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

　　饭桌上老妈惯例关照起我的情感生活，在她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我心惊胆战地蒙混过去，她转而又问起夏小佑的情况，不禁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从夏董那里听到了什么，我又怎么应付呢？一顿饭心惊胆战地吃下来，老妈却没再说什么。
　　主动请缨洗过碗筷后，我陪着老妈窝在沙发上看连续剧。家庭伦理类的连续剧剧情翻来覆去也就是十几年前那一套，我自是无甚兴趣，老妈也看得兴致缺缺，但她仍腰背挺直地坐在沙发上，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电视屏幕的方向。
　　“老妈？”我低低地叫她一声，她没听见似的坐得规规矩矩丝毫没有反应。
　　我提高音量再叫了她一声，她才转向我，嫌弃地说：“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你平时在家都干什么呀？”
　　我双臂环抱着膝盖窝在沙发里，将背靠上她笔直的背，她故作嫌弃地推我几下，见我依然赖在她背上，便也没再拒绝，没好气地说：“还能做什么，洗衣服、打扫卫生、煮一大家子的饭就够我忙的了。”
　　“爸之前说聘个家政阿姨，你为什么不愿意？”
　　“自己的家交给别人打整，我不放心。”
　　“那你没有家务时，你都做些什么呢？”
　　“你这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终于开窍了，想学学操持家务的方法？”
　　“我只是关心一下你的生活嘛。”我向后仰，将头搁在她的肩上，目光扫过她鬓角特意染黑的发丝、眼角深刻的皱纹和习惯抿成一条直线的嘴。
　　“哼，现在才想起来关心你妈的老年生活啦？”她十分受用地哼一声，“还能做什么，就像现在这样看看连续剧，偶尔和小区里其他老头老太太聊聊天之类。不过自从你不准我给你安排相亲，也就和他们少于往来了。”
　　“老年生活”几个字刺痛了我的鼓膜，仔细想来老妈也确实六十好几了。因为我是安家“老幺女”，老妈比我同龄人的父母都要大上许多，这意味着我能陪她的时间更短，不知何时起我对这件事愈发觉得愧疚，对她日益衰老的容貌也愈发敏感。
　　我越是愧疚越是敏感，便越难对她开口谈及我喜欢夏小佑这件事，我害怕她反对、害怕她对我失望、害怕她伤心。所以当我意识到总有一天我会为了自己所欢喜的而伤害到她，我便愈发惭愧。
　　老妈却丝毫不察觉地瞟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说：“他们有的又忙着带孙儿孙女，可没时间联系我们了。”
　　我装作听不懂她意有所指的模样说：“你不是老早就抱上孙儿了吗？你看安杰都让你带到这么大了。”
　　“是呀，孙儿都抱过了，就是没抱上外孙。”
　　我没料到她一个直球抛过来，让我防不胜防地乱了阵脚。我低垂着头，拿眼偷瞄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没有外孙呢？”
　　“外孙女也好呀。”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会结婚呢？”
　　不是意料中被一番大道理浇得狗血淋头，老妈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妈不敢说每个女人都会结婚，但来宁，你会结婚的，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从小到大都很听话，不是吗？”
　　“我……”面对老妈的诘问，我哑口无言地躲开她的视线，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夏小佑熠熠生辉的双眸。
　　“对了，差点忘记今天下午高一年级组有例行会议，那我先走啦。晚饭就不回家吃了。”我从沙发凹陷形成的小坑中站起身，低着头快速说，只想尽快逃离老妈着令人窒息的盯视。
　　“好。不过你们最近的会议是不是太多了。”
　　不，只是我对你撒的谎越来越多了，我内疚地想着，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因为这学期分科后有很多相关事宜需要对接，忙过这阵子应该会好些。”
　　“好吧，尽量早些回家。”
　　“嗯。”我点头应下，便径直往门口走，虽然觉得留老妈一个人在家的行为颇有些残忍，但我实在难以在刚才凝固的气氛下多呆半秒。在玄关处穿好鞋袜，我朝客厅里的老妈招呼一声，随即开门逃也似地离开了。
　　在去学校的路上，老妈独自坐在客厅里的背影一直占据着我的思绪，那背影笔挺得像是一尊雕塑，而对她而言过分空旷的家无异于囚笼。我曾在那里长大，但现在我却策划着一场盛大的逃离，而这场逃离似乎不得不以她的孤独作抵押。
　　等我反应过来该下车时，地铁已经再次发动了，我只得在下一站下车重新换乘，再走回学校。抵达办公室时，夏小佑正在备课，见我走进来只促狭地冲我眨眨眼，紧接着继续埋头工作。
