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相思

　　接到五姨太电话的时候，江世平略有诧异。在他离家外住这么久以来，这是五姨太第一次给他打电话，也是这么久以来，二人第一次说话。但只那一句“你回家来”便令他心头一滞，随后匆匆离开军营，直往大帅府赶。
　　厅中相逢，四目相对；五姨太如常上前替江世平接过军帽端端正正放到正桌上，不似分开那么久的模样，就好像一切如常。反倒是江世平不太适应，五姨太看到了他脸上一瞬即逝的失措，但看破不说破，她历来都知道，男人自古常移情，擅遗忘。
　　江世平更是如此。
　　“急着叫我回来，什么事？”
　　“老三的事儿。”
　　她接过下人端上来的热茶，替他揭开杯盖，放到手边。
　　“那个不省心的东西又怎么了？”
　　“念辞回来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让江世平心下一沉。见他不语，五姨太继续道：“老三找到的，亲自接回来的，如今正住暮骧呢。”
　　“住在暮骧？”
　　“说的就呢，已经是老三的人了，不住暮骧住哪里。”
　　“你说什么？！”
　　江世平站起身来，看着五姨太，而后者则在须臾后迎着他的目光，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混账东西！”
　　江世平怒不可遏地将手中手套摔在桌上，叉着腰开始来回踱步。
　　“你生气也没用，念辞那丫头还为此大病一场呢，可这生米已煮成熟饭，便是你们都不愿意那又能如何。”
　　“混账！混账！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现在在哪儿？马上让他来见我！不，让他来别脏了我这大帅府！”说着就转身进了书房，出来时手里紧紧握着家法长鞭，怒气冲冲就要出门去。
　　五姨太见状忙上前拉住江世平，惊道：“大帅你这是要干嘛去？”
　　“我去扒了那畜生的皮！”
　　江世平一扬手甩开五姨太的牵制，大步跨出门去。五姨太心下担忧，她是想让江世平知道这事儿，但看他如今这震怒的样子，她还真是担心老三受不住，赶紧叫来吴妈让其打电话给暮骧那边报信儿，自己则小跑着急急跟着出去。
　　汽车一路疾驰，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江世平怒气汹汹冲下车来，不顾五姨太在身后的呼喊，手握长鞭大步往主楼去。五姨太穿着高跟鞋小跑起来，好几次险些崴了脚，待她刚追上楼去时，江北的房门刚“砰”的一声被重重关上。
　　她焦急的扑上前去，用力敲着房门，却听里面开始传出鞭打的声音，她心急如焚，使劲转着门锁。
　　“大帅！大帅求你开门啊，求你开开门吧！老三啊！你要是受不住，你就叫出来吧，你别硬撑着！”
　　随着五姨太的大喊，不少佣人都闻声前来，一面安抚着五姨太，一面却又不敢去拿钥匙开门。顾念辞听着声响，不禁开门查看，众人全围在过道里，闹闹嚷嚷的。
　　顾念辞挤进人群，看见一脸着急的五姨太，她疑惑的上前拉住五姨太：“五姨？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念辞，念辞啊，快你快跟大帅求求情，求他把门开开，再这么下去，老三非得被打死不可啊！”
　　“什么？”
　　顾念辞有些讶异，呆呆望着紧闭的房门，她静下来也听见了门里的动静，不由蹙紧眉头。五姨太见她没什么动作，一时急上心来，半带哭腔求道：“念辞啊，五姨求你了，大帅知道了你俩的事儿，怒不可遏，这才说要来打死老三啊！现只有你能救他了，老三他千错万错，可你总不忍心看着他去死吧？五姨求你了，你让大帅把门开开，咱们得看看老三啊！”
　　顾念辞看着五姨太，心下也开始担忧，她抬起手犹犹豫豫，终还是敲了下去。
　　“江伯伯，请您开开门！”
　　里面鞭打的声音消停片刻，复又重新响起。顾念辞焦急道
　　“江伯伯，您开开门吧，念辞有话跟您说！”
　　又过了几分钟，房中没了声响，顾念辞正准备再敲下去，房门却倏然打开，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屋中情形更是骇人。江北整个人侧倒在地上动弹不得，雪白的衬衫早已染满鲜血，后背血肉模糊不堪入目。开门的江世平一个眼神就驱散了围观的佣人，五姨太早已夺门而入，看着江北这般模样，又惊又气差点就要晕倒，幸好王存眼疾手快上前稳稳扶住。顾念辞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住，愣愣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片刻后才一步一挪得走近屋里。
