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有五岁

　　宝禄学舍的退省院，在一处山谷中，和谷外其他景致不同，在山下徘徊的人呵，或是山行中人，在他们眼中，所谓圣山，差可拟一大块黄桑桑的怪石，信众们在怪石上开凿出了房屋和道路。大风起处，黄沙漫舞，大家为了保护眼睛，都用厚厚的白布缠裹住脑袋，卷上好几道，只在眼前贴一层薄纱，以便行走。

　　但在学舍中度日的师生则不同，他们深知风沙不袭人的秘密，无所顾忌地在山头，在悬崖峭壁上说话，留给外人遗世独立、不染尘埃的印象。

　　一朝身入校门，大家就和校门外的行人有了区别，他们不需要照顾迷惘失路的外人，而且，更有了知晓圣山和宝圣宗的各种设施和秘传的资格。宝禄学舍在传道授业解惑上从不吝惜，只是奥术的传承本来就全凭个人独自的努力，是故入学者多，有成者少。

　　有资格在宝禄学舍求学的学子都知道，在寸草不生的圣山上，有这么一个山谷。当中生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其树干粗壮，得数人携手，才可合围，但它们从来没有长到各自应有的高度，每生长到一定时候，就会有天雷落下，将之当头霹断。没有一棵树有树冠，只余被烧得焦黑的光秃秃的一大截，形状千奇百怪。乐茹的印象中，其模样似乎都可联想起惨叫的人。

　　在树根，各色小花恣意生长，布满了地面，和寻常的花不同，山谷中的百花多见有同一朵而花瓣不同色者。到现在，乐茹也还是不喜欢此类植物。

　　“这样说来，倒是我想当然了。”小冰一边说，一边将木莲球高高抛起，又稳稳地落回手上，漂浮着，她的手发出深幽的青光，将莲球包裹起来，它在里面慢慢地旋转，好像正在被什么推动着。“我还是为你那里和真教的退省室一样，就是一间石头小房子，除了一块石头，什么也没有，只靠小门外递进来的清水和干面包活命，每天只读经忏悔那种呢！”

　　乐茹知道，小冰正在施展某种手段，就和马夫驯化野马，大人们熬炼野鹰差不多，小冰似乎真的打算将自己失败的制作打造成她修炼的法宝。

　　走在谷中，不用担心蛇虫鼠蚁，泥土中一只小虫都找不到，乐茹在里面的时候，亲眼看见一只飞鸟，绕过自己的头顶飞走。

　　然而花草树木依然繁盛，年年如故。

　　这里有秘密。

　　谁不知道呢？但谁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就连老师们也不知道，法师们，每年都会成群结队地进去，大喊大叫，毫无仪态地转圈，张牙舞爪，把花叶摘下，将泥土装在袋子里，带出来，做各种各样的试验。

　　年年如此。

　　爸爸亦不能免俗，他利用自己的法术，抓来天上的飞鸟，有雄有雌，各从其类，强迫它们进入山谷，于是一对一对飞鸟，有入无出，凭空消失不见了。又让它们直直地飞过山谷的上空，却纷纷被天雷轰落，丢在地上，化成泥土，这倒是个新发现。爸爸的飞禽实验之后，又有能指挥走兽的老师仿其道而行之，所得的结果亦复如是。

　　宝禄学舍招收学生，从六岁开始，亦可说是严进宽出，不接受中途转入，必须从头开始。退省院是大家的必经之路，不在里面待够十分钟，就不可以成为新生。

　　“听起来有点血腥。”小冰站起身，活动活动身子。

　　“是吗？我倒是可以接受，总比用人要好。”

　　“用人？用人来做什么？”小冰挑了挑眉，“不是说用来考验人的吗？”

　　“是这样没错。但退省院只考验生人，可不考验死人。”

　　“哦……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在这种地方，也挺不舒服的。那么，死人就和那些禽畜一样吗？”

　　“我没看到过，不过据说是一样的，转眼间就不见了。”

　　“我怎么感觉似乎是祭祀邪神的残余。”

　　“是吗？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乐茹回想起关于退省院的一切，自己亲身经历的，书上看到的，还有听闻的，一切的一切，在不少方面的确是血气淋漓。

　　“立群女书院就没有这种教法。”小冰提醒她，“我家里也有这样的说法，不可吃残留有生气的血肉，否则事十而功一。”

　　“对了，小冰。”乐茹突然想起妈妈的话，“我妈妈说过，说你们蓝家代代都是烧丹炼汞的传承，但你却修这种静功呢！”

　　“没想到你这位哲学家也有将思想付诸行动的时候。”

　　小冰坐下来，对乐茹说，“就是丹药一系，也不一定就要吞金服食，丹药派流别众多，打坐精修也不见得就不是其中一种方法，不过是以身体为炉鼎，以心性为大药，转外向内，化实还虚一套而已。”