　　今天下午并没有例行会议，我来学校纯粹是为了等夏小佑下课，文理分班的交洽问题也都是班主任在忙活，没有太大的考试压力，我这几周的工作也分外轻松。于是我从帆布袋中拿出笔记本接着之前写到一半的小说写下去。
　　前段时间夏小佑提出想看看我写的小说，虽然我千般拒绝，却经不住她万般央求，便随了她的意。看完后她添油加醋地夸了我一番，并怂恿我将小说传到社交网络上。当时被她夸得飘飘然，脑子一热便把小说发了出去，结果反响竟意外地不错，我忐忑的心情才稍稍安定下来。
　　打开文档迅速回顾了一遍前一章情节，正准备着手码字时，我的后背被轻轻地戳了一下。我转头疑惑地看向夏小佑，她捏着一张便签纸伸长着手臂递给我。
　　“在我们准备好之前，我们的关系先在学校保密吧;)”
　　便签上的字落笔潇洒，笔锋却算不上凌厉，许多钩点都以柔和的弧线代替。就像她本人一样，洒脱随性却无甚刺人的锋芒，底子里尽是柔软。
　　“好(●╰╯`●)ノ ”
　　我在便签纸背后写好然后又传回她手上，恍惚间像是回到满教室传小纸条的中学课堂。
　　“我去（笔误）用颜文字真是太犯规了。嘻嘻，办公室地下恋情拉开帷幕╰(*︶`*)╯←(专门去找的颜文字)”
　　“你这么一说怎么有种地道战的既视感。”
　　“Hhh，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相去不远嘛。”
　　我将来来回回写满了字迹的便签纸细致地夹在手边的书的书页中，又反复看了两三遍才心满意足地合上书页，结果一抬头正巧对上夏小佑含笑的眸子，想到刚刚痴汉般的举止被她尽收眼底，一股热气瞬间在我脸上蒸腾开来。
　　“你，你都看到了？”
　　“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压低了声音笑着说。
　　面上的温度又升高几分，“看、看见就看见了呗，我收藏个便签纸还不行吗？”
　　“行。”
　　她勾着嘴角转过身继续工作，我则顶着通红的脸庞开始码字，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情进入状态。一旦我将注意力聚焦于一件事，便会失去一部分时间观念，只在夏小佑离开办公室时稍稍瞥了一眼她高挑的背影，其余时间都专注于将脑子里抽象的故事转换为流畅的文字叙述。直到夏小佑回到办公室，我才惊觉她的两连讲已经结束了。
　　我简单地收拾好帆布袋同她并排走去学校的停车场取车。走到半路，她突然靠过来僵硬地揽住我的肩。
　　我绷着上扬的嘴角，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说要搞地下恋情吗？”
　　“牵手不行的话，揽肩应该行的吧，我看学校里好多老师之间这么做。”她模样认真地思索着，又犹犹豫豫地松开手，“果、果然不行吗？”
　　她的手从我肩头灰溜溜地滑下去，随后被我准确无误地握住。
　　“这条路上人不多，牵手也可以。学校里应该也有老师之间会牵手吧……”
　　“不，应该没有吧。”
　　“那我们就是引领潮流的标杆咯。”
　　闻言她眉眼弯弯地笑了，我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走了一段路。快到停车场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面色一凝，“要是我们这么牵着在停车场撞见夏邦彦怎么办？”
　　我捏了捏和我十指相扣的她的手，故作轻松地说：“如果夏叔叔知道了，这办公室地下恋情搞不成，我也就只好顺势上门提亲了。”
　　“我这两天才发觉你怎么这么会说骚……口误口误，情话才对。”
　　“毕竟语文素养还是在的。”我冲她眨眨眼，“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呀。”
　　“你怎么就确定我一定需要你教？”
　　我们一路聊着天走到停车场，幸运的是并没有真的在停车场撞见夏董。其实刚才那番话一半是为了能让夏小佑安心，另一半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真话，如果没有外界的推动力，我不知道自己会将这份感情曝光的时间延后多久，我甚至没有做好做抉择的准备。
　　而夏小佑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纠结，或者有所察觉而只是希望我能自己做出选择。
　　我看着夏小佑专注驾驶的侧脸，一股内疚油然而生，却连自己也说不清这份内疚究竟是对夏小佑的，还是对我母亲的。难道我什么觉悟都没有就盲目地喜欢并和夏小佑在一起了吗？
　　或许是思绪的声音太大，夏小佑似有察觉地偏头看我一眼，柔声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你这样盯着我。”
　　“有呀，有两条好看的眉毛，一双好看的眼睛，一个好看的鼻子，还有两瓣好看的唇。”
　　“厉害，比不过，比不过。”
　　看着她迅速涨红的脸庞，那些烦人的思绪才终于被一点一点地挤出脑海。
　　“我看这不是回家的方向，今晚在外面吃吗？”
　　“嗯，可以吗？”
　　“可以，但你的外伤还需要调养，饮食得清淡些，餐厅里的菜一般佐料比较重。”
　　“那不能去西餐厅了吗？”
　　“一定要去西餐厅吗？”
