王大路赔了不是，王大路也没有计较，没法计较。
　　23年后的第一次聚会，李达康没有因为懒政班姗姗来迟，但还是因为孙连成的事情晚了一步。
　　这个孙区长也真算奇葩。李达康给他打了电话，他懒得落实；李达康亲自跑到光明区□□局和这位宇宙区长隔着窗口聊天，他当面表态马上改，转头很动脑子的买了六只小板凳，摆了几颗小糖果；结果被网友曝光发到网上，还被省委沙书记看到了！
　　于是和孙连城一样，李达康也只得在小窗口前半蹲半站，洗耳恭听。
　　到底是一个班子的同事，又可能是未来的主要搭档，沙瑞金倒是没有为难他，嘲讽了几句，也就让他进去谈。
　　在去大风厂的路上，李达康很痛快的答应要加强对不作为的追究，回办公室研究了半天，决定搞一个懒政干部班。
　　老友相见，分外亲热。
　　李达康挽着欧阳菁，对王大路的关照表示了感谢，又为前些日子的莽撞赔礼，不过暗含的意思也很明确，以后欧阳不会去帝豪园了，也希望他们保持距离。
　　欧阳菁掐了李达康的腰，王大路苦笑了笑，举酒没说话。
　　这顿酒吃的很热闹，欧阳菁和毛娅在一起说说笑笑，当年的金山三杰在一起抒发豪情壮志，只是听见李达康的那句“我们干什么的,我们是谋求国家跟民族的伟大复兴,做大时代的创造者”，不独易学习竖起拇指，你今天说话真是豪情万丈；连欧阳菁也不自觉地受到感染，真想抱着老公亲一口，狠狠地亲一口。
　　看着丈夫已然微醺但依然坚定的目光，欧阳菁突然想到30年前，那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学生会长。
　　30年，不变的胸怀。
　　只是这样的人，自己配得上吗？
　　她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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