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

　　关于我“意图勾引”洛法的流言很快就在周围传开了。就连近卫队里的成员，看我的目光除了原先的敬畏，也多了几分暧昧的好奇。
　　在他们面前经过，对于背后的窃窃私语，我也只能装作没有听见。
　　没想到，塞勒倒算是个坦率的人。
　　第二天钻进车里拉上车门，他先是盯着我看了片刻，随即转过头去，莫名其妙的点点头。
　　我忍不住问他：
　　“你想说什么？”
　　塞勒吊儿郎当似笑非笑转过脸来看着我：
　　“你真想听？”
　　“说吧。”
　　塞勒摸出烟来，递给我一支：
　　“你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他帮我点上烟：
　　“不是那种，会为拿自己身体交换权势的女人。”
　　我哑然失笑。
　　“别笑，上尉，”卢克吐出一个烟圈，“我看人很准的。你这样高傲的性格，要你出卖自己，还不如杀了你。”
　　“你也有看不准的时候，塞勒，话不要说的太满。”
　　塞勒嘴里叼着烟，斜着眼瞄过来：
　　“那你跟洛法殿下的流言，是真的？”
　　我摇摇头：
　　“当然不是。我是说，为了达到目的，我大概什么都可以出卖。关键是。”
　　塞勒又喷出一个烟圈：
　　“是什么？”
　　我做出一个极度悲哀的表情，侧脸看着他：
　　“没有人肯买。”
　　塞勒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嘴里的烟“吧嗒”落到裤子上，他哀嚎一声将烟抖落，看到裤子上被灼出一个焦黑的窟窿，露出大腿上浓密的汗毛来。
　　我喷出嘴里的烟，抬手拍着车窗爆发出大笑。
　　塞勒顺手将手上的烟扔出车窗，呲牙咧嘴拍掉衣服上的烟灰，忽而抬头，神色认真：
　　“上尉，其实你很一点都不丑，比如刚才笑的时候。”
　　我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塞勒笑起来，重新掏出一支烟放进嘴里，语气诚恳：
　　“脸上有块疤不算什么。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活下来才是最大的荣耀。我听麻侣说过你不少事情。沙恩会打仗的女人很少见，比男人还厉害的更少，我很钦佩你。不过女人打仗，流言肯定是少不了的，尤其是在沙恩这么保守的地方。”
　　塞勒的脸很黑，深蓝的眼睛也很深，可是他的脸带着军人特有的坦率与粗鲁，还有粗壮的身材与颈侧的伤疤，一看即知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人。这样的人明白生死，也明白生与死之间的挣扎。
　　我有一瞬间的感动。
　　塞勒忽然转过去，搓搓手笑起来：
　　“我其实不大擅长跟女人说话。”
　　“那就不要把我当作女人好了。”我笑着从他口袋里摸出香烟盒掏出一支，“塞勒，帮个忙。”
　　他愣了一下，笑着拍我肩膀：
　　“什么？尽管说，上尉！”
　　我点上嘴里的烟，冲他笑笑：
　　“你刚才是怎么喷出那个烟圈的，教我一下吧？”

　　利路亚忽然出现在车窗外的时候，我正在专心致志的对着塞勒学习怎样从口里喷出一个烟圈。车里青烟弥漫，我听到轻轻的扣车窗的声音转过身去，看到利路亚那张含笑的脸，连忙把车门打开。
　　利路亚微微皱眉，挥开迎面逸出去的烟气，不动声色的勾勾唇角：
　　“上尉，你们在车里放火了吗？”
　　“抱歉，”我掐灭手里的烟，有些尴尬，“呃，公爵您……有事？”
　　利路亚目光掠过车里的塞勒，笑着看向我：
　　“如果我没有记错，您昨天好像说过您欠我一个人情吧？”
　　我点头。
　　利路亚微微挑眉，眼睛里带上一丝故作的狡诈：
　　“那么现在，也许您可以报答我。”

　　车子往前开着，走的是我完全不知道的路线。日光正在渐渐暗淡，马上就是黄昏，我有些不安的看看坐在旁边，唇边噙笑的利路亚：
　　“公爵，天晚了以后，会很不安全。”
　　利路亚懒洋洋靠在车座上，转过头来，笑得很放松：
　　“不必担心，没有人知道车里的是我。你不放心你的手下？”
　　我仍然悠闲忐忑。除了利路亚的安全问题，我还担心着另外一件事。就这样单独和利路亚知道，一旦被其他人知道的话，我该怎么向洛法解释。
　　本来，洛法心中大概就对我有所怀疑。
　　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利路亚的要求。
　　去康帕斯古城？
　　说实话，就连我自己，也忍不住对那个地方产生了一点好奇。

