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仙·道

　　月光大盛，风骤起，一人在月光下翩然降落，白衣黑发，衣袂飘飞，身姿清雅出尘，那身白衣上有云纹在月色下光华流转，恍若真仙降世，只一个背影便能让众生倾倒。
　　来人落地，转过身来。
　　山阳从未看到过这般姿容仪态的人，一时间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只剩来人一双凤眸，伴随着一阵灵风越来越近……
　　“……娘……”

　　“……娘？”
　　这人开口，是个男人的声音。
　　他缓缓向山阳走来，半蹲下来，与他平视：“你怎会有这半块玉佩？你娘是谁，她现在在何处？”
　　山阳回过神来——这人不是他娘。可他又是谁？是仙人吗？
　　男人看他怔愣，以为他不信任自己，便微笑道：“我名际子然，不是坏人。你娘可是季绯烟？”
　　山阳有些警惕地后退两步：“你怎会知道？你也觊觎她的功法？”
　　听闻此言，那男人却微微愣住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孩子，许久才有些颤抖着开口：“也觊觎？绯烟她……现在如何？”
　　“我娘已经死了。”
　　际子然猛地站了起来，后退半步，喃喃道：“怎会如此……绯烟……”
　　他失神片刻，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又渐渐松开，眼神也平静了下来，只是仍带着几分哀伤。
　　他又弯下腰来，重新对山阳露出微笑：“绯烟……你娘，是我的外甥女。师门发生了些变故，八百年前她与我赌气离开滁山，整整八百年没有与我有半点联系，我却时常能听到她的名字……烟霞仙子季绯烟，她连姓都改了……”
　　他说完，发现山阳并不能听懂他说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温柔地拉过山阳光华大作的半块玉佩，自己却拿出了又半块。
　　那半块玉佩与山阳自己的那半块流转着同样的光，际子然就在山阳震惊的目光中，把它们轻轻合住——一阵耀眼光芒一闪而过，两块玉佩合二为一，上面拼成一个“际”字。
　　际子然递回给山阳，道：“她是我护道一脉，本应姓‘际’的。对了，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山阳垂着眼，摩挲着那完整的玉佩，回答：“季山阳。”
　　际子然一愣：“你随你娘姓？你爹呢？”
　　“我没有爹。”提到莫正平，山阳的语气立马冷了下来。
　　际子然这才问道：“你娘她……是怎么死的？”
　　山阳抬头，十来岁的少年眼中忽然露出一分狠厉来：“她是被莫家害死的！您不是我娘的舅舅吗？请您为她报仇！”
　　说完，他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际子然忙把他扶起，强压怒火，对他说道：“好，这笔账我记下了。山阳，你既是绯烟之子，便是我滁山的人。只是现下人界情况危急，我着实抽不开身。你且戴着这块玉佩前往凤禺滁山，到时自有人带你上去。”
　　他说完，看着山阳仍是一副又恨又茫然的样子，忽然笑了，轻轻把这个小少年拥入怀中：“没事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徒儿，滁山就是你的家，乖乖在家等师父回去。”
　　说完，又摸了摸山阳的头顶，便化作一道光离去了。
　　这么着急吗……
　　山阳看着际子然离去的方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一面为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并且还拜了师门感到高兴，一面又不由怨恨：若是际子然早一些找到他娘就好了，他娘就不会……
　　可一切都晚了。
　　就在他前往凤禺滁山的路上，遭受了妖兽袭击，他坠落山崖，失去记忆，又从福寿村开始重新踏上了仙途。

　　而就当他记起最后一块缺失的记忆后，那个人就出现了。
　　他看着际子然的背影，心里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亦没有当初对际子然的怨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复杂、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他只见过际子然一次，可在他初生心魔的那些夜里，分明就是际子然陪他度过了那些时光！
　　“……师父。”直到他出声，才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有些颤抖。
　　此时听闻“鹤杳散仙”四字，整个仙霞广场已经跪了一片。际子然却不理会那些人，转过头去，那可怖的威压骤然散尽，露出了一个极为温暖的笑来：“山阳，师父回来了。”
　　说完，他有些愧疚地蹭了蹭下巴，道：“着实没料到你居然会在路上出事，还吃了这么多苦。只怪我考虑不周……”
　　“无妨。”山阳脸上表情也变得柔和许多，那双死水一样的眸子也忽然流动了起来。
　　鹤杳散仙重新看向已然双腿战战的莫无极，眼神又带了几分凌厉：“你是何人，为何对我徒出手？”
　　山阳一旁冷冷道：“杀死我娘的，就是这位莫长老。”
　　莫无极顿时感到身上那股令人透不过气的威压愈发强盛，额头冷汗涔涔直下，忙开口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眼拙，只以为那季氏……季仙子练了魔功，方才出手镇压……”
　　“一时眼拙？”际子然修炼几千年，寥寥几句便什么都明白了，声音更危险了几分：“我看莫长老是眼里太好，一眼便看出绯烟是我滁山后人，才要夺了她的心法吧？怎么，如今被我徒当众指出，决定杀人灭口了？”
　　那厢际子然质问莫无极，山阳心中却冰冷一片：原来那些莫家人害死他娘，不过是为了一部心法。滁山的心法究竟有什么特别，值得让他们平白害死一人性命？
　　而烟霞仙子在灵州大陆上闻名多久，以她全盛时期的修为，又怎会被莫家人随意折辱？
　　当年的烟霞仙子何其骄傲，却被一个寻常的小世家陷害，失去全部修为，甚至还给他们生了个孩子……
　　山阳呆立此处，全身冰凉：他从前只以为母亲因为莫家对他的待遇而憎恨父亲他们，连带着也难以全然对他抱有好感，却不想原来自己的降生对母亲来说竟是这么大的一个耻辱！