　　“啊……”

　　“你继续说你的吧，以后我再让你见识那些东西！”小冰催促她继续讲退省院的事。

　　乐茹第一次进去退省院的时候，还差几天不满六岁。但她自幼便跟在爸爸身边，常在学校跑来跑去，有时还坐在教室最后听课，听一些认字、算数的课，礼仪由爸爸在家亲自教导。

　　退省院她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单只是在山谷外面远望，里面除了永远也长不高的树和遍地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就是有十数根高大的立柱，生满了深绿的青苔，爬满了粗藤，有的柱边还有一两块开裂的大石。那些大石分明是人工的。

　　“为什么那里没有门？”

　　她突发奇想，指着山谷里面问爸爸。

　　爸爸从来都不允许她跑进去，只准她远远地看几眼，但她总可以找到机会，走近几步。

　　爸爸只是说，“没有就是没有，山谷不需要门户。”

　　那时候，她实在是太兴奋，甚至比一同参加考试的人还要兴奋，但还是装作平静，毕竟，那些柱子的确是她见惯的。她的手心渗出汗了，但那是因为太阳，天气热，而且没有树荫。

　　她一个人走了进去。

　　四周围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些花草树木。

　　很阴凉。

　　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天要下雨了。

　　乐茹抬起头，浓云不知什么时候聚在头顶，灰蒙蒙一片天，一只鸟远远地绕开她的头顶远去。灰云间有闪光跃动，就像是故事书中，神人发怒一般。

　　乐茹的手心已经干了。

　　“啊啊啊——”

　　不知哪里传来惨叫声，难道说还有其他人待在这里，没有离开？可到处都没有人，她跑到一颗大树下，那里有一块石头挡住了视线，她绕过去，看不见人。

　　总不会是自己的惨叫吧！

　　她又听到了狂笑。这一次，似乎和先前的声音不同了，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有什么关系？他在嘲笑先前那个人的遭遇吗？那也太失礼了！然而，先前那个人，究竟遇到了什么呢？

　　还有闪电的声音。

　　乐茹的头皮发麻。头顶彷佛张开了，闪电的噼喇沿着头骨向下布满周身。

　　她的眼中，塞满了层层叠叠的深绿，什么也看不清楚。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要跌倒了，赶紧扶着树干，粗糙的树皮硌着手臂，不舒服，又痒、又痛。

　　咔嚓——轰——

　　脑袋感觉像是炸开了，乐茹蹲下身子，死死地抱着头，眼睛盯紧脚前的那株小草，它的颜色，一根红、一根紫、一根蓝、一根白，抽出好几根，其中一根断了，只有这断了的一根，是绿色的，边上黄了。

　　嚓啦——

　　她抽了一口气，那不是她要这样失态，而是胸口被狠狠地捶了一拳，闪电一闪，霹在左脚旁边。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又湿了。

　　顾不上红热，乐茹爬着离开，又一道闪电落在身后，她的后背几乎感受到了水汽。

　　轰隆隆——

　　不知第几声雷响，她整个人趴在地上，把花朵都压扁了，她翻了个身，她已经没有气力了，但还是顺着自己的想法去做。

　　她这下再也动不了，躺在花草间，头直发疼，撞到树根上了。

　　“是谁在唱歌？”乐茹喃喃地说。

　　“有歌声……”

　　是有歌声，十几个、几十个，也许是上百人的歌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天上的漩涡，像是要把人搅碎。

　　它没有韵律，却彷佛风雨雷电都和应。

　　当我们齐聚柳树旁

　　跪下、跪下

　　或者高举、双手

　　盒子里，装满、装满了

　　只是恐慌

　　可怜啊可怜

　　恶贼、匪徒

　　可怜啊可怜

　　吾人不肖

　　刚离监狱、又进笼牢

　　我情愿将我自己

　　奉献给你

　　天上的秃鹰

　　成为尘土、如何？

　　他们为什么要哭？

　　我们为什么不哭？

　　他们不与我们同在。

　　哭吧！笑吧！叫吧！

　　只有瞎子听见

　　止住泪水，在肉身消灭之前

　　记忆

　　我的、你的

　　乳白色的记忆

　　风吹起来了

　　风吹起来了……

　　这原来是挽歌啊！乐茹伸出手，风暴包裹着，招引来紫色的霹雳，打在自己食指上。

　　“啊……”她轻轻叫唤。

　　“痛啊……”

　　原来人在痛时，真的会喊出“痛”的呀！

　　她整个人都失去了控制，她的手像是雕塑。不止如此，闪电触到自己的时候，她的身子发麻，身下的土地一下子有了反应。

　　“对不起。”

　　乐茹撑着身子，看着地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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