　　江世平扯过房中挂着的单衣一下一下擦着鞭子，每擦一下就是一片殷红的血迹。
　　“老三啊，你醒醒啊老三！”五姨太哭着就扑倒在江北身旁，想要伸手去查看伤势，可看着那一背的血红，又颤抖着无从下手。
　　“念辞，人我已经替你打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说，江伯伯我替你办！”
　　见顾念辞只是看着地上的人不说话，江世平将沾满血迹的单衣狠狠扔在了江北身旁，抬手又要扬鞭而下，这下五姨太哭得更厉害了，猛地俯身挡在了江北背上，那鞭子眼看就要落下，顾念辞惊叫一声快步上前。江世平回过神来硬是往后撤手拉回了鞭子，才不至打到五姨太，但还是钩落了她的发簪，挽好的头发瞬间散落……
　　一瞬间，房里安静的可怕，大家都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五姨太缓缓睁眼抬头，随后才在顾念辞和王存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她坐到书桌旁的椅子上，眼睁睁看着地上已经昏迷的江北，盈泪于睫，最终还是撑着额头低声抽泣起来。
　　“江伯伯……”顾念辞走到江世平面前，试探着慢慢伸手从他手中拿过鞭子，王存见状想上前接过，却就在那一瞬就见顾念辞“扑通”一声跪地，双手捧着鞭子举过头顶，双眼通红，声音沙哑：“江伯伯，都是念辞的错，一切都是念辞的错，是我不该回来，是我不该再出现的，江伯伯，您要打就打我吧，这与五姨无关，江北……”顾念辞微微侧目，看到那狼狈不堪的男人，眼泪瞬间滚落，
　　“江北……他也受不住了，江伯伯，如果要死，也是我去死，我早就想死了！”
　　江世平怔忡着抬起手去拿鞭子，五姨太见状，忙上前摁住他的手，生怕他打红了眼。
　　“江世平！你给我看清楚了，现在地上那血肉模糊的是你的亲生儿子！跪在你面前的，是你
　　过命兄弟的独生女儿！这两个，但凡一人出事就是两条性命！”
　　“你当我是非不分了吗？”江世平甩开五姨太的手，转手将鞭子递给王存，而后将顾念辞扶起来：“念辞，是江伯伯的错，是我们江家的错，是我们江家养出了这么个畜生，才害了你，江伯伯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爸爸，但你别担心，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让这个混账出现在你面前。”
　　说着就上前踢了踢地上的人，见的确没了知觉，才让王存叫人将他架拖出去。
　　五姨太流着眼泪跟上去，到门口时却站住回头，看着还在原地的顾念辞，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复皱眉拭泪快步离去。
　　人都走了，房间变得空荡荡；血腥味淡了些，但还是挥散不去。顾念辞推开窗户，看着楼下王存背着江北快速朝大门口的车跑去，五姨太小跑着跟在后面，江世平走在最后，却丝毫没有上前同路的意思。
　　顾念辞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之前她明明那么怨那么恨，可就在见到江北奄奄一息的时候，忽然内心钝痛，那每一鞭，每一条伤口都像是在自己身上一样；看到五姨太差点受伤，心也跟着跳到嗓子眼儿……她从来都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和麻烦，她生怕自己造成别人的困扰。
　　可如今，事与愿违，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面对江家该如何自处。
　　而江北，她真的还可以离开他吗？

　　连着一个月，顾念辞都没有见到江北回来。
　　五姨太早就派人来知会她，说江北伤得太重，还在府上养着，暂时不便回来，叫她不要担心，自己保重身体。
　　身体恢复了，心理还没有。所以这一个月，她没有打听江北的状况，偶尔王存送东西来，也没有跟她提起。也不是完全不关心，只不过，还是怨的。
　　“姑娘，少奶奶来了。”菱儿喊了一声，便去准备茶水。
　　顾念辞闻言起身，刚想走到门口迎接，就见张卿清笑着推门而入。
　　“大嫂。”
　　“念辞，真是好久没见你了，还好吗？”
　　张卿清上前拉过她的手并肩坐下，顾念辞微笑点头：“挺好的，大嫂呢？”
　　“我自然也是好的，而且啊……”张卿清说着手抚上小腹，笑得愈发温柔：“有了更好的。”