　　走近那座高大巍峨的石头拱门的时候，太阳刚刚偏西，柔和的金色光芒洒到整块的略显苍白的石头上，我看到门里地面上两个被阳光拉的长长的影子并排而立。
　　利路亚的长发随着黄昏时候淡淡的风微微拂动，长长的眼睫在侧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唇边是一如既往的浅笑，看上去温柔到了极点。
　　透过残破古老的石门，我窥到门里面长长的石砖街道，以及两侧安静的有些过分的古老石头房屋。金色的辉光擦过凹凸的墙面，留下坎坷不平明暗闪烁的光影。
　　利路亚慢慢的迈步进去，在拱门下站了许久，缓缓回过头来看着我，黑眸里光芒深邃：
　　“看起来有些像墓地，是吗？”
　　心底忍不住泛上一股寒意，我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利路亚眼里蓦地透出一抹笑意，抬脚往里面走：
　　“不用怕，上尉。我相信这里没有鬼魂。”
　　我笑笑，没有说话，跟他走进去。
　　若是真有鬼我倒不怕。我怕的，是人。
　　靴子踏上拱门里巨大的灰色方砖地面时，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心底缓缓浮起。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古老，不知道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路旁的房子也都是巨大的方块石头建成，高高的阁楼上有小而阴暗的窗口，粗糙厚重的窗台突出窗口；房子下面是同样笨重厚重的橡木门，上面绘着精致却古老的图案，乍一看去，仿佛随时会有穿着长裙的女人推门走出来。有的房子连门也没有了，只剩了一道拱形残破的门洞，透出里面渐深渐幽黑的光影，像是古老的神庙。
　　我不由得开始担心，如果某一个门后面忽然冲出两个带枪的人来冲我和利路亚开枪，我们该怎么逃。利路亚仿佛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在一扇门前的石头灯烛下面停住脚步，回头问道：
　　“你不太喜欢这种地方吧？”
　　“没有，这里很好。”我回过神来，指一指他身边的灯柱，“很漂亮，上面的雕刻。这里的东西看起来也很好。”
　　利路亚微微扬眉，眼里是完全不置信的笑意：
　　“是吗，上尉？我以为你在想别的事情呢。不过，这里的确是隐藏暗杀者的好地方。”
　　“希望不会那样。”我往前走两步，头也不敢回的越过利路亚，心里有些后悔。原来他看透了我的想法，早知道还不如直接承认自己不喜欢呢，也不至于这样尴尬。
　　一切都太过安静。靴子轻轻踏在地面上，发出的细微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寂寞的街道上回荡。
　　利路亚跨着大步跟上来，看看远处同样宁谧的街道，声音低缓如叹息：
　　“真安静。”
　　余晖笼罩之下，这里成为一座金色的古城。
　　康帕斯古城。
　　他回头看看那座拱门，目光遥远飘渺：
　　“近两千年前，这里是整个大陆权力的中心，所有最古老的家族，都曾经住在这里，那时候，康帕斯古城主宰着整个大陆。”
　　我微微颔首，心里万分希望，自己并非对历史一窍不通。
　　关于历史，很小的时候，在连云镇上，那个教我算命的嬷嬷曾经给我讲过一些这样的故事，不过我从来没有感兴趣过，所以基本上听到最后就睡着了。
　　幸好利路亚并不会询问我什么。
　　他说完之后，看看四周，口气依然淡薄：
　　“可是现在，只剩了一片废墟。”
　　沿着街道往前，一直走到一座看起来很庄严的建筑前。建筑乍一看像是一座宫殿，但是却太过方正，仅有三层。半圆拱门上方，有两排暗淡整齐的窗口，正对着街道。利路亚在建筑的拱门前立了片刻，转头微微一笑看着我：
　　“康帕斯神学院，很难想象吧。几百年前，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将成为一流的政治家，指挥家，或者国家大祭祀，即使最卑微的人，只要能进入这座学园，也将获得无限的前途。”
　　有印象。看的书上说，带领军队反叛沙恩的那个利路亚将军，好像就是这个学院毕业的。
　　利路亚慢慢转身，一边走一边解释：
　　“那时候神教在大陆上还具有很大的权力，比现在大得多。祭祀在与国王共享国家，向国家提供神的庇佑。”
　　我默然无语。这些历史，我都没有听说过。
　　利路亚望着渐渐黯然的天空，蓦地转头看我：
　　“上尉，你相信神吗？”
　　我愣了一下，想了许久，摇摇头：
　　“我不知道。”
　　“可是那时候的人，都相信有神。”利路亚声音里不知是笑意，还是嘲弄，“他们会选择贵族的后代做神侍。被选中的圣女像僧侣一样，终生不能结婚，只能在神殿里侍奉神，虔心祈祷，为了王国，国王，与臣民。背叛神的人，要被烧死。”
　　他的口气低沉淡漠，让我忍不住抬头望向他。可是他重新迈开步子，缓缓往前走，一直走到一片空地前。
　　空地上一座凹凸斑驳的石台，下面有两座高高挺立的石柱，柱子上缠满绿色藤蔓，金色的细碎花朵零星点缀其上。
　　利路亚停在石柱面前，忽然伸手扯掉石柱上的藤蔓，露出绿苔斑驳的石柱。石柱有方形底座，上尖下窄，大约有几人高，仿佛两根巨大的石刺，刺向天空。
　　“圣女方尖塔。”他随手将手里的藤蔓抛开，冷笑一声，拍拍石柱，“著名的圣女方尖塔。现在，上面只剩了青苔。”
　　“……圣女方尖塔？那是什么？”
　　利路亚随手拂过额前的黑发，转向那座石台：
　　“在神庙里侍奉神的贵族女子做神侍，也被称作圣女。三百多年前，那时候沙恩还是神权国家，一个叫做特雷莎的圣女被发现生了一个私生子，玷污了神庙。”
　　边说着，他走到石台一侧的台阶上。
　　风仿佛忽然大起来，利路亚鬓角的头发被吹的四散。丝丝缕缕的发丝之间，我看到他唇角一抹淡淡的笑。
　　可是我看不见他的眼神。渐深的暮色里，只有他侧脸的轮廓能被看的清晰，那线条也勾勒出一抹笑容，可是他的声音里，全然是冰冷淡漠：
　　“就在这座神台上，她被当众用火烧死。”
　　利路亚站在了石台上，从上往下俯视着我，声音里带着惯常的薄笑：
　　“上尉，你知道吗，在古沙恩，除了被深恶痛绝的黑巫师之外，只有背叛了神的人，才会遭受火刑。黑巫术被当作异教徒，是天生的邪恶者，而背叛神的人则是被恶魔勾引的邪恶者。两者，同罪。”
　　我禁不住打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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