　　“啊——”
　　惊呼声拉回山阳思绪，他猛然抬头，只见莫无极跪着的地方已经不见人影，只见一团齑粉，随风飘散。
　　面前的男子甚至连手都没有动半分，淡淡地扫视全场，忽然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温和的笑：“方才不过处理了一桩私事，诸位小友莫要惊慌。若有欺辱过我徒者，还让我徒自行解决，我绝不插手。”
　　此言一出，金岩董明辉等人却并未松一口气：鹤杳散仙虽说绝不插手，可实际上是默许那山阳报复他们，并且也禁止了掌门及神机真人替他们求情的可能性！
　　山阳此刻却是冷笑一声，道：“还不急。”
　　际子然回头看他，点点头：“是不急。现下你已无虞，我一缕分神也支撑不了多久。这里的事情解决后，便回滁山去吧，师父也该启程回去了。”
　　“是，弟子际山阳恭送师尊。”
　　听到“际山阳”三字，际子然笑容愈发灿烂了，又摸了摸山阳发顶，“乖，我走了。”
　　说完，那半空人影便倏然消散了。
　　笼罩整座仙霞广场的无形威压这才撤去，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修为弱的有人竟直接晕了过去。
　　只是鹤杳散仙一缕分神，就已经能让元婴老祖顷刻之间化为齑粉，这是何等可怖的力量？
　　灵州大陆第一人，果真并非浪得虚名。

　　直到属于鹤杳散仙的最后一丝气息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广场之上却仍无人敢说话。
　　这些弟子惊恐地相互望着，都在回想自己在那鹤杳之徒灵根被废时做过什么得罪他的事情。
　　岳霭真人是首先打破沉默的人，他冲着山阳深深地拜了一拜，缓缓说道：“原是鹤杳散仙之徒，单某多有得罪。”他这话拖得很长，宛如一声长长的叹息。
　　山阳默不作声地盯着这个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不少的男子，心中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眼前这人，原本也是他的师尊，可自己却被他扔下了。
　　他本想等到自己修为恢复之后，定要让他们好好看看，可如今角色对置，昔日崇敬之人如今对他毕恭毕敬，山阳心中却没有丝毫扬眉吐气的感觉。
　　昔日师徒情谊，已经全结束在了当年他磕的三个头上。
　　山阳声音冷淡，道：“是我承蒙掌门关照。不过现下，掌门还是想想该如何跟太虚仙宗交差吧。”
　　说罢，他转身回剑池，竟是看也不再看那些掌门长老们一眼。

　　“董师兄、董师兄，大事不好！”一名弟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董明辉脸色骤然一变，又立马强压下来，吼道：“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那人来了！”这弟子刚说完，就见门口一人缓缓走了进来，抱着一柄木剑，背着光，脸上表情都藏在阴影里。
　　董明辉猛然站了起来，碰倒了身后灯架。他摆出防备姿势，瞪着来人：“你来做什么！”
　　那人淡淡道：“山阳就要离开了，在这之前，前来拜会师兄。”
　　董明辉双腿一软，又站住了：“你不过是筑基期，单枪匹马地前来寻仇，是想找死吗？还是你以为你是那位散仙的徒弟，我就不敢还手了？”
　　际山阳情绪丝毫不见波动，声音仍然沉稳而轻缓，常人看来可堪温柔的语气，在这青年身上却危险之极：“自然不会。我的仇，我自己报，倚仗师父算什么本事？”
　　他冷哼一声，抬起了自己的手，像是在细细打量那手中的茧。
　　董明辉亦是冷笑一声：“你以为你区区筑基期，就奈何得了我？”
　　际山阳却没有回答，他反问道：“董师兄，你可知坠入弱水是什么滋味？”
　　董明辉警惕地看着他，道：“我又不是你，怎会知道？”
　　“哦，那就可惜了。师兄真该尝一尝这滋味，绝对让人……永生难忘！”
　　山阳说完，猛地挥手，只见一股纯白色水流自他手中而出，在空中汇聚成一条银蛇，向董明辉袭去！
　　董明辉脸色大变，伸手去挡，那水蛇却直直缠上他手臂！紧接着一声惨叫，董明辉那手臂竟是立马被水蛇腐蚀，只剩一支白骨！
　　堂堂金丹真人，竟是难以抵挡这细小水流之威。
　　际山阳冷眼旁观，直到那水蛇要继续爬上董明辉身体，他才淡淡说道：“够了，回来。”
　　于是那水流便恋恋不舍地放弃了疼得倒在地上的男子，重新回到山阳体内。
　　山阳一步步走到董明辉面前，用脚尖勾起他的脸，静静打量半晌，道：“当年的我在师兄脚下，想必也如此狼狈吧？你们想让我死，我却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那么如今我也留你一命，就当还了云霞派的教导之情。”
　　他收回脚，看着董明辉废物一样地倒在地上，心中升起几分扭曲的快意来。