　　“也、也不是非要去啦。”她干笑着挠挠后脑勺，又飞快地说：“那我们去商场买些菜回去吧，家里也没什么存粮了。”
　　我察觉方才的问题让她莫名地紧张起来，脑子里转个弯便猜到了她想去西餐厅的用意，所以当她在餐厅里说想要买烛台和蜡烛时也并没有太过惊讶。
　　果不其然，在我将菜端上桌后，夏小佑将房间里的灯全关了，而点亮了蜡烛烛台，并将烛台搁在大理石餐桌上，横在我俩之间。我憋着笑看着昏黄的烛火映照下她一言难尽的表情，沉默半晌后她终于忍不住去开灯了，又走回餐桌熄灭蜡烛后，移开了烛台。
　　看着她气结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我终于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她抬眼幽幽地扫我一眼，小孩子一般用手中的筷子闷闷不乐地戳了戳碗中的米饭，闷声道：“果然电视里都是骗人的，在餐桌上搁个烛台一点都不浪漫，倒像是演恐怖片。”
　　“所以有我坐在你对面，这样也不够浪漫吗？”
　　她闻言红着脸支支吾吾半晌，“你这是一道送命题呀。浪漫是浪漫，但总想着各个浪漫一些吗，比如背景音乐有钢琴曲，照明有暖黄色的烛光之类的嘛。”
　　“所以才想要去西餐厅？所以也不喜欢我炒的菜咯？”
　　她将头要成拨浪鼓一般，忙不迭地解释：“不，不是的！我只是想庆祝一下我们在一起，让你下厨好像很麻烦你的样子。”
　　“你都说了我们在一起了，又何来麻烦一说。”
　　“我以前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付出，就是迎合她的喜好，就是不提出要求。这样的想法不对吗？”她偏着头紧锁着眉看向我。
　　我一直认为她的双眸蕴含一种魔力总能让我心底某处软得一塌糊涂，声音也不由地放轻，“可是我也想要为你做一些事呀，如果你什么也不和我说，那岂不是剥夺了我想要对你好的机会？再说，这算不上要求，也谈不上麻烦，只能说是期望，而我喜欢你，自然也想要满足你的期待。你可以给我满足你期望的机会吗？”
　　夏小佑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酡红色，她迅速低下头将脸埋在阴影中，嘟囔着说：“我这没喝酒怎么都有些晕乎乎的了，你这情话技能点满了的吧。”
　　“所以要拜师学艺吗？”我促狭地笑了。
　　“从师傅这儿学来的情话可以撩动师傅吗？”
　　“应该不行。”而真相是只要是从她口中蹦出来的情话，似乎都可以让我心头那只小鹿自杀似地横冲直撞。
　　“那我还是寄希望于实际行动能撩到你吧。”
　　于是晚饭后她积极地揽下了洗碗的活计，我闲来无事便在一旁帮忙冲洗。
　　碗洗过大半，她突然开口：“以后家里买台洗碗机吧。”片刻后反应过来问道，“我之前是不是也这样说过？”
　　“是，当时我还吓了一跳，以为你下一句就要和我表白了。”
　　“诶？当时你不是喜欢我的吗？为什么还会被吓到？”
　　我手中冲洗的动作一顿，疑惑地看着她：“我当时还没表白吧，你怎么知道从那时就开始喜欢你了？”
　　“我、我猜的。”她低下头接着清洗手中的碗，感受到我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不自在地解释：“我猜的啦，这不重要。”
　　看着她羞窘的样子我虽然好奇但也没再追问。洗完碗后，她把我领到书房的里间，那里的家具陈设都已经清空，沾着大片血迹的地毯也挪走了，就连清一色的粉红墙纸也剥离干净了。
　　“这个房间就任由我们俩人设计啦，就是格局稍微小了点。”
　　“已经足够了。”
　　“嗯，我们可以一起商量怎么装修。不过在那之前，我想邀请你和我出去约个会。就几天后的4月30，可以吗？”
　　“30号不是周五吗？”
　　“一起翘个班呗。”
　　“好。”
　　见我点头答应，她似乎才松口气，转而变戏法一般从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打开盒盖后一块精致的女士手表躺在黑色柔顺的缎面上。
　　“这是我想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就当庆祝我们终于在一起了。我可以帮你戴上吗？”
　　“这会不会太贵重了？”
　　她颇为失望地说：“不行吗？”
　　她又狠狠地摁下那个足以让我心底柔软泛滥成灾的开关，我连忙伸出手腕，大义凛然地说：“可以的。”
　　于是她一秒钟换上笑颜帮我戴上手表，末了还不忘称赞一番。她的视线在我手腕和脸上来来回回地扫过几次，才鼓起勇气说：“你还记得你昨晚在床上和我说的话吗？”
　　“……”我，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得劲。
　　看着我呆愣的神情，她也反应过来，原本淡粉色的脸更是涨成了番茄色，支支吾吾地解释：“不是，就是昨晚你、你和我说的让我对你多一些信任的那番话。我希望，手表里的时针每走过两圈，你能和我再确定一次，你、你的欢喜。”

　　“如果你不相信我会永远喜欢你，那么请你相信有无数个我在无数个当下喜欢着你。”
　　——给小小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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