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叶

　　尚樱本就聪明剔透，经兆和这么一说，便渐渐冷静下来了。问虚道长趁机劝他们快些离去，因这天是旬休，恐怕稍迟，兰氏父子会和那些趋奉他们的官员，上山取乐。尚樱夫妇也实在不想和这些人打照面，遂依言告辞；这时，姜枫却又不知上哪儿去了。

　　大家回想一番，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走散了，开始还以为姜枫好清静，留在马车上了；匆匆出了道观，马车上哪有他的踪影？夫妻俩都急了，请观内道士帮忙，到处寻找。忽有一名小道士来报，依稀看见一个好像姜枫那样的青衣少年，出了大门，沿山路往原来的道姑精舍方向去了；尚樱心头一澟，“小倩，我抱祥儿，你来驾车。相公，快上马。问虚伯伯，请大伙儿都别过来，就当什么事也不知道。”

　　三人纵马沿通往后山的小路追了过去，尚樱虽坐在车上，也不住地撩开两边的窗帘往外看。“小姐！看那边……”小倩率先瞥见，前方路旁一株老树桩后，隐隐露出半个青色的身影，倒伏在地上。

　　“枫儿！”兆和顿失方寸，双腿一夹马肚，窜上前去，滚鞍下马，扑到那人身边，扶他坐起──尚樱和小倩隔远也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姜枫。

　　马车停下，尚樱走近仍在呆怔的兆和，俯身察看那不省人事的少年，却觉得似曾相识。“相公，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应该就是大除夕上门找我报仇的何氏兄弟。”兆和已回过神来，只是说不出的失望和焦虑，让他变得有点迟钝，蹲在那个曾行刺他的人跟前，丝毫没想过防范。

　　尚樱记起来了，眼前是那个当日被她踢伤的何家次子。她招呼小倩过来，略略检视过，发觉他胸口受了重击，身上、脸上都有些血口子，估计是长时间奔逃后，伤重乏力晕倒了。小倩喂他喝了两口凉水，把他弄醒。少年睁开眼睛，受惊般想跳起来，却哪里动弹得了！兆和按住他肩膀，温言道：“何二公子，别慌，我是姜兆和，还认得我吧？”

　　那少年呆若木鸡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眼里闪出戒惧的神色，又要挣扎；小倩喝止他：“你伤得厉害，不要乱动，郡主和姜大人要想害你，也不必等到今天了。”

　　“水……水……”他艰难地指着小倩手中的水瓶。小倩把瓶子递给他，他两手捧着，如得了甘露一般，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兆和急着找姜枫，见他无碍，吩咐小倩把随身带的药物分一些给他，便站起来要继续上路；谁知那姓何的少年拽住他长袍下摆不放，哀声道：“姜大人，救我！郡主救救我！”

　　尚樱提议：“把他抬到车上，边走边谈。”

　　原来，那少年名叫何骥，他哥哥则叫何骧；那回进郡主府行刺失败，他和兄嫂原本打算用尚樱给的钱作盘川南下回乡；半路上无意中打听到，新宁县山林大火后，兰家二公子兰大略却囤积大批银杉等名贵木材，美美地赚了一大笔。回想前事，父亲在生时，从不曾趋奉过兰家，因此，便怀疑那场火灾、父亲的失踪及冤死，都与兰家有关。

　　恰逢兰家父子举家上京，何氏兄弟便折返，何骥隐姓埋名，投身兰家做了杂役，何骧则在外面接应。他不久就被派到碧桃观当差。数日前，兰家的一名家臣奉命带了几个年轻姬妾北上，不巧这人昔日曾到何家走动，当场便认出了何骥！几经艰险，他才逃过追捕。说到这里，他哭着对兆和道：“姜大人答应过帮助我们的，是不是？大人可不要食言啊！”

　　尚樱一边听，一边把孩子放在膝上，腾出手来替他止了血，包扎了一下要紧的伤口；安抚道：“放心，我们不是正在帮你吗？”她探头到车窗外，对忧形于色的兆和道：“相公，别的先不谈，咱们至少得帮他逃离了这虎口再说。”

　　“这个当然。”兆和应道，心下越来越沉重。从之前刘家谋逆一案，他已看出，尚楠在朝中虽大权在握，但和这些外戚周旋时，往往还有许多忌惮。插手何氏兄弟与兰家的恩怨，不啻于为尚楠百上加斤。

　　继续往下走，前面隐隐传来呼叫、喝斥之声，尚樱和小倩身负武功，马上就听出，有人在前方打斗。一车一马赶到精舍门前，果然看见四五名家丁打扮的男子，正举着木棍，围攻一名青衣少年！那少年手中也拿着一根同样的木棍，想是临时从敌人手中夺下的，挥舞得猎猎生风，一点不落下风。此刻连兆和都认出来了，这不是姜枫又是谁？

　　“樱儿，他……这该怎么办？”兆和见尚樱毫无动静，有些惊慌急躁。

　　“姑爷且放心，这些人还奈何不了枫少爷。”小倩道。

　　她没说错，那些家丁的确不是姜枫的对手，按理说，姜枫要脱身不难；可姜枫似乎志不在此，这时他已摆脱家丁的纠缠，向包围圈外一名穿直裰长袍的中年男子发难。那男子抽出皮鞭来接招，姜枫的进攻又急又狠，十招内，那小头领模样的男子便挨了一棍，遂大声骂道：“你们几个废物！还不上来一块儿收拾他！当这是比武招亲么？”