　　“吾主可还满意？”两道声音同时在识海想起。
　　际山阳“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转身正欲离去。
　　就在这时，他的脚步突然停下了：不知何时，门口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是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眉眼仍是他记忆中妍丽模样，却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
　　单灵灵面色惨白地盯着他。
　　际山阳也看着她，没有开口。
　　她究竟看到了多少？
　　单灵灵呆呆望着地上的董明辉，嘴唇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她露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说道：“我……我方才出关，就听说你要离开了。”
　　际山阳“嗯”了一声，向外走去。
　　单灵灵急忙跟上，却因为刚才太过残忍的一幕而忘记了该说些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紧跟在山阳身后。山阳却停下脚步，淡淡问：“单师姐是要给我送行吗。”
　　听到“师姐”二字，单灵灵眼眶有些红，犹豫半天，说道：“对不起。”
　　“师姐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不知道董明辉是因为我才找你的麻烦……”
　　山阳打断她：“师姐不必自责。他人若是看我不顺眼，自有千万种借口找我麻烦。”
　　“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说完，她先自嘲地笑了笑，又说，“我在说什么傻话……我爹那样对你，你自然是不会再回来的。”
　　山阳没有接话，单灵灵又说：“那几年我没有见你，不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废人……是我爹他……他强行将我关了起来，不让我见你……说来也是可笑，当年让我多亲近你的亦是他，现在你恢复了，他倒是又肯放我出来了……”
　　说着，她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抽抽噎噎地道：“你走了也好，你再留下，我这个用心险恶的师姐也是没有脸再来找你的。就此别过吧……”
　　说完，她便捂着脸跑走了。
　　山阳看着她的背影，手指缓缓摩挲着剑柄，没有追上去。
　　单灵灵纵使骄横，可也是个率性天真的人。他从来都知道她是真心待他好，可却没想到二人的相处一开始就在岳霭真人的算计之中。
　　只怕经此一事后，那个曾经的单灵灵也回不去了。
　　可他却不会再追着她解释自己并未将她看做什么居心叵测之人。若说他原来还只是懵懂，如今经过董明辉之事又如何不会知道单灵灵对他的心意？
　　可感情一事最是难解，与其对她稍有回应，不如快刀斩乱麻来得简单。

　　离开之前，山阳自然前去拜别了兰雯清师兄妹。
　　他们师兄妹三人从来待他都有如亲兄弟，他自然十分感激。
　　山阳离开时，只有兰雯清一人送他。
　　“我听说董明辉被人废了。”她开口。
　　“是我干的。”山阳承认。
　　兰雯清早就料到，叹了口气。
　　“你觉得我不该废了他？”
　　她摇摇头：“不。只是看到你变了，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慨。”
　　“我们都变了。”山阳说道，“我，李贤，金岩，单灵灵……倒是你，是我们中变得最少的那个。”
　　兰雯清笑了笑。
　　“变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山阳语气平淡，“修真这条路，本就不如我们当初想象的那般美好。我娘曾说生死之交的挚友，恩爱不移的夫妻，转眼就能为一个小小的诱惑反目。这话我原是不信，可直到自己经历过，才能体会她说这话时的心境。弱肉强食，才是修真界的生存法则。”
　　兰雯清看着身旁青年平淡的脸色，抿了抿唇，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满是不赞同的神色，却没有多说什么。
　　没有他那样经历的人，自然是无法轻描淡写地说出一些话的。
　　“李贤和金岩，你没有动他们吗？”她问。
　　“李贤不用我出手，他自己已经废了。金岩……”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轻声道，“雯清啊……我当初认为将仇一件件讨回来后我会很开心，可或许李贤没有在说谎，为什么我废了董明辉后，心中却并未像我想得那般畅快呢……”
　　兰雯清握住他冰凉的手腕，认真看着他，道：“别再想了。”
　　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在亲手折磨他人中获得快乐呢？不过是同时再折磨自己罢了。
　　际山阳缓缓抽回手，又回复了平常的脸色。这时二人已经走到山脚，该是分别的时候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长姊一般一直陪伴他的女子，轻轻说：“若是可以，我却希望你能一直不变。”
　　兰雯清眼中已闪烁着泪光。
　　“雯清姐，我走了。今后……有缘再见吧。”
　　那身材高挑的青年就这样抱着桃木剑，步伐缓慢而坚定地离开了这个牵绊了他七年的地方，一次头也没有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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