　　顾念辞略微吃惊：“大嫂你……这么快啊？恭喜恭喜，真是太好了。”
　　“不快了，咱们这多久没见了。”
　　“是啊……”
　　眼见顾念辞笑容变淡，张卿清转移话题道：“萱儿跟我说的你在这里，五姨这段时间光忙着照顾老三了，我就自己来看你了，给你带了些东西。”张卿清的丫头将礼物放到桌上，顾念辞笑答：“大嫂太客气了，这么冷的天，你有着身孕，不仅来看我还要破费，我都不好意思了。”
　　“瞎说什么呢，跟我还客气呀？对了，听说你前段日子生了场大病，如今可好全了？”
　　“已经好了，多谢大嫂关心。”
　　“嗯，那就好，最近家里人人都有些病痛，看来等开春咱们得去庙里上上香，求菩萨保佑保佑才是。”
　　“家里还有人病了吗？”顾念辞接过菱儿端来的茶水，倒了一杯递给张卿清。
　　“有啊，老三不是伤了吗，我去瞧了瞧，还挺严重的，这几天还在发烧呢；你大哥一直在营帮着父亲，都没回家，上次回来我看他有些着凉；还有啊，五姨因着父亲的事儿，身子也一直不太舒服……”
　　“五姨？我上次见她还好好的……江伯伯什么事儿啊？”
　　“还不就是......”张卿清顿了顿，看了看顾念辞。
　　“大嫂？”
　　“没什么，就是你不知道你走之后家里发生了好多事儿，我得慢慢和你说……”
　　屋里的暖碳添了又添，桌上的茶水冷了又热，大概是很久没有人跟她说这么久的话了，顾念辞心里没有厌倦反而是欣慰，庆幸张卿清对自己好像并没有生疏，庆幸自己听着江家的一点一滴都还有为之牵动的情绪。
　　“竟是这样…我想着江伯伯大概不是那样的人。”
　　“哎，可这事实如此，我们做小辈的都不敢多说啊，五姨有苦也都只有自己扛着，这么憋着能不憋出病吗？”
　　张卿清叹了口气，看着垂眸不语的顾念辞，她再次握上那双冰凉的手：“不过念辞你放心，三弟一定不会这样的，他那般疼你。”
　　“大嫂说什么呢。”顾念辞猜也猜得到，大概下文又是一番劝说吧。
　　“念辞啊，这般兜转曲折，你还是没有改变心意吗？”
　　见她不语，张卿清继续道：“或许他是混账了一些，但总归是把你放在心尖上的呀，我就不信你在江家这么久了，对老三就没有心思？他犯的混，如今也是付出了代价，你没见他那副模样，回去的时候衣料沁着血和伤口黏在了一起，医生都下不去手，是他咬着牙叫你大哥给他生生撕下来的，过后连日高烧，五姨寸步不离地照顾，就生怕烧出个好歹，好不容易退了烧，人也清醒了，五姨却病倒了，大帅也没见回来，老三又急又愧，这才又不好了。”
　　听着张卿清讲，顾念辞心想，原来这一个月大帅府里竟是这样难熬。
　　“那五姨还好吗？”
　　“不好，哪里能好，大帅不回来，江旭也军务缠身回不来，我又有了身子，江北还在床上躺着，她一个也放心不下，忍着病痛都要照顾我们，你说这能好？”
　　“大嫂…你要劝她呀，身体最重要。”
　　“劝过了，没用啊，五姨说如今家里成了这样，她若不管，就真的没人管了。所以念辞……你以为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只是劝你么？我是来求你的啊！”张卿清说着就要跪下去，顾念辞慌忙扶住她，急出眼泪。
　　“大嫂你这是做什么！快坐下呀！”
　　张卿清扶着顾念辞的手臂坐回沙发上，却还是微微俯身作求：“念辞，我张卿清从姑娘时就骄傲，即便是刚嫁人那会儿也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求人，但如今家中这样艰难，我作为大嫂，江旭顾不到的我就要帮他顾，所以我求求你，求你回去一趟吧，大嫂不奢望你和老三能立刻和好如初，但至少现在，你去照看着，好让五姨有时间休息，让我们不再担心，这个家真的很需要你。”
　　张卿清眼含热泪，言辞恳切。顾念辞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怕心软动摇，可一想到五姨拖着病体还要熬更守夜的艰辛，想到张卿清怀着孩子还要操心家人的不易，再想到那人从来刚强，如今却真的卧床难起……她说不出拒绝的话，却也真的没办法点头答应。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同时，张卿清突然头晕起来，险些倒在地上，幸好顾念辞及时反应护住她。
　　“大嫂？你怎么样，还好吗？”
　　“念辞……答应我……送我回去。”
　　“大嫂……”她看着勉强支撑的张卿清，心里焦急，却迟迟不能开口答应。
　　“答……答……应我……”
　　在张卿清最后沙哑地说出这句话时，顾念辞再没时间思想斗争，终是松了口，大喊着：“快！备车！备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