　　家丁们愣了一下，又“呼”地围了上去。

　　虽说姜枫仍应付得来，但他缠斗多时，也应该累了；尚樱不想他有任何不测，低声对何骥道：“你别出声，不管发生什么事，也千万别出来。”然后把孩子交给小倩，自己翩然飘了出去。

　　她不想多生枝节，是以没有出剑，只是依样画葫芦，夺了一根木棍，跳入重围，指东打西，迫退众人，一手拉着姜枫，“差不多了，咱们走吧。”不料姜枫猛然甩脱她，再次扑向那中年男子。尚樱回身，手中木棍点、扫、敲，又围上来的家丁，被她逐个击中关节，倒在地上叫痛；趁此空档她隔开姜枫和那男人，“枫儿！快走！”

　　姜枫红了眼，竟一棍向她拦腰扫过来，低吼：“谁要你管！”尚樱本可纵身避过，无奈脑后风声飒然，那男人趁机从后偷袭，她若躲开，姜枫这一招的攻势与力度都已使尽，可能来不及变招抵挡！她身子半转，举棍相迎，鞭梢便如蛇一般缠到棍子上，通常这种情形，鞭子一抽，棍子便会脱手而飞。但在尚樱手上，下文全变了，那鞭子竟被棍子牢牢锁住。也就在这一刻，姜枫的棍子呯的一声，砸在她后腰上！

　　“枫儿！你给我回来！”兆和又惊又恼，颤声喊道。

　　这下猝不及防，尚樱痛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幸而在此关头，仍是灵台清明，她突然撒手，正全力与她拔河的中年男子顿失重心，向后便倒；她闭气忍痛，急急拉着不知所措的姜枫，拔地后撤。姜枫听到兆和怒冲冲的命令，总算不再挣扎，配合着尚樱的步伐，几个起落回到马车旁。

　　尚樱双足落地的一剎，微微踉跄；姜枫神情复杂，手动了动，似乎想扶她，可是这时，兆和已跳下地来，快步迎向妻子，姜枫无声地低下头，不看他们。兆和正要问尚樱伤势如何，无意中一抬眼，惊见马车已被人团团围住。他连忙踏前一步，正言厉色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敢如此蛮横无理？”

　　“无礼？哈哈哈，二哥，不知是谁无礼？一个区区六品官，就敢对本侯爷大呼小叫！”两名穿锦缎箭袖袍子的男子，缓缓从人群后现身。

　　那身量高大些，穿翠色袍子的笑着接腔：“可不是吗，三弟，知道昌平郡主来了，不想打扰了人家的雅兴，咱哥俩才躲到这里来，谁想好人难做，人家到头来还緃奴行凶！就算咱们家三弟妹这样的正牌郡主，也没那么肆无忌惮吧？”

　　兆和夫妇心里早就猜到，这帮凶悍的家丁是兰家的人，但直到这时才完全肯定，来人是兰国舅的次子洞庭侯兰大略，及幼子武陵侯兰大义。他们身畔还站着几名穿便服的男子，但一望而知，满身官气。兆和从前在刑部的上司胡北枝，赫然也在其中。

　　尚樱款款一笑，“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自家亲戚。不知眼下两位是何用意？是不是锦儿大侄女多年不见我这个姑姑了，想大家走动走动啊？”她口中的锦儿，便是兰大义的妻子高阳郡主容锦，论年纪还比她长了两岁；她这样称呼，是把兰氏兄弟一概贬低为子侄辈看待了。

　　兰大义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兰大略暗暗递了个眼色，止住他，“我们也不想耽误郡主的时间，只是府上书僮无故把咱们的人打成这样，郡主还需给个说法。”他指一指在地上东歪西倒的数名家丁，包括那使鞭子的中年人。

　　“我倒还想弄清楚，好好的，贵府家丁干嘛要围殴我的家人？”尚樱秀眉一挑。

　　“吴谦，问你话呢！”兰大义对斜躺在地上那中年男子说。

　　“是，三爷。昨儿奴才发现别苑里混进了个奸细，扮成仆役的模样，已经把他看管起来，等爷们来问话；谁知道竟给他逃脱了！今儿在山路上看到这书僮穿着青衣，一时认错了人；……可咱们还没把他怎样，他就发了疯似的动起手来！……下手这么狠，谁知道他是不是奸细的同党？”

　　“够了。”兰大略一脸倨傲之色，“郡主难道不觉事有蹊跷？到了此刻，尊驾这边毫发未伤，敝府家丁却总是伤在你们手下，请郡主秉公处理，把那书僮交予我等带回去问话。待查清他跟那奸细无关，自可放回。”

　　他周围簇拥着的那群官员纷纷和应：“对呀对呀，是得查清楚。”“把人留下，才是正理。”……

　　“岂有此理！”兆和气得嗓音都变了，“你们怎可如此仗势欺人、以下犯上？”

　　在小倩怀中酣睡的祥儿，被父亲激愤的说话声惊醒，哇哇大哭起来。尚樱接过儿子，抚拍几下，忽将他交到姜枫手中，转过脸来淡淡道：“你们兰家的事，与我什么相干？我家里的人，你们也休想碰一碰。闹了半天，我也乏了，相公，咱们回家吧。”她把兆和的坐骑系在一侧车辕上，让兆和及姜枫坐进车里，自己坐在驾车的小倩隔壁，竟是打算突围而出了。

　　对面再起一片嗡嗡声：“这也太嚣张了！”“理不直而气壮……”

　　兰大义早已按捺不住，“呛”地拔出剑，“二哥，少跟她废话，看哪个敢放他们走！你们全给爷上！”

　　除了拿木棍的家丁，兰氏兄弟身边的亲兵也纷纷拔刀，慢慢围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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